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恒河之沙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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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水知道當日千葉太子借著圍剿九微山的機會放任手下兵將擅入大唐境內,當時一心想要去九微山下探查一下九微教和當年的魔界七大部族關係的江東王天曦因不滿南詔兵將劫掠大唐邊境百姓而仗義出手,擊退南詔大軍,歸塵心知江東王他並非凡人,暗中將雪山一派的毒蠱施放在他身上,致使天曦化身成飛雪自長琴手中奪得祝融魂魄,元神重聚之後,天曦即在天庭的點頭暗許下去火雲洞中解封了祝融真身,讓祝融大神魂體合一,從經年沉睡之中溘然醒轉過來,協助唐軍攻打南詔。



    因為此次南詔和大唐刀兵相見全是因為千葉他在九微山下任性胡為而起,而緊接著千葉又將浮萍給貶為庶女,還讓人將煙水閣給拆了,所以洛水一氣之下隻身闖進皇宮將千葉給拎來洱海之畔,一時衝動之下想要將他沉入洱海,讓他在洱海中好好清醒清醒。



    豈知就在此時,洱海之畔的泥土之中,一朵朵妖豔淒美的曼陀羅花,已經如滾滾三途河水般在眾人腳下競相開放。



    洛水悚然大驚,暫時來不及處置千葉,吩咐隨後追趕而來的禦前禁衛將千葉給好生護送回皇宮裏去,自己再顧不得其他,一個縱身從眾人頭頂上飄然掠過,飛身躍上洱海之畔的那座煙雨樓閣。



    雖然曆經多少年人間煙雨,但是除了些許在煙雨中褪色的漆皮,整座煙雨樓閣,仍然一如多年以前那樣聳然迤邐在煙波綠柳的洱海之畔,宛如臨淵而立的纖纖少女一般的凝愁而又寂寞。



    樓閣的木梯已經很陳舊了,洛水小心的踩在上麵,悄無聲息的飄然來到樓上,沒有驚動樓閣中的任何閑人,因為樓閣裏根本就沒有閑人,今天大理城中的一位少年公子高興,出手包下了整座煙雨樓,要樓閣中賣藝的紫衣少女單獨為他彈奏一曲琵琶小曲,《曼陀之殤》。



    少女靜靜的懷抱琵琶臨窗彈奏,聲音橫穿過洱海彌散在點滄山下,她的心情仿佛很憂傷似的,雙眼怔怔的呆望著眼前醉心在她琵琶一曲幾千年裏的素衣少年,既非感覺他似曾相識,又非感到他恍如隔世。



    少年倚靠在樓座上的茶案旁邊癡心聆聽著少女琵琶曲中的憂愁哀怨,他的眼神空洞的凝滯在少女驚為天人的絕美容顏上麵,懵懵中既感覺她似曾相識,又感覺她恍如隔世。



    整個煙雨樓內空無一人,隻有他和她,他們二人一同在晚風的滄山洱海之畔一起寧靜的淋浴著黃昏中溫柔如水的溫暖陽光,萬縷淡紫色的陽光光暈如前生的曼陀羅花瓣一般溫柔的散落在他們身上,既似曾相識,又恍如隔世。



    ……



    ……



    “玄孽,”一個低沉的聲音,“沒想到十二萬三千年不見,一睜開眼就來幹這個。”



    說話的是帝子洛水,他對玄孽在煙雨樓上一派紈絝子弟的輕浮放浪顯然有些微微的隱痛和傷心。



    “你不是死了嗎?”玄孽在茶案邊上連頭也不回的冷冷背向他說,“當年在淩霄殿裏,因為你的死,牽連多少大地眾生殞命,”他說,“帝子身為天帝之子,性命當然是貴於千金,當年離恨天上傳言是無情至尊熾雪叛逆刺殺了你,結果,大地洪荒橫生劫難,魔界七大部族族眾盡遭誅除封印,但是,沒想到,帝子你竟然直到今天,還都有幸隱身在這華嚴寺中毫發無傷的活著。”



    “生死隻是一念之間的事情,玄孽,解封了前生的記憶,就是生,忘記了,就是死,”他無奈之間仍然是那樣手握三生寶劍溫柔的看著他說,“但是,當年淩霄宮裏那一劍,真的是很厲害,父皇他動用了大半神力,才勉強保住我的性命,”他說,“雖然十二萬三千年來僥幸逃脫了生死輪回,可是,到如今也隻是一介凡胎而已,玄孽,天地對我,不會比任何人寬容。”



    “所以你也有理由不對任何人寬容,帝子,即使是對你的朋友。”



    “你還是以為我和父皇串通一氣,故意陷害熾雪,當年你誓死不投降天界,並且將我贈送給你的枯木龍吟轉手丟棄他人,就是因為認定我出賣熾雪,出賣朋友,你被降妖鎖封印,也是因為我出賣了你,但是我如果真有心害你,玄孽,你以為,你現在還能活著?”



    “自你而生,自你而死,熾雪的命當年是你救的,我想,他後來即使因你而死,也一定是死而無憾。”



    “沒錯,玄孽,”洛水淡然無奈的收起手中的三生寶劍,“三億三千萬年以前,身為無情至尊的熾雪不顧狐王禁令,孤身一人躲在點滄山上逆天修煉大聖遺音,結果慘遭雷劫,枝傷葉敗,奄奄一息,我當年偶然路過點滄仙山,不忍看他萬劫功力廢於一旦,將自己身內將近三成千劫混元真氣慈悲轉輸入他的身內,救了他一命,他後來跟隨我回到天界,成為我的殿前侍衛,隻是為了報答我的救命之恩,並非是我挾恩圖報,一力強求,至於父皇後來因為他無情至尊的身份而設計誅除掉他,也不過隻是因為他的法力高強,讓天界中人微微有些不安而已,換了是你,你也未必能比他做的更好。”



    “你怎麽知道?”玄孽微微的轉回身來,冷冷看向他問,“你怎知魔界中人就不能做的更好?這也算你們天界中人替天行道,誅殺大地魔界的理由嗎?”他問他,“凡間百姓與大地魔界原本楚河漢界,互不相幹,百姓為何突然無故這樣仇恨大地魔界,帝子心裏,應該心中有數。”



    “停手吧,玄孽,”洛水黯然勸誡他說,“不要忘了,你也是半個天界中人,別人可以任性胡為的事情,我們天界中人萬萬不能。”



    “停手?我做什麽了?帝子,”玄孽微微冷笑的看著他問,“難道在茶樓上聽支小曲,在帝子眼裏,也是傷風敗俗,十惡不赦的事情?”



    “你太糊塗了,玄孽,”洛水無可奈何的將三生寶劍輕輕挑起,劍尖直點向正在樓閣上臨窗懷抱琵琶的紫衣少女。



    “姑娘,你到底是誰?”他冷冷的用劍指著她的眉心,肅然向她逼問。



    “她叫忘憂,隻是一個凡間的藝女。”玄孽忿忿的挺身攔在忘憂身前,“帝子斬妖斬糊塗了吧,為何看大理城中人人都是妖精?”



    “忘憂,玄孽,據我所知,當年曼陀仙子的閨名,好像也是忘憂。”



    “但是她已經死了,帝子,這位忘憂姑娘的確與曼陀音容有幾分相似,但是她的確是一介凡女,其實要不是因為曼陀才剛剛在曼陀羅山上殞命不久,我倒真會誤以為,她就是曼陀的轉世,但是曼陀她是無情眾生,仙身魂魄一體同生,渾然一體,一生離愁離恨,無欲無求,一世花開,無悔無怨,一介仙體真身煙消雲散之時,亦是一撚澈水真靈孑然寂滅之日,她是根本沒機會輪回轉世,再世為人的,她已經從天地之間永遠消失了,帝子,我能忍到現在沒去為她報仇已經不容易了,帝子,求你不要逼人太甚。”



    “死?玄孽,十二萬三千年不見,你都已經糊塗到這個地步了,我現在就讓你睜開眼睛好好看看,這個楚楚可憐的一介凡女忘憂仙子,她到底是誰——”



    洛水說著,回手翻轉寶劍輕輕朝忘憂的額頭上一晃,恍若一道五彩祥雲在煙雨樓中閃過,再看忘憂,悄然間已經褪去那件人世間用來蔽體的紫衣,現出自己塵世之外的驚世容顏,千紅被身,鬆釵束發,麵若芙蓉出水,眼若澈水橫波,身披五色秋菊,腰係女蘿玉帶,雲髻玉腕,似霧氣繚繞,仙袂飄渺,如過眼雲煙。



    ……



    ……



    “曼,曼陀,”玄孽癡癡的看著眼前這個恍若隔世的迷離身影,“你,你真的沒死。”他渾渾噩噩的看著她說,不知自己此刻是否已經是身在夢中,魂飛離恨。



    “還是叫我忘憂吧,”她怔怔的看著他說,“雖然已經裝進心裏的憂愁,始終是忘不掉的。”



    “仙子心中究竟有何憂愁,竟然能讓你生出毀天滅地的決心?”洛水咄咄逼人的看著她問。



    “嗯,帝子記性很好啊,”忘憂憤然冷笑,“十二萬三千年前,九天之上淩霄宮裏的事情,帝子不是到現在都耿耿於懷的嗎?”



    “不,仙子,那件事情,洛水的確永世不忘,但是,並非耿耿於懷,隻是時常有一些不堪回首而已。



    “本來就是不堪回首的,帝子,”忘憂的眉心之間刹那間凝結出一點朱紅的胎記,“因為,那根本不是我哥哥幹的,”她說,她懷抱琵琶冷冷的看著他說,“天地要是想對你寬容,也不會讓我從幻海**裏僥幸逃生,而且,千裏迢迢從重生之地找到華嚴寺來。”



    “那請問是誰救了你的性命,仙子,”他緊緊的蹙起眉角,凜然看著她說,“其實據我所知,熾雪他當年離開點滄山追隨我回歸天界的時候,你還不過隻是個繈褓中的嬰兒,你充其量隻是知道自己曾經有過熾雪這麽一個兄長,根本就沒見過他麵,而熾雪去了天界之後,因為天妖有別,他從此後再沒回來過大地看望過你,十二萬三千年前的天妖大戰中,仙子的心一直就在玄孽身上,雖然點滄山和曼陀羅山相隔咫尺,但是熾雪被天兵在點滄山上打散魂魄,灰飛煙滅的事情,仙子恐怕根本就不曾知道,心中也一直以為哥哥背叛了大地,背叛了無情一族,從此後對哥哥恩斷義絕,心中隻是苦苦惦念著玄孽,怎麽曆經生死之後,卻突然想到要為哥哥報仇?”他茫然不解的看著她問,“是不是那個曾經救過仙子性命的人,有意將這些舊事告知仙子,仙子難道連自己被人利用都渾然不覺?”



    “救命之恩,永世不忘,帝子,曼陀不是忘恩負義之人,待曼陀羅花開遍人間大地的一刻,曼陀自然會將花海從人間移走,還紅塵一個清淨。”



    “可是曼陀羅花開非生,花落非死,凡人一見到它們,就隻有轉世投胎去了,仙子,當年女媧在用三途河水中的泥土拈土造人的時候,身上就綴滿了曼陀羅花,所以傳說,每當人類看見曼陀羅花在眼前盛開的時刻,就能回憶起前生裏的一切記憶,仙子,但是你可知道,喝過忘川之水的凡人,隻有在靈魂出竅的生死迷離之際,才能瞬間回憶起前生當中的一切記憶,而親眼看見曼陀羅花開的時刻,就是那樣的時刻。”



    “曼陀羅花在人間開放,無異於讓凡人從此在大地上絕種,仙子,雖然身為無情眾生,你本性也不該如此,仙子。”



    “可是凡人生死關我何事,帝子?敢問帝子,在女媧娘娘拈土造人之前,這洪荒大地上,難道與現在能有什麽不一樣嗎?”



    “沒什麽不一樣,仙子,隻是,今生不欠來生債,仙子,仙子就當還眾生個人情,將曼陀花海從凡間移走,我向仙子擔保,天庭不會再追究三年前彌漫在大理城中的移魂誣咒的事情。”



    “移魂誣咒,”曼陀的心裏嗤的一驚,“原來你早就知道。”



    “當然知道,仙子,”洛水淡淡微笑的看著她說,“自從十二萬三千年前,玄孽被降妖鎖封印之後,仙子就每日用一隻柯亭魔笛在南詔部落之中攝取凡人魂魄,因為據說集齊三億三千萬個凡人魂魄,就可以劈開降妖鎖,救醒長眠中的玄孽,可惜三年前,仙子化身凡女在大理城中攝取凡人魂魄時不慎遇到隱身在大理城中的忘塵,用手中一把忘愁寶劍劈碎了億萬魂魄聚合而成的元靈,仙子十二萬三千年的苦功瞬間毀於一旦,元神也遭重創,從此再無力驅動魔笛,仙子那時一定很絕望吧,因為你罔顧他人性命得來的希望,到頭來還是鏡花水月,一切成空。”



    “哼,移魂之法本就是曼陀一脈的靈法,帝子,凡人被移去一魂一魄,根本不會傷及性命,無非是有些失魂落魄而已,以一錠金銀補償他們,就足夠了,反正凡塵中人,為金銀而出賣魂魄的,又不在少數,帝子。”曼陀急急為自己辯白,因為玄孽畢竟是半神之體,她很懼怕他因此而對她失望。



    “可那金銀是真正的金銀嗎?仙子,你拿一塊頑石變幻的金銀去敷衍世人,可知道五百年後,金銀變回頑石本體以後,那些手中拿著這些金銀的人,該多痛苦,仙子。”



    “要你管,”曼陀陡然之間橫眉側目的說,“五百年後,能有手段從他人手中奪來那些金銀的人,即使失去它們,也未必就會餓死的,帝子在大理城中隱身多年,可曾見過有人因金銀變成頑石而投河上吊,服毒自盡?”



    “嗯,的確沒有,”洛水不經意間釋懷的說,“所以仙子對人間其實並非恩斷義絕,所以……。”



    “但是帝子可不是凡人,”曼陀冷冷的看著他說,“忘憂將曼陀羅花遍撒大地,隻是為了報恩,親手取下帝子性命,才是為哥哥報仇,還請帝子不要見怪。”



    “不,不要,生死隻是一念之間的事,忘憂,”玄孽突然之間幡然醒悟過來,他急急的自忘憂身邊飄然一躍,擋在洛水身前,“熾雪他體內生來就有三界之中稀世罕見的五色靈珠,隻要有五色靈珠護體,他當年總不會那麽容易就徹底在天地之間煙消雲散,真靈寂滅掉的,忘憂……。”



    “但是哥哥與我一樣,隻是點滄山上一株草木而已,”忘憂一念之間忍不住扔下手中琵琶,向著洛水拔劍相向,“無情一脈是沒機會輪回轉世的,帝子,曼陀知道天界中人自來喜歡自欺欺人的欺騙安慰自己,給自己尋找諸般借口讓自己的良心安穩解脫,敢問帝子,是不是在帝子心中現在其實也早已以為,這世間任何一朵純白色花朵,都已經深深沉載上帝子你對哥哥他的深深回憶和思念?所以曼陀大可不必太為哥哥的死而執迷不悟的一心找帝子尋仇解恨?”她忿然看著他問。



    “當然不是,”洛水淡然搖著頭說,“但是既然隻是一株草木,仙子,那從哪裏來,又何妨再回到哪裏去。”



    說完,他微微笑笑,“向點滄山下仔細看看,仙子,看看華嚴寺中那株仙氣繚繞的踏雪梨花。”



    忘憂回眸之間惘然驚了一驚,煙雨紅塵,梨花踏雪,哥哥,那真的是哥哥嗎?但是為什麽,這麽多年了,她卻一直也感覺不到他的存在?



    兩行晶瑩的淚滴刹那間從她閃爍的眼睛裏奪眶而出,從哪裏來,何妨再回到哪裏去,哥哥,但是,你為什麽會在那裏?難道……她深深的回一回頭,一臉茫然的看向身後正在三生塔前臨風而立的帝子洛水。



    “我是在點滄山上發現他的,”洛水淡淡的收斂起臉上的笑容,“熾雪他果然不愧是無情至尊,”他微微的搖著頭說,“幾近魂飛魄散,依然能夠逃脫煙消雲散,真靈寂滅的翳災劫數,隻是,仙子,”他淡然的看了她一眼,“我早已說過,生死隻是一念之間的事情,仙子,熾雪他十二萬三千年前就已經在點滄山上於生死之際迷失了真性,我是為了怕父皇發現他才將他化身成一株梨花隱身在華嚴寺中,隻有在句芒之夜,父皇天眼閉合的時候才敢恢複他的人形,但是可惜,他現在已經失去了從前的一切記憶,所以,他已經再記不得你了,仙子,你到頭來,還是失去了他。”



    “他隻要還活著就可以了,帝子,忘憂其實無心為哥哥報仇,隻是因為曾經誤會痛恨過哥哥,想盡力做些補償而已——。”



    忘憂恍恍惚惚的黯然回身看了一眼玄孽,言語未及吐盡,已經渾渾噩噩的癱倒在煙雨樓上,不醒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