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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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胤禔抬手攬住懷中人的腰,另一隻手撫著人脖頸,柔聲道:“保成,誰欺負你了?”端的是處變不驚,胤禔心裏卻沒麵上那般平靜,出京之前,胤祉曾尋他將胤礽這一世養成的小毛病一一告知:嗜甜、貪睡、不講理,這都是小事,若是人親手調了香,那才是麻煩,或是生了憎惡,抑或動了殺心。

    靜待片刻未得回應,倒是外間兒候著的侍從低聲探問:“公子,可要用茶?”

    胤禔本想拒了,出口卻道:“溫一盞來。”言罷,拍了拍懷中人,另一隻手撫過人脖頸,點上其麵頰,笑道,“剛剛撞到鼻子沒?”

    “沒。”胤礽悶悶的應了一聲,也不知應的是胤禔哪一句問。

    侍從捧了紅燭與茶飲進了來,室內大亮,胤礽直起身,擁被盤坐,垂眼無言。

    待侍從將帳子挑起,胤禔瞧著胤礽神情懨懨,因著了重色,更顯得容色晦暗,頗有些心疼,抬手點了點人額頭,歎道:“有什麽事兒,要折騰自己,真是越活越沒出息了。”

    胤礽正雙手捧杯啜飲,聽了這話,一時無言:可不是沒出息麽,王家、薛家,勉強加上史家,哪一家都無需他顧忌,他窩在床上鬧心,到底是為著什麽?

    胤礽微微蹙了眉,這金陵於他實在不是什麽好地方,行事頻頻有失,莫不是當真撞了什麽邪祟?

    胤禔心頭亦有同憂,當初邢德全領著人查看高牆,可是半點賊人攀登的跡象都沒有,而胤礽斷不會有此胡言。胤禔笑了一下,他這靈符求得倒是正好。

    “這是佛前供著的符,寺裏主持每日會在佛前誦清心咒,據說極是靈驗,你且帶著。”

    胤礽平素不喜佩物,現下卻是乖乖的由人為他帶上靈符,輕聲道:“多謝大哥。”

    胤禔拉著胤礽一同躺下,給人掖了掖被子,笑道:“咱們哥倆說謝太生分。”

    胤礽笑了笑,先前胤禔定會說‘咱們兄弟’,現在換了說辭,想是不願他生出什麽誤解,心頭暖暖,便有了閑心說起旁事:“哥,你今日出去,城外風景可好?”

    看,他弟弟就這麽好哄,並不需要小心翼翼的擔心。胤禔從不似胤祉一般擔心胤礽,許是因為他從來都知道胤礽不曾癲狂,這人直到最後一刻,仍活得十分清醒,一舉一動皆有所圖,皆有所喻,隻因提早了太多,才成了旁人眼中的癲狂。

    就這兩日他往街巷中閑逛,見識不少西洋舶來之物,他記得昔時胤礽與那一幫傳教士頗為親近,選了幾樣回來,不想胤礽見了,卻是先問他付購銀錢幾何。也是那時,他才知曉胤礽當年與傳教士經年相處,他們眼中的其奉承康熙的行為,其實不過一國儲君對異族的考量,隻不知最後得承國祚的那一位能不能想得到這些。

    “江南山色別有韻味,改日你我一道出遊才好。”胤禔簡略回了一句,又道,“我今日遇上胤俄了,沒有和他說胤禎的事兒。”

    胤礽閉著眼,輕聲道:“我今日正遇上十四,沒相認。”

    這話落在胤禔的耳中,卻叫人忽的想起當年納蘭明珠與他說的那句話:“太子太過多情,日後必將折在這上頭。”

    當時他以為納蘭明珠說的是胤礽蓄寵之事,語為反諷,如今,方才知曉納蘭明珠所言指的是胤礽對情誼的貪戀,隻微薄點點就叫人攥在手裏不肯放,如此,那些被放棄的,想來就是曾在其掌心化作傷人利刃的幾許。

    既然話說到這兒來了,胤礽索性也不隱瞞,薛家宴上諸事細細說來,連帶他曾想瞞著胤禔的心思也一並坦白。

    胤禔聽完胤礽訴說,沉默片刻,終於開口,道:“保成,你怎的確認那是胤禎?”

    胤礽笑了笑,轉頭看向胤禔,一雙眼晶亮,叫胤禔立時悟了幾分:胤礽想哄人的時候,神仙也得動容,若是想氣人,怕生沒誰扛得住,想一想他上輩子生的那些個氣,以胤禎的道行定是扛不住的。

    胤礽明知胤禔已然知他心意,故作不知與人解析道:“若是尋常孩童,必是要與我爭執一番,再如何也不可能無動於衷,而且,你不覺著那薛蝌冷著臉的模樣眼熟?”

    胤禔想了想,本欲言笑,卻覺如鯁在喉,他終於明白胤礽最初不喜歡他笑的緣故。

    人生最大的悲哀,就是在得到重新開始的機會的時候,將自己活成了自己最討厭的人,活的像自個兒,又不像自個兒。

    “保成啊,你可真是……”胤禔抬手揉了揉胤礽的頭,歎了一聲,這般直白,竟也不怕他著惱。

    聞琴聲而知雅意,胤礽想了想,憶及二人初見時種種,笑著挪到人肩上蹭了蹭,道:“大哥從來沒那麽小氣。我那時候也是私心作祟,我想要我大哥,可不想要老八那樣的。”

    明明他都聽了這混小子甜言蜜語四五年了,怎的竟還招架不住!胤禔抬手按著胤礽的臉揉了揉,隨即將人推到另一個枕頭上,硬邦邦的道:“好了,睡覺。”

    知道胤禔這是害羞了,胤礽愉快的低低笑了兩聲,閉眼入夢。

    翌日晨起,胤礽經了昨日一番折騰,到底精神不濟,懨懨的用了碗粥便撂了筷子,俞凡瞥過一眼,對侍從招招手,鮮鹹的羹湯,胤礽連著用了兩碗方才罷了,膳後,聽邢德全說明日就將回營,心中十分不舍,便纏著人一道往街上去。

    未及出門,便有侍從捧了帖子進來,邢德全接過帖子掃了眼,隨即遞給俞凡。

    帖子在眾人手中轉了一圈,卻是甄家長房添丁百日宴的宴帖,胤礽算了算時日,竟是與他那堂弟生辰相仿,略挑了眉頭,將心頭所想問了出來:“這甄家的哥兒聽說是萬頃地裏一顆獨苗,取的什麽名兒啊?”

    當初往甄家送的禮是賈薔打點的,那時他聽過侍從回話,還嘲諷一回甄應嘉的詞窮,但昨日裏從俞凡處聽說自己添了一位名喚寶玉的堂叔,立時明白這天底下的糊塗老太太大底都是一個樣兒的。

    邢德全咳了一聲,道:“甄家老太太取了寶玉的名字,乳名而已,族譜上的名頭,甄織造不會輕率。”

    胤礽當下笑出聲來:“甄寶玉,賈寶玉,這名兒起得著實有趣,日後若有機會定要讓這兩塊寶玉湊到一處比一比。”

    俞凡與邢德全對視一眼,心底直歎這孩兒脾氣真是變得快,昨日還惱恨至極,今日就能拿了人名頭打趣,倒是不肯吃虧的性子一如以往。

    卻說昨日薛家宴席上胤礽半點兒麵子不曾留的甩袖離去,薛家大失顏麵,卻因沒理,隻得自食苦果。

    薛徽醒了酒,想了一夜,不顧薛王氏的哭求,將薛蟠挪到他的院子住著,每日裏往鋪子去巡視都領著人。

    邢德全回去辦差,俞凡瞧著胤禔與胤礽如今行事頗有章法,便也不拘著人出門,自個兒捧了新得的曲譜書冊參悟。

    賈蓉與賈薔兩個結伴往宗族探查,胤礽則拉著胤禔一家家商鋪看過去,晚上回府後,絮絮說起前世他探查得知的西洋諸事。

    胤禔聽著,直替胤禟遺憾其上輩子沒投在胤礽門下,否則那‘財神九爺’的名號必定更加名副其實。

    金陵商鋪主家多是姓薛,胤礽遠遠瞧見胤禎的身影,拉著胤禔拐進臨近商鋪,卻是正遇上薛徽與薛蟠父子。

    仿佛先前尷尬並不曾有,兩廂見禮,薛徽便請人往後稍坐,細賞店中上品物什。

    金陵繁華,當鋪裏頭好東西自然不少,胤礽沒打算從當鋪淘換東西給自家人,但應付他討厭的人,還是物美價廉得好,便也不辭,笑著應了往後堂去。

    胤禔負手走在最後,想著胤礽果然命好,隨便選了家鋪子,就是金陵最大的當鋪,還正正遇上店主,想來這銀錢很可以省了些去,隻不知他弟弟這一回要如何編排了他的身份。

    賓主落座,薛徽並未有探問胤禔身份之言,隻盡地主之誼,細細點評侍從搬來的物什。

    胤礽與胤禔昔年皆是珍玩古器中養出來的,鑒賞眼力與品評自是不凡,今日出門本就是為了蹉跎時光,與薛徽論起鑒古來並無拘束,竟十分投契,直到侍從來請用膳,方才意猶未盡的收了話。

    受了贈禮,辭了餐食,胤礽與胤禔等車離去,薛徽目送馬車離去,轉身回了後堂。

    鋪子二掌櫃瞅了眼一旁默不作聲的掌櫃,開口向薛徽道:“老爺,賈家那位小爺性子孤拐,您何苦委屈您和少爺?”

    “主子行事,幾時需得你明白了?”薛徽這幾日在鋪子裏挺多這些個為他‘鳴不平’的話,他知道他妻子薛王氏往商鋪裏塞了些人,當時隻道人皆有私心,且夫妻一體,自家事也該叫人知道一些,沒想到,這十來年過去,薛王氏倒是處處插手,攏了好些人。一仆既可二主,想來三姓家奴也是可能,看來他得好好梳理梳理自家商鋪,別有一日步了賈家後塵。

    處置一個鋪子的二掌櫃還不需要薛徽親自動手,遞了個眼色給一旁的掌櫃,薛徽負手入了後堂,正瞧見薛蟠拿著案上點翠金釵打量,蹙起的眉頭立時鬆了,今日他送給那兩小兒的物件兒不過是千八百的銀子,若是他的兒子當真因此而上了正道,再送人一座金山,他也是願意的。

    薛蟠身為金陵商道執牛耳者獨子,自小在錦繡堆中長大,人和物自然都是見慣了最好的,隻是平日裏得見的多是商道眾人,常為人所奉承,自覺飄飄然,雖有外出讀書,也不是不羨慕如他堂弟一般龍章鳳姿的人物,隻是那些人常常瞧他不起,他也不願弱了氣勢,偏他在讀書一道上實無天分,心神鬱鬱,有得慈母溺愛,便一路往紈絝路上行去。

    他初見賈家三位公子與周姓公子的時候,並不喜歡那四人,那一日他也隻打量那四人容色,未有聽人言語。今日再度同室而坐,那賈家瑾安竟會在言談間隙顧及他的好奇,著實叫他有受寵若驚之感,餘下便是羞慚,三人之中他年紀最長,若說學問不如人也就罷了,這玩賞一道也比不過,實在是——

    見薛徽進了來,薛蟠放下手中物什,起身道:“父親,兒子不想上學堂了,想跟著您學這些金石鑒古的本事。”

    哎,怎麽這孩子就是不能如他所想的上進呢?不過,好歹是想學東西了,是好事,凡事總要徐徐圖之。薛徽緩了口氣,誘哄道:“叫你上學堂,不過是為的識些個字,知禮律立身,金石鑒古這些你若喜歡,為父自然教你,隻是,這想學什麽都得受得了苦。”

    薛蟠此時正在興頭上,信誓旦旦道:“兒子省的,必不叫父親失望。”

    胤禔盤坐在車上,瞧著對麵的胤礽,低聲道:“你今日怎麽待薛蟠那般寬和?”

    “我當初也很討厭王仁。”胤礽單手托腮,道,“我現在還是不喜歡王仁,我也不喜歡薛蟠,但是我更不喜歡他們被其親長視作無用之輩。”

    胤礽這話說的客氣,王仁與薛蟠這兩個在旁人眼中豈止是無用之輩?小小年紀不知由何人攛掇著知道些風月之事,似有耽於其中之嫌,眼睛看人都不是清明的,頗招人嫌。這也是胤禔生出疑惑的緣故。昔年胤礽容貌出眾,那些個不學無術的八旗子弟張狂至極,在上書房裏都敢拿坊間之詞竊竊而言,胤礽那一手可謂出神入化的鞭法就是那時候練出來的。

    按說胤礽該是十分不喜王薛二人,現下看來,他弟弟更厭惡的還是為人親長對後輩的舍棄。胤禔也托了臉頰思量,古語有雲:“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所以說,為人親長,見子輩不肖,旁人皆可擯棄不屑,唯有父母、師者,無這資格!無論是樹,還是花,都需得修剪,修殘了,養廢了,該當同罪論處!

    “但是這薛家的當家太太,可是賈政之妻的同胞妹妹。”胤禔隨口提醒人一句,養虎為患的事兒,做一次可就夠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