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溺水三千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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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琴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竟會在十二萬三千年後的梵淨山下決絕的扔下風光霽月的千山暮雪一個人孤獨的向浣花山前行,十二萬三千年了,他一直拚命的在尋找著她,他不相信她已經死了,因為如果她已經死了,那他相信,他眼中的紅塵世界,絕無可能是現在這個樣子。



    她已經死了的世界,在他的心中,曾經是不存在的。



    但是,那是不是就叫做*愛呢?



    他現在已經知道她還活著,活生生的存在於這個世上,那應該是一件很讓他傷心的事嗎?雖然再見她時,她已經活生生的站在另一個男人身邊,那個男人一直將她喚為慕容飛雪,一個比硯雪和千山暮雪都要美麗的名字,她好像很喜歡這個名字,很喜歡身邊時刻呼喚著她飛雪這個名字的溫柔的男人,他是她的殿下,而且,是兩世的殿下,生於梵天界的人自來視天地萬物為平等,憑心而論,他,的確是一個可以讓任何天地眾生都執迷的去愛的男人。



    原來,他對她的傷心,已經不僅止於以為她已經死去的一刻,她愛上了其他的男人,原來一樣可以讓他如此悲痛欲絕的痛苦和傷心,也許正是因為如此,天界中人才如此決絕的視天地之間一切愛欲為墮落之源的吧,因為那的確容易讓人瘋狂,得到時瘋狂,失去時一樣瘋狂,隻是,那瘋狂從此以後與她是再不相幹的,他隻是她身邊的一條野狗,僅此而已,這條野狗背叛了她,理應被她拋棄,她現在身邊又有了一條新的野狗,永遠不會背叛她的野狗,她應該很幸福才對,至於從前那隻,是生是死,已經不關她的事了,他即使現在死了她的心裏也不會稍稍的難過一些的,因為他們是仇人,她隻是不想親手結果他而已,除此之外,她不在意他在這世界上的任何地方,任何時間裏死去。



    他臨死之前隻有一個心願,尋回父親的元神,以南嶽祝融峰上的仙土讓父親的身軀再度在人世間重生,上天肯恩賜給他這個機會,他其實已經很滿足了,愛別離對凡人的懲罰總是有限度的,終其不過也隻是匆匆數十載的痛苦思念而已,畢竟血肉之軀總有消亡的一天,但是與天地同壽的仙身,卻幾時才能有這樣的xìng yùn?



    ……



    ……



    陀陀一直跟隨在長琴身邊,但是長琴以為,從此以後,她真的已經沒必要再跟在他身邊一個時辰了。



    “殿下覺得陀陀礙事,盡可直說,我知道你為什麽要急著趕我走的,因為這裏是梵淨山底下,十二萬三千年前,殿下最愛的女人就是在這裏香消玉殞,灰飛煙滅掉的。”



    “她隻是個妖孽,”長琴波瀾不驚的舉目遠望雲端下那座被稱之為“梵淨雲根”的仙山,匯集全身法力深深壓製著自己的心輪,雖然的確隻是一個卑賤的妖孽,但畢竟是一個曾經深深摯愛過的女人啊,她真的死了嗎?為什麽,他卻一點也感覺不到呢?身為天界正神,即使轉世托生,感覺到一個生靈自天地之間的消失,也是一件再容易不過的事情,除非她當年魂魄並沒有離散,而是下凡轉世,托生人間,但是,十二萬三千年了,人間卻從來沒有她滯留過的一點痕跡,即使是為了fù chóu,她也該在他的麵前出現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如果她還活著,那他相信,她是不會那麽容易就放過他的,如果她肯,她也不是千山暮雪,不是青鸞和百獸狐王的孩子。



    “可是就是因為她是妖孽,殿下,你,才會那樣痛苦,”陀陀無限同情的看著他說,“戀愛本身就是很痛苦的,殿下,尤其是當你愛上一個不能去愛的人的時候。”



    “怎麽,你也曾經愛上過這樣的一個人嗎?”長琴玩笑。



    “哼,也許吧,隻不過,他根本就不是個人,”



    “他不是人,難道你是?”



    “殿下,你也不是人啊,”陀陀一臉嗔怪的看著他說。



    “哼,他當然不是人,”一個超然出塵的白衣少年自梵淨山的半山腰上徐徐降落在長琴跟前,“三哥,”長琴一眼認出他來,這個多年來一直素未謀麵的哥哥,大唐第二皇子,天曦。



    但是,這個天曦……



    “長琴,你不記得我了,”天曦淡淡微笑的提醒他說,“你忘了,梵天界三十三重天上……”



    “你,你是那個負責守護五顯聖光的侍衛統領?”天琴瞬時恍然大悟,“原來你也和我一樣,一身仙身凡體,無故滯留人間。”



    “這全都要拜你那個大逆不道的大哥所賜,”天曦忿忿苦笑,“當年若不是急於要抓捕那個叛逃天界的太子歸案,怎麽會被他無端引入輪回,沉淪人世,沒想到最後還是讓他給跑了。”



    “原來二哥也是天界中人。”長琴無奈苦笑,“看來這大唐下一代天子,還真非潁王那個野心王爺所屬。”



    “你大哥跟慕容飛雪那個小妖女跑了,那個小妖女她……”天曦的嘴唇微微一顫,猶豫再三,最終還是將想要出口的下文生生壓了下去。



    “多謝梵天界當年願意出借五顯聖光,”長琴緩步上前,由衷向他施禮。



    “當然,畢竟有人用它救了那個小妖女的命嘛,”天曦淡然冷笑的衝他搖搖頭說,“但是你以為那個逝水穆沙坦白告訴你祝融元神所在真的是出於一片好心?”他問。



    “怎麽,父親元神不在浣花山上?”



    “不,祝融元神當然是在浣花山上,隻是別人拿不走的東西,你以為你真的能有本事拿走?”



    “這不關你事,”長琴聽了登時大怒,“你我雖然同屬天界中人,但是畢竟自古以來,神界與梵天界各自為政,互不相幹,你還是盡快去抓大哥要緊。”



    “祝融當年身犯天條,把他釋放出來,上天會震怒的。”



    “你給我閉嘴,”長琴翻臉無情,一把瑤琴在手,登時間整個梵淨山上地動山搖。



    在那一刻,多少前塵往事,在他冰封的記憶中潮水一般的洶湧而起,十二萬三千年的時間流逝,沒能抹去他前生中一切被稱之為“痛苦”的記憶,“這,難道就是十二萬三千年前的婆羅宮嗎?”長琴瞪眼望著頭頂上長長懸掛下來的幾縷羊腸蛛絲,心下不禁暗歎,慨然想起當年,自己被廢黜仙身,流落洪荒,為救父親,竟然淪落到偷入瑤光山上的婆羅宮裏來盜取仙草的不堪往事,那時,他就是在這座宮殿裏失手將百獸狐王一擊致命,從此後與這個洪荒世界整整十二萬三千年無緣相見。



    他以為自己總該怨恨她的,硯雪,他前生唯一摯愛過的那個女人,當然,也是第一個將他引入萬劫不複的墮落中的女人,他總是在想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她,他現在應該是怎樣的一個境地,也許永遠那樣孤獨而又寧靜的終日端坐在榣山頂上撫琴練功吧,那時候的長琴,靈魂就向是秋日裏的一汪清水那樣的沉靜,就算是陡然向其中投進一塊礁石,也未見得會泛濫起一絲絲希望的漣漪。



    在初見硯雪之前,他其實從不是一個心懷蒼生的男人,因為他知道,隻有等到自己無辜逝去那天,才能送給天下蒼生最恒久的摯愛,這仿佛是他的宿命,一個身懷滅世力量的男人的最終宿命。



    所以,他愛不起這個世界,愛不起這世界中的每一個生靈,每一棵花草,甚至是每一寸泥土,每一塊岩石,這個世界也一樣是愛不起他的,愛不起他眼睛裏那最後一滴幹涸的眼淚。



    ……



    ……



    十二萬三千年前的鍾山之巔,生死一念的時刻,他流盡了眼睛裏的最後一滴眼淚,他愛的女人欺騙了他,悄悄的從他的身邊逃走,將他像一條喪家的野狗一樣孤零零的拋棄在鍾山斷頭台上,長劍刺落之下父親溘然躺倒在自己眼前的染血軀體,讓他連最後一個安息的時刻都不能擁有。



    鍾山的黃昏是一天中最溫暖的時刻,滴血的殘陽,染血的黃昏,那時的他,隻奢望可以在如此溫暖的黃昏中溘然而逝,還給天下蒼生最想得到的那分永恒的摯愛。



    但是,天不遂人願,父親死了,他卻活著,像一隻喪家的野狗一樣孤獨落魄的在茫茫無際的洪荒大地上艱難的活著,他一心隻想拯救他的父親,這世上唯一不為他生,卻已為他死的血脈相連的生身父親,他知道自己是在造孽,四處尋找搶奪本為大地生靈所有的仙根瑤草,罔顧他人性命,打斷婆羅草仙根,魔界七大部族的覆滅也是拜他一手所賜,那個他前生中最摯愛的女人,他親手殺死了她的生身父母,而且,還害得她在梵淨山下香消玉殞,飛灰煙滅。



    但是,她真的死了嗎?長琴心中一片茫然,百尺玄冰的寒氣讓他的軀體被封印的完全失去了知覺,一寸也不能妄動,如果可以,他真想爬起來仔細的看看她啊,眼前那身形模糊的素白剪影,那身形縹渺的素白剪影上淡然輕舞飛揚著那樣熟悉的一縷馥香,就像是十二萬三千年前的榣山落楓軒中,那深深彌散在空氣中的幽暗馥香,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他才黯然發現,原來那,就是傳說中的大地魔界聖物婆羅草所散發出來的幽暗香馥,那香馥據說是在身體上永生永世也不會消散的,隻要她還活著,就永遠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