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說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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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天地也;宙,古今也。從道學上講,宇宙之大無可限量,它包含了這世界的一切事物和從古至今所有時間的總和。說來也有意思,這世界一詞,最早卻是來自於佛說。佛陀修前世與今生,視人分出世與入世,無不包含在眾生世界中,世為遷流,界為方位。溯本追源地講,佛道兩家在根本上其實是一致的……”
一襲青衣的說書人端坐太師椅,身前長桌上置著茶杯、紙扇與驚堂木各一,正侃侃而談。
在大離中州離都城南十五裏處,有一片風水絕佳的窪地,其三麵被滿是竹林的山坳圍繞著,南麵臨近官道,平時往來客商絡繹卻不失清淨秀靈之氣。山上有竹節節高,山下有村名筍破,再加上一位在此定居多年,愛筍、愛竹更愛惜自己羽翼與口碑的中山王,一同構架起了這塊可說是除卻冠甲天下之離都城外的又一塊中州寶地。昔年評不進十三洞天福地如何?沒有修行宗派世家棲身於此又如何?按這位清流王爺的話講,那叫竹有芊芊節,唯獨與君子不爭。因此當大離國末代國主還健在的那會兒,他這位與世不爭的兄弟可沒少受天下清流名士的推崇與讚譽,享有‘君子竹’、‘清流軒轅’、‘中賢王’等多個雅號。
此刻,這位嗜竹如命的王爺正孤零零地被插在一根竹竿上,竹竿的另一頭則直直地釘在了村口官道前。中山王枯槁的屍體早已不再**,隻餘一身破爛成碎絮的王袍還在風中輕曳,似要將滿腹仁義與憤慨說與那山鬼聽……
時值天域將降未降之即,先有秦、泰、霸三州作亂,後有七大天魔勾結東夷入侵大陸,大離國東西兩麵受敵、頓時狼煙四起。三個月前離都淪陷,筍破村自然也無法幸免。天下一亂,最苦的莫過百姓,這官道禁行商客不通還是事小;主要是時局一天不穩,政令渙散民不聊生則必然會發生匪禍猖獗、傷民擾民之事,然後再有饑荒、難民潮和瘟疫等災難不斷。這不才三個月而已,往日熱熱鬧鬧的村子竟變得毫無生氣,家家戶戶閉門不出,唯恐落得一個中山王那般的下場。
禍亂中州的人是前一品鎮國侯、宣威將軍、禁軍副統領王培齡。在一個小雨淅瀝的清晨,離宮百官朝覲,正在激烈議論戰事的一幹大臣們做夢也沒有想到,這位曾被公認為官場老好人的王將軍竟然會披甲策馬衝進宮殿朝堂,麵對著愕然的眾人大喊了一句‘姬家坐這國主位置已經千年了,現在也該換人來坐坐了吧’。一場屠殺過後,百餘名股肱、千餘宮人陪著大離國主一同殉國。
筍破村北有間雙層舊木簷的樓房,中門上擱牌匾曰‘齋元茶館’。夕陽西下,不知為何種蟲鳴聲此起彼伏,晚霞落於茶館的一側簷角,將原本暗紅底漆的屋簷映得更加透紅;樓房北麵的山坳上,有一根傾斜的長竹被山風一刮,輕輕地彎下打到了那側簷角,發出了一陣瑟瑟聲響,也終打得那些蟲鳴聲戛然而止。
屋外有風聲蟲聲打竹聲,茶館內本應有歡聲笑聲說書聲。
那青衫說書人已經說完了那些玄而又玄的天地奧義及道佛起源史,現在已經在說起大離國的中樞行政機構了。
“大離建國千年,早已形成了一張穩定的官場樹狀網。文治以大相國為首,下分禮、吏、戶、工、刑等五部,依次由次一品五部長史、二品左右侍、三品外侍、四品黃門、五品主事等官職組成;武治依托的兵部,則一直由鎮國、輔國兩位一品大將軍分別管理。輔國大將軍坐鎮離都,下轄二品宣武、宣威將軍,掌離都二萬禁軍及可節製中、東、泰三州兵馬;鎮國大將軍則依例紮根橫跨雲粵閩三州的絕境長城,掌虎翼、龍驤等二品上將,指揮這三州兵馬以警惕並威懾南荒之地的妖族。兵部三品及以下武官,還有驃騎、車騎、千牛武等將銜,各州還有分前將軍、偏將、牙將、都尉等職……”
青衫說書人五十開外,一臉正氣,微胖,一綹三寸胡須稀鬆發白,隱隱一派智者氣象。
除了說書人以外,茶館裏僅剩九人。掌櫃的是個年齡相仿說書人的肥胖男子;一個十五六歲的短發少女正提著把大茶壺,肩搭了一條毛巾不時來回走動,應是跑堂無疑。說書人左手後側站著一個明眉皓目的垂髫幼童,長得倒是白白淨淨的孩子同樣一襲青衫,有些伴讀童子的模樣,但不論說書人說得是悲是喜是高亢或是低沉看他卻總是一副無動於衷的表情,甚至都不知道去給說書人添茶倒水,這倒是有些稀奇了。
另六名茶客各自分坐一張方桌,沉默著飲茶,沉默著聽說書。因為一場亂戰,往日熱鬧喧嘩的茶館,便隻剩下了說書聲,再無歡聲與笑聲。
“大離國共分十六州。北起向南依次為燕州中州申州泰州盧州;西起向東可分唐州秦州霸州;東起向西則有東州建州岑州;然後南端橫列著雲州粵州閩州;最後一個則是那西貼閩、岑二州、位臨東海之濱、與東夷群島遙海相望的陀州。各州的最高行政長官名州牧,領知府、縣統轄各自軍政及一切要務。那便意味著每一個州都會有一個獨立的中央集權政府……如此一來各州各自為政,離宮雖設有欽監司等部門可替國主監視各州,但依然無法有效約束和製衡地方。若天下太平還好,可一旦天生異兆、局勢不穩的話那可就……”
說書人突然語聲有些哽咽,忙端起茶杯喝了口茶以做掩飾。那六名茶客聽到這裏也是不約而同地歎息連連。他們本就是行走大江南北的商賈,這要不是因為官道被封外麵又太不安全,誰會願意有家不回而泡在這種花七八大錢便能喝一上午茶、能聽一下午悲春傷秋般往事的地方呢?
“黃先生知識淵博,不如來說一些有關修行者的秘辛事吧。”一名茶客提議道。
說書人聞言後向這名茶客抱以微微一笑,似乎覺得這個提議相當不錯,於是他抓起驚堂木往桌麵輕輕一拍,又道:
“世人皆知修行者可分五境,初識、通靈、融象、萬裕、破象。卻少有人知曉這五境各自代表的含義及達到五境要求的標準。”
六名茶客正寢危坐,重新打起精神聽講;原本正眯眼打盹的掌櫃睜開了惺忪的眼皮;就連那聽說書次數最多的跑堂姑娘也悄悄停下腳步,豎耳傾聽著。修行世界神奧高妙,聽多不厭,對於平凡人來講就真正猶如那高不可攀的仙境,令人心馳神往。
隻餘那垂髫伴讀童子依舊無動於衷。
“武者煉體有成後,若得機緣巧合方可引真氣入周身穴竅,此為通竅,凡夫武者能達成者百中無一;達通竅境後武者需通過每日冥想來感知天地靈氣的存在,若再得大氣運者方能捕捉到一絲天地靈氣,也就是道家所說的尋到自己獨一份的靈根,然後再將這靈根引入修行者的腦部開創出識海,這才是真正的修行第一境‘初識’。普通的通竅境武者能達成初識的更是千中無一……”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正當茶館裏說書人朗朗上口的同時,官道上忽然塵煙滾滾,卻有二十多騎自南向北朝著筍破村急馳而來。
領頭四騎中,當先一名魁梧大漢全身包裹在褐色甲胄內,右手反扣著一柄丈許長的無櫻長槍,通體銀光發寒,戾氣逼人。大離國兵士向來擅馬戰,尤其是在燕、霸州等北地境內,更是有著前將軍之下,一士一馬一杆槍的傳統,何況槍乃兵器之王的說法曆來已久,本是再正常不過的畫麵卻仍因此槍竟長餘丈許、太過霸道而顯得有些稀奇。
第二騎是位英姿颯爽的風韻小娘,除一身束體勁衣外其胸、喉、手肘、腳腕等要害處又分別附著皮甲防護,卻唯獨袒露出了胸口中央的一堆白肉。該女子三十上下,媚意天成,一雙丹鳳眼仿佛能勾人神魂,一頭長發全部梳往一肩處下垂著,另一側頭發卻削至極薄,當真是個禍害不淺的尤物。
第三騎上一人從頭往下道髻、道袍、浮塵、道劍、布履一樣不少。卻偏偏不能說他是一個正統的道人。如今滿頭銀發,身型略顯瘦削的他據說當年卻是個因一再犯戒濫殺無辜,終於觸怒到聖宗而被驅逐出道門的狠厲角色。隻是不知如今老去後又能否棄惡從善皈依正教呢。
第四名瘦長騎士一襲白袍配白馬,發髻梳理的端正整齊,頭佩白玉發帶,腰貫綠琥珀箭翎飾帶,十足的世子少爺派頭卻偏偏生了副長有一對三角眼的骨感身材,全身且無三兩贅肉而已。給人感覺他就像一條銀環蛇般陰冷毒辣。
四騎領著二十餘騎徑直奔到了村口中山王的骸體前突然收蹄停下。
幾名村人疑惑於官道上傳來的聲音後或開門或開窗探頭張望起來。等終於望清了那一驃二十多位一身絳紅色甲胄、腰胯製式樸刀並背負製式黃楊木硬弓的官軍裝騎士,娘咧個!這不就是上次途徑村子然後順手釘死攔路討公道的中山王爺的那群人嘛!
那幾個村民被嚇得趕忙縮回了腦袋,隻有一個可能是被嚇傻的莽漢反而衝出了大門,邊跑邊嚷地大叫道,“胡子來啦,胡子來啦,風緊!扯乎……”
一名騎士當先取下了背後的黃楊木硬弓,不等背後長官發令,兀自搭箭、測風、瞄準,距目標二百步開外鬆弦,一箭中的!
然而,或許是由於這名騎士太刻意追求精準的原故,這明明瞄著心髒而去的一箭卻偏偏射偏了幾分。這漢子在左臂肩胛骨被射穿摔倒後慌忙又爬了起來,這回他反而跑得更快,嘴裏“風緊!扯乎!”的呼喊聲倒因為緊張和疼痛的關係而變得有些含糊不清了。
射箭騎士有些羞愧的低下了頭。一名盔帽帽簷頂鑲著一撮紅櫻、且明顯帽簷比其他人更闊更長的騎士則是握緊了韁繩,臉上慍怒色明顯。竟是原禁軍中的一名四品偏將!
這二十多騎竟然都是來自於大離國所有軍隊中戰力可排前三的禁軍!
可惜為一場天域將開所累,大離國不及享到神輝恩澤便亡於內憂外患之中。原本好好的離宮禁軍怎生就成了他王培齡的私軍了呢?
說書人想不明白。
“一個沒有修行宗門、世家支持;一個沒有師長為其備好‘靈根’而自行開創出識海的武者,可說是鳳毛菱角,十萬無一。而這個人,即便他將來成不了一個修行天才,那也絕對是不可多得的將才,因為這個人能忍得住寂寞,受得了不停冥想之苦;因為這個人能熬得住痛,受得住識海分裂之痛……”
所以說書人不去想,他隻管說書。繼續說書。
那名風韻娘子早已是笑得花枝亂顫。禁軍偏將於是更加氣惱,緊抓著韁繩不時提起卻不敢出言抗議,隻是勞累了胯下戰馬不得不經常昂首噴個鼻息以示不滿。
這時,隻見當首褐色甲胄的魁梧大漢突然把右手的霸王槍一把釘入泥地。然後攤開右手伸出,道:“弓箭。”
身後的軍士連忙遞上自己的裝備。
魁梧大漢掂了掂手中黃楊木硬弓的重量,然後一把拉開;兩石的硬弓頓時被拉成了一個滿月。
大漢抬頭、閉眼,用心冥想,用識海感知目標位置;那負傷的村夫已經遠離了眾騎至少五、六百步,開始看不清晰了。
突然鬆弦。
那一翎羽箭斜斜地直衝雲霄,驀地掠去百丈之高;然後在空中慢慢地變直,猛地垂直刺下!
一箭正中頭心,貫穿全身!
魁梧大漢收弓。遞還給軍士。全場俱驚。
那老道人和瘦長公子從頭至尾都不曾言語,但此刻卻同時有了些動容。他倆眼神中有豔羨、有狐疑、有驚異最終都化為了淡然。
風韻娘子卻終於斂了笑聲,她眯起眼看著魁梧大漢,心想:好你個胡軫兒!真有兩下子,莫非你真如傳說那般是沒有宗派世家依靠而獨自修成通靈境的嗎?哼,老娘總有一天要扒光你的甲胄,看看你到底有幾斤幾兩的深淺,你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的。
……
說書人再一拍驚堂木,道:“該來的人,終於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