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如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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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發現上周日草稿打好後忘記點發布了,抱歉~本周日還有一更)
說書人長身離桌,朝著六名茶客拱了拱手道:“對不住了,今天這書是說不成了。諸位如果還信得過黃某,且聽我一言立刻從茶館後門離開,不要回頭,更不要停留,性命攸關,切記!”
幾名茶客聞言色變。都說在紛爭亂世中言無可信更無不可信,可一旦被點到殺伐二字後卻根本無需言語贅述,能安身脫離便絕不會附帶再問個為何的。於是紛紛從後門離去。
肥胖掌櫃跟隨在最後一人身後關上門,一個箭步躍回了櫃台。此刻這胖子豹眼圓睜、一臉肅容,哪裏還有半分之前睡眼朦朧的老態模樣?
再隨手一掌將沉重的櫃台推離了數尺,地麵因此露出了一條黝黑深邃的地道;胖掌櫃走到說書人麵前作了個揖,然後輕輕牽過說書人身後的垂髫童子,雙雙快速地走下了地道台階。
少頃,短發跑堂少女突然也是一掌,又將櫃台推回了原位。
這幾人做這些動作早已嫻熟自如,顯然應是早有過了多次這般的經曆。
“義父,您這次為何不走?”一掌推回櫃台後少女凝望著說書人,不解發問。
“走不了啊。我已經多等了他一年,大老遠跑來,總該聊上兩句吧。”說書人抓起桌上紙扇插入寬大的袖袋內,看了少女一眼,笑問道,“如意,你怕嗎?”
少女單薄的身子微微一顫,許是因為隱隱猜到了說書人提到的這個‘他’是誰,所以感覺有些震驚;又或許隻是因為看到說書人對自己笑了,因此才更加震驚。
義父他,居然又對我笑了……
八年前的一個冬雪街頭,有個衣著單薄的小女孩跪在路旁,賣身葬父。她出身市井,母親早亡,原本還算殷實的小門小戶,卻因為父親突染重疾病,半年治病下來便散去大半家財;屋漏偏逢連夜雨,不知哪裏冒出了一個自稱是女孩嬸嬸的自家人跑來說要照顧這個不幸家庭,善良的男主人應允了。卻因此演出了一場鳩占鵲巢的荒誕劇。
這個嬸嬸入駐不足一月便開始以主人身份自居,尤其是在覺察到女孩的父親隻能癱在床上,根本無法對自己構成威脅後便開始原形畢露,作威作福起來。女孩每日所見便是嬸嬸以威脅要將她賣掉來要挾她幹各種活,自己卻隻顧逍遙快活。稍有不順心肆意打罵父母倆,便是她最大的興趣。當女孩在困苦日子裏越發長大,父親身體愈加衰退,卻早早斷了繼續治療的念頭,家裏錢糧見底再無處可借,房屋破損了也沒錢去修;嬸嬸開始勾搭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回家,女孩總無法忘記那些猥瑣男子提著褲腰帶從漏風簡屋裏走出,丟給她十幾枚銅板時,她的那張諂媚笑臉。父親也不是沒想過去官府狀告這女人,然而一來清官難斷家務事,二來這潑婦又實打實是個奸猾耍賴的行家,在公堂上一哭二鬧三上吊,總是把自己扮成個苦心持家還要惹人怨怒的可憐婦人,往往能搏到許多不知情者的眼淚同時父女倆還得被指責一通不知感恩,臨了又是被這惡婦在家裏變本加厲地收拾一通,著實無奈啊。
女孩七歲那年的一天,她偷聽到嬸嬸和一個嫖客說起打算將自己賣到妓院的話。想著自己父女倆這幾年吃到的她的苦頭,和她那口頭禪似的說要賣掉自己的話便要成真,女孩不禁惡向膽邊生,磨快了尖刀當晚趁婦人不備時一刀紮去。可惜年幼的孩子無論是膽氣還是力氣都有所不足,這倉促的一刀僅僅劃破了婦人的手臂,婦人暴起邊怒罵邊痛毆女孩,甚至還順手抓起了那把尖刀,最後居然一刀刺中了女孩那癱瘓多年不知為何竟能夠起身護女、突然插到二人中間的父親胸口……
惡婦尖叫著逃跑了。父親臨死前抱著女兒,流血又流淚,隻是艱難斷續著說了兩句話。第一句是讓她進家門是我的錯,本以為她能照顧你;第二句是你長得真像你媽,也是一頭短發。最後他摸著女兒的頭笑了笑,死了。
手指被凍瘡綻裂出血的小女孩清洗了父親的臉龐後,將他放入草席中拉到離都城外,跪在卷席旁。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幅場景,在大離國寒冷的冬日,見怪不怪,所以不需要木炭寫下什麽,不需要她吆喝哭訴什麽,可有誰願意為了一個衣衫單薄的肮髒小女孩,去攤上這種需要耗費不少精力的晦氣事情呢?
一輛華麗的馬車停在她的麵前,下來了一位華服微胖的中年男子。
“你叫什麽名字?”男子蹲下身問道。
“如意。”
男子點了點頭,又問,“你父親?”
“嗯。”
“你需要多少錢?”
“十兩晶票。”
男子又點了點頭,卻問道,“尋常人家操辦葬禮一般隻需要三、四兩晶票,你為何需要十兩?”
女孩抬起了頭。小臉上肮髒的汙垢蓋不住她清秀的麵龐,清澈的雙眸中閃出了一絲希冀的微光。
她回道:“隔壁吳媽說了,風風光光的辦一次葬禮大約就需要十兩。買個好些的靈柩要三兩,刻個墓碑二兩,雇些人幫忙也要二、三兩,剩下的錢剛好夠請幾個鄰裏吃一桌光明邨二兩晶票的席麵。”
女孩頓了一頓,眼神裏透出了更多的殤逝之情,“我爹這一輩子很苦,我希望他能走得風光些。”
男子並未按套路發展的那般動容落淚,隨即痛快付錢並留下一句‘孩子苦了你了,跟我回去過好日子吧’之類的話。
他隻是又問道,“那你告訴我,你有什麽本事值這十兩晶票?”
“我會洗碗、燒菜、打掃、洗衣……”
男子伸手阻止了女孩的陳述,道,“我不缺丫鬟,我也不需要一個隻值十兩晶票的丫鬟,更不要跟我說將來可以給我暖床的話。所以,你再仔細想想,你還有什麽本事呢?”
如意低下了頭,似乎在猶豫怎麽回答,然後她又慢慢地抬起了頭,平靜而又堅定地說道:“我想我可以殺人!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去學習如何更好的殺人,然後替你殺人!”
男子微微一笑,站起了身,他摸了摸女孩的頭,離去前丟下了一句話。
“明日晨時,等在小南門三牌樓的人民碑旁,有人會來接你的。”
隨後便有人過來替女孩安葬了她的父親……
這以後,如意便來到了男子的身邊,那男子讓她喊自己義父,派人悉心教授她武藝。如意練得很努力,但似乎卻從未達到過義父的要求,因為她再也沒見過他對自己微笑。在她的心底裏,那冬日街頭上他摸著自己頭微微一笑的畫麵,就和父親臨死前的那一暮如初一轍。此生再見不到父親的微笑了,所以她早把對父親的愛轉移到了這位義父身上。而她曾為自己定下過的兩條最重要的準則,一是此生不留長發,第二就是要爭取讓義父再對自己微笑。
……
一念至此,已是潸然淚下。她突然拜倒在說書人的麵前,哽咽道,“如意不怕,隻要義父不嫌棄,如意願意替義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青衫說書人微一頜首,轉頭看向門口。
“去外麵走走吧,房裏太悶了。”
……
二十多騎分立於村口已一柱香有餘。就連訓練有素的戰馬們都開始變得有些不耐,不停地原地踱步,搖頭晃腦地噴著響鼻。
隻是馬鞍上的那些騎士卻無一人對此等待有任何不滿。
官道上再次被拖出了一條煙塵。一駕四乘馬車風塵仆仆地一路駛來,來到了眾騎麵前。
眾騎連忙勒轉馬頭替這輛隻稍稍減速而沒有停下意思的馬車清出了前行的空間。
最終在中山王的骸體旁停下了車輪。眾騎目不轉睛地盯著這輛外殼為精鐵打鑄的漆黑馬車,不敢言語。
漆黑的車殼,漆黑的車轅,漆黑的車輪,全部精鐵打鑄,重逾千斤。車轅前套著一匹毛色同樣漆黑發亮的馬,身型比一幹戰馬更加高大,這畜生走到同伴中間時故意昂首咧嘴,露出了一口整齊的白牙,時刻不忘體現出自己的馬王身份。車夫一鞭落下,這才抽得這畜生稍稍老實一些。
那車夫灰衫灰褲,頭戴一頂笠帽,身型魁梧一點不輸當首那名名為胡軫的褐甲騎士。擦肩而過時,二人更是同時用眼神餘角互瞄了一眼,心中同時嘀咕了一聲,似乎頗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
車廂一側的窗簾被輕輕掀起一角,露出了兩根形同枯爪的手指。一個慵懶沙啞的聲音同時透過車窗傳進了眾人的耳朵,“中山王,你最愛竹,所以我讓你死也和竹子相連;你說要替大離江山討份公道,嘿嘿,十殿閻君最愛講公道,你在下麵就慢慢地討吧。”
老道、白衣公子和風韻娘子皆是心頭一寒,就連如胡軫這般的硬漢在聽聞了這句話後也是情不自禁地微低了些頭顱。
禁軍偏將驅馬來到馬車車窗旁,俯身低語道:“上師大人,之前有個天樞處的暗哨突然奔走報信,雖然他後來被我們第一時間擊斃,但或許還是會有些聲音傳過去。如果被黃維民聽見了,小的擔心他會不會提前撤離呢?”
馬車裏那人冷哼一聲,繼續沙啞著道:“蠢貨!你以為天樞機令是什麽人?他會看不懂?如果今天真是來剿殺他的,那至少也得帶上幾名三品正將領兩營千甲重騎才勉強夠拿得出手。”
“而且這一千名重騎還得做好與筍破村玉石俱焚的準備才行,天樞處的硬點子可是紮手的緊呢。”
偏將聞言立即色變,後背已然濕透。然後他又聽馬車中人繼續道,
“要知道昔年大離王朝真正的核心機構其實並不是禮吏戶工刑五部,也不是被那兩位大將軍掌控的兵部,而是那專門負責收集天下一切秘聞、同時溝通著凡人世界和修行世界的天樞處!別看大離王朝似乎已經覆滅,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光是他黃維民手裏的那本大離修聞錄和那張記錄隱蔽在世間的萬餘名天樞處密探名單便足可以讓目前這幾位馳騁大陸的大軍閥嚇蛻一層皮了。”
頓了頓,他又補充了一句,“記住,我們今天是來請人出山,是來做客的!”
偏將於是連連點頭稱是。
這人說自己是來做客的,便就是來做客的?但當客人的如果不久前才剛殺了此間主人,那這般貓哭耗子的舉動是否還有意義呢?
“胡軫、扈羞、趙正銘、顧劍闖,前麵開路。”馬車中人吩咐道。
對應的褐甲魁梧大漢、風韻小娘、老道士和白衣公子哪敢不應,一齊越過中山王與筍破村的村界碑,並駕前行。四人之後,中間是馬車,最後才跟著二十多名禁軍。
一路無語。
筍破村內錯落排列著近百間高矮不一的樓房,無一例外的朝南有著扇大開門;村子的中央共有三縱三橫六條商街,經營著商鋪、客棧、酒家、飯店、茶館、賭場、妓院等玲琅滿目。一般說來,大離國的商家們都有著大敞南門迎客來的傳統,南方五行為火,所以敞南門也有著取意希望生意能夠紅紅火火的討喜意思。然而,這往日喧囂熱鬧往往徹夜不眠的商街此時卻如鬼城般寂靜,空氣中隻餘下一行人馬踏青石後發出的‘踏、踏’聲響。
七拐八彎的行將繞出商街。往東望去有一座石砌高樓聳立,一覽眾樓小,仿佛鶴立雞群般的存在,那便是曾經的中山王府邸了;往北了則是筍破村的中心廣場,四、五畝占地的廣場上,中央建了個兩丈多高的牌坊,上書‘清流軒轅’四個大字,想來也是當初為中山王歌功頌德而建。廣場東南側有條小河,兩岸楊柳尚青,隔河也能望見對岸王府中的亭榭布置。
一行人的目的卻是徑直穿越廣場,往北去到一家茶館,尋一個名叫黃維民的說書人。
然而,剛出商街,才踏上廣場,便見對麵有兩人款款行來。
一人衣衫青比楊柳、袖擺飄飄,正是從那齋元茶館而來的說書人;另一人豆蔻年華、麵容清秀身材婀娜、一身素色布衫配一頭幹練短發,說不出的巾幗英姿,正是那曾先賣身葬父後卻隻忠心於說書人的少女如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