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前塵盡散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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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琴自南詔戰亂平息之後就用自己的一身血肉之軀凝成的雙腿陪伴著神智尚未清醒的父親祝融一路走回南嶽祝融峰休養,這倒不是因為他仙身凡體,法力受限,無法使用騰雲之術,而是因為他就是想這樣一路陪伴著父親於這亙古紅塵之間走走停停,低頭看看腳下的流水,抬頭看看天上的斷雲,他與父親日複一日的在這紅塵之中的高山流水之間行走著,晨曦微露中聽聽腳下草蟲的鳴叫,日暮黃昏中看看荒村屋簷下的點點燭火。
父親的眼神恍若一個瀕臨夭折的無辜嬰兒那樣的迷茫而又混沌,就像是兒時的自己,他可知道他們現在正一步步的走在回家的歸途中嗎?雖然,已經再也回不去了,畢竟,對一個歸家的遊子,求不回的是當初,回不去的是過去,望不穿的是秋水,歸不得的是故鄉,南嶽,榣山,祝融峰上的雲海,落楓軒外的碎葉,那裏曾經隻屬於他和父親,在那遙遠的太古時光中,仿佛天地之間也隻有他和他的父親。
他究竟是怎麽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其實他並不知道,有人說他是母親生的,有人說他是父親生的,他知道的隻是因為他生來就抱著一把晶瑩的瑤琴,因此而被天地眾生視為異端,眾神勸說父親將他拋棄進傳說中的三千亙河溺水之中煙消雲散,真靈寂滅,父親不從,瞞著眾神將他從南嶽不遠萬裏的送到榣山藏匿起來。
榣山與南嶽何止萬裏之遙,父親卻經常躲開眾神悄悄的來榣山看他,帶給他吃的和水,他在父親麵前總是很饑餓的將吃的和水狼吞虎咽下去,因為他不想就此夭折,或是被父親親手拋入三千溺水之中,煙消雲散,真靈寂滅,徹底天誅地滅於天地之間,他想活著。
父親總會在他最饑餓難耐時及時的給他帶來吃的和水,一直到他的身體開始結實起來,終於可以艱難的從枯雲古洞裏爬到洞外尋找吃的和水。
突然有一天,父親從藏匿著吃的和水的荷葉包袱裏輕輕的取出一把瑤琴,他出生時懷抱著的那把瑤琴,瑤琴名為忘憂,晶瑩碧透的琴身上彌散著他無辜而又落魄的眼神和目光,他淡淡的抬起頭來,用同樣落魄的眼神無辜的癡望著父親,他奢望從父親的眼睛裏看到自己,看到自己落魄的身體,無辜的生命,一生注定要被遺棄在這落魄的枯雲古洞裏的無辜生命。
精通音律的父親就是從那一刻開始輕輕的攥起了他稚嫩的小手,讓他孱弱的指尖有生以來第一次觸動了忘憂古琴上的第一根琴弦。
枯雲洞裏從此多了幾隻五色的鸞鳥,據說是從附近的仙山上循著琴聲而來,為了這醉人的琴音,幾隻鸞鳥不辭勞苦的朝夕往返於榣山與幾座仙山之間,琴鳴而來,曲終而散。
忘憂琴弦上終年隻能彈撥出有限的幾隻琴曲,因為瑤琴上的五十琴弦,早在他降世的時候,就已經被父親用無上法力封印住其中整整四十三根琴弦。
原來父親終究還是忌憚他的,就像忌憚一頭乖巧溫順的孱弱猛獸。
榣山四外處處是父親布下的結界,外麵的生靈可以隨意進來,他卻不能踏出一步。
落楓軒和熾雲亭是父親親手為他所修築,不是法力幻化,而是一草一木的親手雕琢修葺,畢竟是親生的孩子,縱使一生注定幽禁於此,一個遮風擋雨的地方,總還是應該施舍給他的。
……
……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父親再也沒離開過榣山,因為他長大了,懂事了,在抬頭仰望天際之間展翅翱翔的蒼鷹時,終於隱隱約約的驀然驚覺到自己竟然在天地之間如此的孤單和寂寞。
父親好像知道了他的心思,從此再也沒有離開他的身邊,回到祝融峰去,那總該算是亙古時光中一個最讓人心沉如水的沉寂時刻吧,那時候的父親,眼神就像是黃昏之中的秋水一般的深沉而又清澈,身為天神的深沉和身為父親的清澈。
父親曾為他賜名為太子長琴,但是唯恐上天嫉妒,一直隻是喚他長琴,他的胸前經年懸掛著一塊小小的金鎖,許是神仙中訛傳的長命鎖,他並不在意,這世上沒有生靈是永生不滅的,父親遲早會死,他也遲早會死,隻是,那都應該是很久遠的以後才會發生的事情。
父親經常會給他說一說生靈死後的事情,父親說三界眾生無論尊卑老幼,身死之後都要去一個叫幽冥鬼界的地方,那個地方在深深的地下,那裏有一池泉水,叫做黃泉,有一條長河,叫做忘川,忘川河岸上盛開著熾烈如火的曼珠沙華,河邊有一塊青石,叫三生石,三生石的一麵連接著忘川,另一麵連接著三途河水,三途河是陽世間的忘川之水,河岸上開滿了曼陀羅花,每當提起三途河水的時候,父親總會蹙一蹙眉頭,屹立榣山之巔側目向山下遙遠的洪荒大地上癡心遙望,長琴那時候並沒有離開過榣山,自然不知道父親在遙望什麽,他所知道的洪荒大地僅止於亙古傳說中那妖獸出沒的險山惡水,翳草叢生的寂寂荒原,在有水源的地方,有一些凡人的村落,在山腳下,偶爾能看見他們來水邊汲水,凡人的浮生寂滅隻是一瞬間的事情,山中一數日,世上已千年,所以,每次來水邊汲水的凡人中,已經不再有任何一個他曾經看見過的人。
……
……
聽說大地上還有很多妖精,與神仙一樣,也是從天地靈氣日月精華中悄然誕生或者幻化,終日流連在洪荒中生長著混沌初分時遺落世間的琪花瑤草的深山古洞之中,妄想著有一天可以修成仙身,長生不死。
在妖精和凡人去不到的地方,才是和榣山一般美麗的仙山福地,父親時常想就此撤去結界,帶他離開榣山,去那些傳說中的仙山福地看看,結識一下眾神,那些曾經殷勤勸說父親將他拋棄和虐殺在三千亙河溺水中的天界眾神。
長琴後來終於還是違拗了父親,他從此再也沒有離開過榣山,終其一生,隻願隱身榣山之巔孤單寂寞的向日漸繁華的滾滾紅塵之中側目遙望。
漫長的時光就這樣在秋來冬盡的亙古遙望中悄悄流逝,暗啞的蒼穹中偶爾會墜落下幾顆星辰,凡人稱之為流星,爭相對著它許願,但是他們可知暗夜中一顆流星的隕落就是三界中一個生靈生命的終結和隕落?亦或是另一個開始?當然,那本不該是他們能有機會窺探到的生命秘密,他們能看到的隻是一顆一顆滑落天際的星辰最終被掩埋進亙古荒原上一捧如雪的白沙。
就在那一顆顆星辰寂寂的滑過天際的時候,榣山上又下雪了,已經不知道是哪一年飄落的白雪,悄然的覆蓋在他和父親的肩頭,“兒子連累爹爹受苦了,”他在飛雪中沉水一般的看著父親,看著他飛雪中依舊熾烈灼燒著的溫潤身軀,那身軀上散發著亙古至今的誘人氣息和溫度,兒時的他曾不止一次的熨帖在父親的胸前,隻為貪婪吮吸父親身體上那熾烈誘人的永恒氣息和溫度。
父親並沒有將他從身體上推開,從前即沒有,更何況是而今這刻骨銘心的漫天飛雪之中,亙古的寂寞在這一刻總該永遠的停止住了吧,那自出生之後漫長而又寂寞的永恒時間,神是為了忍受活著的寂寞才被迫降臨到這個世界上來的嗎?長琴在父親熾烈的軀體上苦澀的一笑,他剛剛才轉醒過來,原來他與父親還正日夜奔走在回家的歸途中呢,他們隻是有些倦了,累了,而相互扶持著倚倒在一戶荒村人家的屋簷下,荒山野嶺間一闕斑駁朽木支撐起的單薄屋簷,蓬窗內一絲幽暗的燭火,驚動了屋簷下一對不知歸期的疲倦路人,求不回的是當初,回不去的是過去,望不穿的是秋水,歸不得的是故鄉,而今的長琴,終於明白了自己亙古不變的寂寞眼神中,為什麽已經永遠沒有了榣山之巔上那一縷溫柔而又迷幻的混沌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