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溺水三千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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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琴自梵淨山下一路趕來揚州之後,本想將陀陀單獨留在揚州,陀陀心知長琴如此斟酌是因為他已經知道自己的故鄉就在浣花山上,她不得已向長琴吐露實情,承認自己來自浣花仙山,“陀陀本是浣花山中的狸貓小妖,”她嗚嗚咽咽哽咽著說,“浣花山中的芸芸眾生原本生性淡泊,從不沾染世俗名利,可恨邪仙一族至尊皇甫少主他貪慕虛榮,一心巴結討好天界,自歸附天界以後,每隔五百年就要挑選山中年輕貌美的小妖送往天界瑤池去充當侍女,天宮禁律森嚴,規矩繁多,陀陀心中恐懼,在選送途中趁機逃脫,從此流落江湖,不知所歸,後不幸被崆峒妖道收在太極圖內,承蒙恩公搭救,陀陀感激不盡,從此後願永世追隨在恩公身邊,天荒地老,無怨無悔。”



    她邊說邊痛哭流涕的順勢撲到長琴懷裏,長琴無奈,隻好暫且將她帶在身邊,一路上策馬揚鞭,直奔浣花山下飛馳而去。



    二人飛馬直奔浣花山,一路上早已驚動了浣花山上的巡山小妖,各路巡山小妖紛紛遣人回山中稟報,才自誅龍寺中趕回來浣花山上的皇甫江漓因為心中恨極當年一手覆滅了魔界七大部族的祝融父子,所以聽說長琴要上浣花山來奪取祝融元神,立時暴跳如雷,不惜動用天帝所賜的降妖至寶,玉虛寶卷,從浮圖山引來三千亙河溺水,環繞於浣花山四周,阻止長琴上山。



    亙河溺水在天界之中曆來就被稱之為是天誅地滅斷魂水,是天地之間萬物眾生最懼怕之物,因為它能化盡天地人三界之間一切芸芸眾生的仙體真身,三魂七魄,神仙妖孽,凡人鬼怪無人可免,而且隻要不慎沾染上一滴溺水,頃刻之間就會煙消雲散,真靈寂滅,若非如此,浮圖山也不會因此而成為人間與幽冥鬼界之間的陰陽兩界之交,傳言人世間因為罪大惡極而在死後被投入十八地獄中的厲鬼就經常被幽冥教主下令投擲於浮圖山三千溺水之中,魂消魄散,徹底天誅地滅於天地之間。



    所以即使長琴是天界正神,倘若一意孤行,為去浣花山而強行淌過溺水,最後也隻能落得個骨肉消融,魂魄無存的淒慘下場,除非有人肯在他即將魂消魄滅,生死一念之際動用自己一身三千混元真氣替他將元神上沾染上的亙河溺水盡數燃燒幹淨,否則,他的身體上隻要在亙河之中不慎沾染上一滴三千溺水,即會在浣花山下煙消雲散,真靈寂滅,徹底天誅地滅於天地之間。



    ……



    ……



    幾日之後,南海落魄殘敗的薔薇花海裏,雲橫靜靜的俯下身去,黯然撫摩著潔白的花海中那一朵朵枯萎衰敗的西天淨土殘骸,那是母親曾經存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見證,除此之外,他在這個世界上,已經一無所有。



    “看來你很悲傷啊,”從梵淨山上遠道而來的玄孽無可奈何的看著他說,“人死不能複生,你們隻是緣分盡了而已。”



    “天界中人都喜歡這麽說話,”雲橫漠然的抬頭,“不要以為你是我的恩人,我就不敢殺你。”



    “別再提什麽天界了,”玄孽斷然搖頭,“我充其量隻是個天妖私通生出來的怪胎,半神半妖,不人不鬼。”



    “半神也是神,”雲橫不屑的看著他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南海是海妖帝國,尊神冒然闖進來,不怕玷汙了自己的仙身?”



    “我若是肯上天去當這個半神,何至於在瑤光山上鐵鎖加身,長眠不醒。”他說。



    “可是你心裏未必記恨他們,”雲橫冷冷看向他說,“不然也不會為了那個榣山長琴,千裏迢迢從梵淨趕來南海。”



    “救人一命,總不是壞事,”他說,“當年我在蓮花山下將你們母子救下來時,可曾問過你們是誰?我將摯友所贈上古神器枯木龍吟轉贈給你們作防身之用時,可曾問過你們是善是惡?你那時候還沒那把琴高呢,”他忍不住微微一笑,“沒想到十二萬三千年過去了,你竟還不知道無心為善這個道理。”



    “那你就將枯木龍吟收回去吧,”雲橫冷笑,“你那位摯友一定非神既佛,我們妖道中人行善行惡,總是有自己的一番道理的,我可不是超脫善惡的神佛,無心向惡人行善,這把枯木龍吟,我高攀不起。”他說著回身取下身後背負著的那把朽木雕成的錦瑟,毫不吝惜的揮手擲向玄孽,“你可知道曼陀仙子是怎麽死的?”他問他,“你兩眼一閉,十二萬三千年的時間轉瞬即逝,你可知道這十萬年來,我們這些活著的人,是怎麽過的?”



    他幼年時就曾聽聞過玄孽與無情公主曼陀仙子的前塵往事,曼陀仙子為了千葉太子而死在自己的枉死咒下是天下皆知的事情,縱使是無心為善,這世上又豈有妖精向天神行善的道理?



    玄孽低下頭來茫然的端詳著腳下那把狀似朽木的上古神器,枯木龍吟,他淡淡的落下一滴眼淚,因為當年贈送給他這把枯木龍吟的故友,而今在他心中已經整整逝去十二萬三千年了,還有曼陀,雖然對一棵花草,生非開始,死非結束,但是,花開了,落了,再開時,又怎會真的還是從前的花,漫山遍野的曼陀羅花開了,又有哪一朵是他摯愛的女人的影子?自己與天界中人的確是有不共戴天的深仇血恨的,但是自己又如何能違背父親的意願?父親為他犧牲了自己六十劫的修為和法力,元氣大傷,如今已經再不能返回天庭,祝融是父親摯友,讓祝融還陽,也是父親他多年來的一樁最大心願。



    他知道剛剛經曆喪母之痛的雲橫此時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他的,就如同自己當年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贈送他枯木龍吟的那個摯友,但是,一定要等他理解了才能從他身上取走避水靈珠嗎?像他這樣冥頑的人,那非要海枯石爛不可,玄孽一念至此,再顧不得其他,伸手抓起地上那把狀似朽木的上古神器,枯木龍吟,輕輕的伸手觸動琴弦,頓然間整個南海翻江倒海的地動山搖起來,雲橫見了大驚,急忙心念一動,施法封印住枯木龍吟七七四十九根琴弦,整個南海驟然平靜下來,玄孽於是懷抱錦瑟微微*衝他一笑,“沒想到你果真是枯木龍吟的真正主人,怨不得生來體內就有避水珠,你可知道,能避開三千亙河溺水的靈珠,天地之間僅此一顆,它有緣生在你的體內,也許冥冥之中,正是上天對我無心為善的最大回報。”



    “你怎麽知道我一定會給你,”雲橫冷冷的看著他說,“避水珠是唯一可以抵擋天界對我們龍族中人誅殺討伐的神物,如果你真有心救人,就將三千溺水悉數引來南海,天下之水本出一脈,我會將溺水從南海盡數送回浮圖山去,隻是希望那個長琴他可以手下留情,不要再無辜枉殺我們妖界中人。”



    ……



    ……



    沒有了三千亙河溺水的護佑,浣花山頓成一座空山,長琴一路上隻是靜靜的走上山來,像個紅塵中的凡人一樣漫無目的的一步一步行走在浣花苔痕斑駁的青石路上,腳下青石台階的回聲就像是山間的泉水一般的空靈清澈,毫無半點殺意,但是一路上巡山的小妖還是魂飛魄散的四散奔逃開了,也許他們害怕的並不是他,而是他身後背負著的那把忘憂古琴,而他,僅僅是天地之間唯一可以觸動那五十琴弦的人而已,沒想到,就此而成就了他終其一生的亙古寂寞。



    瑤琴上曾被父親親手施加的遠古封印其實直到今天也並未完全解除,所以,他們本不必這麽害怕他的,當然,這也怪他,亙古至今,關於琴弦曾被封印的事情,除了天界中人以為,他還並未泄露給天地之間的任何一人。



    皇甫江漓眼見山下小妖四散奔逃,誤以為浣花一脈在那個天庭叛逆麵前當真是不堪一擊,兵敗如山倒,來不及遣人下山細細打探,當即命人將自己的流雲披風取來,自己一身銀袍素裹,金甲加身,飛身上前與長琴決一死戰,卻不知貓妖陀陀暗中早已將他的死穴悉數告知長琴,而皇甫江漓在知道陀陀和長琴私通之後一怒之下出手重傷陀陀,半點不念及同族情分,長琴眼見陀陀重傷,氣忿之至,一氣之下將忘憂古琴琴弦所發音律盡數化成千萬道穿心劍氣,於無形之中將皇甫江漓的仙身千刀萬剮,骨肉瞬間散華成灰,隻餘下一點魂靈在浣花山巔奄奄一息,苟延殘喘。



    陀陀見狀禁不住落下淚來,掙紮著一步步爬向江漓身邊,麵對著身軀散盡,隻餘下一點魂靈的皇甫少主,她幾度哽咽失聲,雖然眼中淚如雨下,卻如同嘶啞一般,久久不能說出一句言語。



    長琴見狀心中突然之間分外惴惴不安,他忍不住抬眼看向皇甫江漓即將隨風消散的一點魂靈,隻見他伸手輕輕抹去陀陀臉頰上的滾滾淚痕,淡然苦笑的安慰她說,“幸虧哥哥已經是仙身,不然,現在躺在這裏和你說話的,就是一具陰森白骨,隻怕,嚇也要把你嚇死。”



    “不,陀陀不怕,陀陀知道那是哥哥,哥哥放心,人死罪消,陀陀日後一定不會記恨哥哥,會將哥哥好好安葬在浣花山的。”



    “那我就放心了,”江漓欣然微笑的說,“哥哥知道雖然哥哥從前有一萬個對不起你,但是我死了,你也一定會傷心幾天的,不過天意難違,哥哥心中知道,依著我們陀陀公主的脾氣,你應該也不會傷心太久。”



    “不,哥哥,哥哥,是陀陀對不起哥哥,陀陀錯信了長琴,以為他已經改邪歸正,不會再對大地上的芸芸眾生痛下shā shǒu。”陀陀此時再也抑製不住自己的激動,失聲撲倒在哥哥的魂靈上麵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