109|第一百零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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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媽媽走到池邊。
那兒的垂柳下躺了一位渾身濕透的綠衣姑娘, 約莫十二三歲的年紀, 容貌清麗。不過她現在口唇青白眼睛緊閉, 瞧著沒有一絲生氣。
王媽媽去探她鼻息, 隻一瞬就快速縮回了手。
“不成了。”王媽媽搖搖頭。
高氏忍不住輕呼, “死了?”
兩個字剛剛出口, 她身邊就傳來了鞋子踩踏枯葉的窸窣聲。
高氏忙側身望向僵立在右方的粉衫少女。見她在瑟瑟發抖, 高氏就解下鬥篷給她披上。
“君蘭,沒事的。你冷靜些,別什麽事兒都還沒就自己亂了陣腳。”高氏道。
聽了高氏的聲音,少女似是被嚇到了,渾身劇烈晃動了下,接連後退數步。而後望向池塘邊, 雙眼不錯開地緊盯著那個沒有了氣息的綠衣姑娘, 抖著聲音問道:“那是、那是——”
在這般寒涼的清早, 她本是剛從刺骨的河中出來, 身上猶在發顫, 鼻尖卻冒出了細細密密的一層汗。
高氏正在暗中盤算著,倘若老夫人知道了這事兒後, 五房往後怕是再無出頭之日了。
因想得太過專注, 高氏沒有留意到少女此刻的異狀。隨手給她把剛披上的鬥篷裹緊了些, 低聲告訴她:“你隻記住,今天你沒來過小花園,更沒到過池塘邊。至於表姑娘怎麽出了事, 無論誰問,你一概都說不知道。”
生怕女兒緊張下記不住這麽多,高氏悄悄吩咐跟來的青玉:“趕緊帶姑娘回屋換身衣裳,別讓人看到。如果旁人問起來,就說姑娘才剛起身,根本不知外麵發生了什麽。”
青玉不似王媽媽那般沉穩,自打看到河邊表姑娘的屍身後就開始緊張得不停搓手,不過論衷心倒是與王媽媽一般無二,聞言後認真應了下來。
裹著鬥篷的少女呼吸急促腦中空白一片,她什麽也來不及多想,被青玉攙著踉踉蹌蹌離開。
高氏喚來王媽媽,低聲道:“你去把躺著的那個給處理一下。老爺如果問了,就說大早晨的都還沒起,不知怎麽掉下水淹死的。”
這時傳來青玉的驚呼聲:“姑娘!”
高氏抬眼去看,卻見少女已經昏倒在地,忙讓人把她抬進屋去歇著。
*
全身忽冷忽熱,難受得緊。半睡半醒間,覺得自己好似在趟過一條條河,不停地走啊走,走到河岸卻還是另外的河,怎麽也到不了平地,怎麽也看不到盡頭。
她的心如墜冰窟。不顧一切拚命往前跑,拚命往前逃,最後一不小心,掉下了萬丈深淵。
心瞬間提起,嚇得她忍不住想要大叫。就在這將要叫出聲的一刻,忽地全身一顫。
她醒了。
粗粗喘.息許久讓心情平複下來,她抬起右手放到眼前。
因為剛泡過水不久,所以皮膚有些發皺。即便這樣,也不難看出這手很漂亮,手指纖細,肌膚白皙細膩,指甲淡粉,隱隱透著瑩潤的光。
……這不是她的手。
分明是閔君蘭的。
她的屍身還在河邊。不對。現在應該已經被高氏挪走了。
想到清晨的那一幕幕,她的心難以平靜。
不過是想早起讀書罷了,白日裏高氏總是讓她不停地做事,根本沒時間讀書。誰知道今天閔君蘭起得也早。看她讀書,閔君蘭就把她的書丟在了池塘裏。
那可是她攢了好久,好不容易存了錢買的。
她趴在池塘邊想去撈書。誰知閔君蘭把她給推了下去,還把她的頭不住往水裏按。在按的時候,閔君蘭自己一個沒站穩也跌進了池塘中。
兩人都是不會水的,在裏麵不住掙紮。可是池塘水真的是太冰了,沒多久就徹底沒了意識。
再醒來,她成了閔君蘭。這個害死她的罪魁禍首。
想到過往種種,她慢慢闔上雙眼,淚流滿麵。
*
芙蓉院的暖閣裏,火盆燒得正旺。
高氏剛才把鬥篷解下來給女兒披上了,自己在外頭凍了一會兒,有些受不住。讓人又加了些碳把火燒得更旺一些,坐了好半晌才緩過勁兒來。
“姑娘怎麽樣了?”高氏剛一恢複就喚來了青玉細問:“睡得可還好?”
剛才她也是無奈下打暈了女兒。不然那丫頭嚷嚷開了被旁人知道,到時候名聲可就完了。三房那邊還盯著呢。
青玉躬身道:“姑娘睡得不踏實,剛才醒了,聽著像在哭,婢子沒敢進去打擾。”
“哭!就知道哭!”說到這個,高氏氣憤至極,拍案道:“跟她說了多少回了,沒事兒別沒個輕重的亂惹事。添雙筷子添個碗罷了,又花費不了多少,而且也幫著做了不少事。她怎麽就看不得人好呢!”
青玉嘴唇動了動,沒敢吱聲。
她倒是知道八姑娘為什麽一直看不慣表姑娘。表姑娘的家人死得早,孤身一人被收養在閔家,所以表姑娘很懂事也很努力。
八姑娘最漂亮,是全京城最好看的姑娘,受慣了誇讚。偏偏除了相貌外,她做什麽事兒都比不上表姑娘,所以看到表姑娘就格外生氣。
青玉沉默了很久。
眼前的夫人還在發脾氣,外頭卻響起了腳步聲。那腳步聲到門口就停住了。
“誰!”高氏揚聲喝問。
“是我。”
話音還未落下,儒雅男子步入屋中,脫下披風交給青玉,隻著藏青色寶相花刻絲夾袍。他身材高瘦唇邊蓄須,雖已至而立之年,卻依然風流倜儻不遜於少時。
高氏沒料到老爺會這個時候過來,生怕自己剛才說的那些話被閔廣正聽見,就去看剛進門的大丫鬟青葉。
青葉搖了搖頭示意不打緊。
高氏撐起一個笑迎過去,親手給閔廣正斟了杯茶,“老爺怎麽起那麽早。”
“笑!虧你還笑得出來!”閔廣正煩躁地一把推開茶盞。茶杯晃蕩,灑出一灘水來,“說說看,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高氏就把先前商議好的那番說辭講給他聽。
閔廣正低歎一聲靠在了椅背上,仰頭看著天花板喃喃自語:“若是母親知道了這事兒,怕是要幾棍子打死我。”
高氏眼神閃爍了下,側頭看著旁邊博古架,“誰知道她會那麽不小心。看書就看書吧,非要大清早就去看。天寒地凍的池子邊上結了霜,說不定就腳下打滑……”
“還不是你!”閔廣正猛地出聲怒喝:“你也知道她喜歡讀書,白天還一直讓她做事。如果不是沒辦法了,誰願意大冷天裏起那麽早去看書?”
高氏心說這事兒持續了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都好幾年了。原先不見他發脾氣,現在倒是理直氣壯來指責她。
高氏扭過頭不理他。
在這沉默和靜寂中,閔廣正心頭怒火越來越旺。他一拍扶手站起身來,大跨著步子朝外走去。
看著這情形不對,高氏急忙上前去拉他,“你這是怎麽著?”
“我去母親那兒負荊請罪去!求她老人家多打我幾下!”
高氏看閔廣正這語氣不對,哪裏還敢讓他在氣頭上離開?趕緊手中用力使勁兒拽住他,又眼神示意青葉去到外頭守住門。
青葉剛剛打開門,外頭響起了紅蓮的聲音:“夫人,姑娘換下的濕衣裳破開了一個口子,是讓針線上的給修補一下還是送到錦繡閣去補?”
閔廣正先前還想要掙脫高氏的拉扯,聽聞這話動作滯了下,扭頭去看高氏,“濕衣裳?君蘭?”
高氏心裏咯噔一聲暗道壞了,強笑著道:“沒什麽,可能是昨兒洗澡時候不小心……”
“昨兒晚上的衣裳怎麽可能現在才換下來!”閔廣正砰地一下把屋門合上,轉過身來怒視高氏。
“你和我說說。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高氏不太想把女兒做的事情告訴老爺。如果老爺知道了,再告訴老夫人的話,老夫人怕是會徹底惱了五房的人。那她們往後的日子豈不是愈發艱難?
但到了這個份上,越是遮掩,恐怕越是麻煩。高氏隻能支支吾吾大體講了下。
閔廣正的眉頭越皺越緊。
高氏有些緊張,生怕老爺要押了女兒去給老夫人請罪。畢竟那表姑娘的外祖母和老夫人是親姐妹,而且這些年在閔府長大,和老夫人感情也深了。
但老爺素來疼愛女兒,事情也不見得就沒轉圜餘地。
高氏拿著帕子擦了擦眼角,哽咽著試探說道:“要不你把君蘭送到母親那裏去罷!左右這事兒是她不對,她合該還人一命!到時候老夫人如果厭惡了她,順帶著也厭惡了咱們,活該咱們在這兒站不住腳沒得過了!”
這還命的說法讓剛端起茶盞的閔廣正嗆了一口茶。
“亂講什麽。”他不悅地擱下手中物,“君蘭年紀小,又不是故意的。再說了,當時她自己也落了水,嚇得不輕,胡言亂語說錯了話也是有可能。事情不見得就是她動的手。”
高氏聽聞大喜,依偎在閔廣正的懷裏,“我就知道老爺最疼君蘭了。老爺,您想想看,現在咱們的好日子開始沒多久。倘若老夫人給咱們使絆子,往後可怎麽過。”
閔廣正煩悶地推開了她。
其實他也是怕老夫人真正惱了他們五房才這樣說的。
原先不過是看護不利讓那女孩兒落了水,現在成了五房的孩子惡意謀害。被老夫人知道的話,往後怕是要偏心三房去。
他本是庶出,和老夫人並不親近。原本也是主動擔下了養育表姑娘的責任才得了老夫人另眼相看。
現在這情況……
閔廣正決定和高氏好好商議下對策。
說到一半,閔廣正忽地想起來一件事,“那孩子出事,家中除了母親外應當沒人留意了罷?”
“沒了。”高氏不甚在意地道:“不過是個養在這兒的外人,又不是正經主子,哪裏來的人會注意她?”
閔廣正遲疑著道:“可我看九爺有時候會尋她說話。九爺平時在家中甚少搭理人,肯和她說話已然難得。”
不怪閔廣正顧及著這個弟弟,隻因閔九爺實在出眾,又很得皇上看重。雖然九爺在家中的身份有些尷尬,家中上下卻沒人敢提那些往事,無不敬著他。
再如閔廣正。
即便他是五哥,也不敢隨意地喚閔九爺一聲“九弟”。
“十姑娘還問起來呢。”金珠笑著與她道:“說是八姑娘怎麽還沒來。如果早些到的話,她也好和您一起去荷花巷。”
其實前幾天閔萱就去找過君蘭幾次,想邀了她一同往荷花巷那邊玩。但君蘭一直記得之前閔萱說要捉弄人的話,全都婉拒。
“是麽。”君蘭微笑著和金珠道:“老夫人可在屋裏?”
金珠就沒再提那事兒,上前給她撩了簾子。
因為入了冬,老夫人的屋裏百日裏也生起了火盆。一進屋子,暖融融的十分舒適。
閔老夫人笑著朝君蘭道:“你是個有福氣的。點心剛出鍋你就進了院子,莫不是聞著香味兒來的吧。”說著就讓劉媽媽把東西端了來給君蘭。
沒多久,婆子稟說夫人們回來了。不過到恒春院來的隻有三夫人。
閔老夫人沒料到高氏置辦完東西回府後沒先見她,反倒是直接回了芙蓉院。對此她並未多說什麽,而是去看正在院中忙碌的陸氏。
陸氏吩咐婆子們把一樣樣東西擱到恒春院中,待到這事兒妥當了,方才進屋與老夫人回稟。
“……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陸氏笑道:“就是還有幾個裝飾用的花瓶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依著我看,需得華貴些方稱得上侯夫人和洛姑娘。但是五弟妹非要用些素淡的,說是雅致。我們還沒說攏,來看看母親的意思。”
陸氏說這些話的時候,雖然在笑,可那語氣頗有些咬牙啟齒的意味在。
閔老夫人曉得這個兒媳婦性子強勢,也正因為這個關係,兒子一直沒有通房沒有妾室。
原本閔老夫人是想著妻子能幹對夫君來說是大助力。後來陸氏過了門,她才知道有時候能幹過了頭也麻煩。
之前老夫人還因高氏沒有即刻過來請安而微慍,現在多多少少有些了解高氏這麽做的緣故了。
——如果兩位夫人在她恒春院這裏大吵起來,那可真的不太好看。
閔老夫人與陸氏道:“花瓶的事兒,你們不用操心了。到時候讓劉媽媽開庫房從我那裏挑選幾樣擺出來就是。就這麽一天的功夫,沒必要那麽麻煩。”
陸氏笑著說是。
她看君蘭在旁邊吃點心,不見閔菱和閔萱姐妹倆的身影,就問身邊丫鬟,姑娘們去哪兒了。
“七姑娘在屋子裏做繡活兒,十姑娘去了荷花巷。”丫鬟低著頭道:“先前姑娘們已經來過,才剛走沒多久。老夫人還讓人送了些點心給姑娘們呢。”
陸氏聽聞女兒們比君蘭來得早就沒多說什麽。把今日裏購置的物品細細與老夫人稟了,還和老夫人說了那些是她買的哪些是五夫人買的,這才回了院子。
等陸氏離開,閔老夫人又和君蘭說了會兒話。看孫女兒行事說話都極其妥帖,吃點心用茶時禮數也都周全沒有錯處,老夫人放心了不少。看要到午膳時候了,就沒多留她。
不過對於高氏,理解是一方麵,該敲打的也得敲打。
“一會兒你母親得了閑,讓她來我這裏一趟。”君蘭走前,閔老夫人說道:“她這次選的東西有些不太合適,我得問問她。”
君蘭本想問老夫人一句到底是什麽東西,後琢磨了下,終是沒有追根究底,回了芙蓉院後把話與高氏講了。
說起和陸氏共同出的這趟門,高氏猶還在氣著。
“哪裏有她那樣的?”高氏拍著桌子怒道:“我選什麽,她都瞧不上。她選什麽,我半個不好的字兒都不能提,不然就說我眼光不行。我們高家是不如陸家顯赫,但好歹也是妯娌,而且我們老爺比三老爺本事大多了。她就不能給我留兩分臉麵?!”
這種長輩們的事兒,君蘭勸不得,隻能在旁微笑著靜聽。
最後高氏喊累了,拿起茶盞潤潤嗓子,君蘭方道:“您還是先去老夫人那裏看看吧。再耽擱下去,老夫人怕是會不高興。”
高氏正要駁她,細細一想,女兒這話也在理。
她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看著君蘭,搞得君蘭都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哪裏儀容不整了,方才笑道:“唉,你啊,真是長大了。”這就出了屋。
到了門外後,高氏回頭看一眼。見君蘭正吩咐丫鬟們把剛才被她推搡得有些亂的桌椅擺放整齊,不由欣慰地笑了。轉眼又喚來王媽媽,低聲吩咐:“你去查仔細了,到底姑娘那事兒是不是李媽媽說出去的。”
如果是的話,這種亂嚼舌根的人不能留。
現下女兒已經慢慢長大,往後各種事情會越來越多。如果管事媽媽是個這樣嘴碎的,以後還指不定會有什麽樣的話傳出去。
王媽媽會意。這趟高氏去恒春院她就沒跟著,而是喊了青玉伺候夫人去見老夫人。
午膳時候高氏留在了恒春院伺候老夫人,君蘭獨自在芙蓉院用了。之後她午休片刻,起來後神清氣爽,便到了大花園準備散散步。哪知道剛到大花園沒多久,就看到了閔萱。
君蘭知道閔萱之前去了荷花巷。見閔萱走著的方向好像就是這邊,她不想和閔萱多接觸,索性朝身旁一個小道上去。
誰知道剛步入小道,君蘭就遙遙地望見路的另一頭出現了個高大的身影。
居然又是閔九爺。
這小道統共就兩頭。君蘭的選擇也隻有兩個。
要麽繼續往前走,那樣會遇到閔九爺。
要麽就往回走,那樣就得遇到閔萱。
君蘭快速衡量了下,最終覺得還是閔九爺更嚇人更不好說話,於是腳下一轉,沿著原路折了回去。
*
為了下葬之事,閔清則告了幾日的假,今日依然在假期中。他本想著尋她好好說說話,無奈總是事與願違。
先前三兩句就沒了話。這次倒好,見都沒見著,小丫頭就跑遠了。
望著女孩兒快速離去的嬌俏背影直到看不見,閔清則唇角緊繃臉色沉肅,大步往外院行去。
待到沒幾步就至垂花門了,他卻意外地看到了個小廝在那兒探頭探腦地亂看。
如果是平常,閔清則定然不理會,徑直越過去就是。
可他記憶力甚好,雖沒認真留意過,依然認出了這是閔書鈺的小廝。再看對方手裏手裏拿著粉色紙包,一瞧就不是男人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