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這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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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這一嗓子喊話傳播迅速,很快就有許多兵卒甲士圍上了城牆,其中就包括了兩位都尉和一名禁軍中的實權校尉。可能因為大宴群臣的關係,王培齡在這段日子裏加強了離都城的防衛,到處都安插上了他的親信眼線,因此這名禁軍校尉實際上便成為了此刻負責兌門城防的最高長官。
“斥候全都出動了嗎?”
校尉眯眼眺望著遠方那道仿佛將天地連成一線的滾滾塵煙,語氣幹澀地發問。
身後兩名都尉對望一眼,非但沒有絲毫默契會心的眼神交流,並且還是提防敵視的意味居多。其中一名都尉是個五十開外、守了半輩子離都城的老武夫,屬於無甚軍功,純粹靠著歲月打磨積累出軍中地緣網和人脈圈的地頭蛇;另一名都尉才剛剛及冠,本來一個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夥就算已是入伍多年,在以個人資曆為主、戰功為輔的將官考評製度下最多也隻能當上個小小伍長,然而這名年輕人卻靠著族中長輩在鎮北軍當上三品將官的關係,居然在月前順順利利遞補到了這個離都守城都尉的空缺,確實讓很多苦等機會的軍中老人不服。事實證明,年輕都尉無論在治軍還是武力上都屬於能力平平,唯獨因為從小耳濡目染到了家族長輩間諸多行善逢迎、工於心機的行徑而有著極強迎上治下的為官本能,真正是一條從外遊弋而來的過江龍。也難怪二人會貌合神離,互看不對路了。
老都尉搶先回答道:“回稟校尉大人,根據上麵的指示,今早離都照例散出了五百名斥候,隻是尚無接到一名西麵返回的斥候回報。”
“一個回來的人都沒有?”校尉雙眼更眯,握緊了拳頭重重捶了一下城牆,而他的另一隻手中卻有些不合時宜地捏著一盞精美非凡的白玉樽,想來此時離宮中宴請百官的飲具也不過如此,酒樽內盛著小半杯液體,正隨著校尉身體一起晃動不止。
“有沒有通知斥候營再派出人馬查看?”
“還沒有……那卑職這就去通報?”
年輕都尉一旁稟告道:“大人,卑職方才已經越權知會了斥候營,讓他們將能派出的斥候盡數調向西方打探,相信此刻已經從其他城門口出發了。”
“嗯!”校尉沒有過多回應,但這個重重地嗯字卻讓老都尉心中氣惱愈烈。
“騎兵部隊疾馳時,陣線越是拉長便越會顯得甚囂塵上,於數裏外便可給人感覺已近在百丈內的感覺。這支部隊人數過萬應該是可以肯定了。可他們是什麽人呢?不說目前大部隊正集結在雲州的東夷人並沒有馬戰習慣,可就算讓他們突然擁有了數萬騎兵,那又是怎樣向南突破了鎮北軍和向晚原的兩道防線後逼近離都的呢?這之間肯定聲勢浩大,不可能不為人知啊。同樣的,西域的涼兆烏恒國也同樣做不到這點,真是奇怪!”
“大人,有沒有可能是泰州和盧州的地方叛軍越過了樊籬後又迂回到了潯昌城北側想繞路偷襲離都?”年輕都尉小心發問。
“更不可能,冒著被合圍俱殲的風險迂回到我方三軍紮成的口袋裏?”
“會不會……就是向晚原上那位騎兵大都督反水了?”
身後一名老兵突然說道。
三人驀然轉頭看了眼老兵,隨即便出現了三張臉孔麵麵相覷卻又互不言語的尷尬一幕。
老兵的妹夫,也就是那個新兵如墜深淵,差點嚇得直接跪地。和自家大哥的這句莫名插話要真讓麵前這位不知官銜幾品的大人物勃然大怒繼而降下大罪相比,西麵城外那些莫須有的來敵所帶來的威脅也實在算不上有多可怖了。
“李大,你昏了頭嗎?居然敢在校尉大人麵前胡言亂語!還不給我滾下去!”
老都尉表麵是在痛斥這名叫李大的老兵,心底裏則是巴不得能讓李大逃過這一劫。畢竟二人一起守了十多年的城牆,穿上甲胄時還有上下級的區別,可脫下甲胄一起喝酒吃肉說葷話逛窯子時可是沒大沒小慣了,老兄老弟的別提有多熱心了。
李大心中正在萬分後悔,聽到老都尉這聲罵後瞬時心中明了,正想順杆下坡溜得遠些。卻又被校尉喊住。
“站住。你方才說,這些騎兵可能來自向晚原,有什麽根據嗎?”
李大突然跪地不起,不敢回答。
“說!”
好在李大是個在軍中摸爬滾打了多年的老兵油子,很快便強行令自己恢複了平靜,然後心一橫,據實稟道:
“看這道鐵蹄塵煙的規模大致可以判斷出敵騎人數至少上萬。這麽多騎兵不可能避開鎮北軍,征西軍及向晚原的注意而突然靠近我們離都西門,所以自然不可能是外敵入侵;秦州一帶的叛軍別說不可能有這麽多戰馬,就算是有也不可能長途奔襲到此,因為所有人都清楚,隻要離都堅壁清野讓叛軍短時無法攻下城,那敵人的下場隻能是被前來支援的鎮北軍征西軍和向晚原上的軍隊包了餃子吃掉。”
“這就是你認為的這支騎兵部隊是來自向晚原的原因?你怎麽不說它同樣可能是來自征西軍或者鎮北軍呢?”
李大抬起頭瞧著校尉,眼神突然變亮了幾分。這一刻他又恢複成了那個天不怕地不怕,敢上營房揭瓦尿炕的老兵油子。
“大人,您忘啦?那征西將軍和鎮北將軍此刻正在離宮內啊!”
……
離宮大殿內的宴會氣氛在吳老祭酒的主持下逐漸熱烈,百官紛紛起身向左首的三位大人物敬酒祝詞,一個個全都將溜須拍馬的本領發揮出來,文人出口成章,此刻說起馬屁話也能大致不帶重複;反觀右首兩位將軍的那桌前卻是門庭冷落,好在二人也不在意。很多時候,武將們的馬背伏天下之功猶不及能抵上因文士一句口誅筆伐而得來的降罰之過,所以文武不和,也是古來大多數廟堂上經久不變的旋律。
身著金甲貂領的那位青壯將軍終於將目光從龍椅處移回,他舉起白玉酒樽示意臨桌那位同飲,微笑道:
“韓大人,人說你征西將軍在沙場馬上鐵槍不敗、女人肚皮上金槍不倒,卻唯獨飲酒不過三杯倒,因此得了個‘不過三’將軍的稱號。不知小弟徐奇彬今天有沒有這個榮幸能獨占韓兄這三分之一杯的交情呢?”
那五十上下一身正氣的補服武將一聲爽朗大笑,立時吸引了很多大官們的注視,但其毫不在意,將兩隻大眼眯成了兩彎月牙看向徐奇彬,笑道:
“徐老弟,你就不要拿老哥哥這件糗事取笑啦。那年與大將軍拚酒,說是要一決大離酒聖的歸屬,結果被大將軍暗中摻了迷藥,這才有了三杯倒的故事。”
征西將軍心向往事,稍作停頓後又道,“大將軍對韓雁山恩重如山,宛如親父,半年前他老人家走得突然,韓雁山當時身在邊疆無法見到恩師最後一麵,一想到這事心中至今泣涕難安。”
韓雁山重重歎了口氣,一盞悶酒下肚。
這對話的二人中,著金甲的青壯將軍徐奇彬乃是鎮北將軍,統領十萬鎮北邊軍。徐奇彬年紀雖輕,卻有著豐富的統馭將才,智謀超群,素有大離軍方智囊的雅號。三個月前,為應對東夷軍突然改弦易轍、猛然插向北地進犯而率領鎮北軍的整條防線主動退出雲州北境的決定,就是出自此人的手筆;另一位著補服的壯年將軍韓雁山則是同樣統率一方邊軍的鎮西將軍。萬晟十六年,西域涼兆國舉全國之力侵犯大離西境,戰事開始後的頭一周就陣亡了兩萬多大離將士,其中就包括了原先的鎮西將軍。涼兆鐵騎當時已經跨出了秦州地界,占領了向晚原直逼霸州隴城,向南又直接威脅到了唐州。韓雁山就是在那時臨危被受命為鎮西將軍,當時韓將軍領著五萬新兵會後了鎮西軍殘部,他一改之前保守被動的防禦策略,以破斧成舟之勢向涼兆軍發動了進攻。兩軍在向晚原的遼闊草原上展開了相互衝鋒,數十萬騎兵對衝,卷起其後數載狼煙不散蕪西涼。焦灼關頭,韓雁山親自上陣衝殺並帶頭喊了聲‘征西軍,死戰!’感染了無數大離將士,萬人齊呼死戰口號,最終戰勝了強大的涼兆軍,也讓涼兆國的國力至今無法恢複如初。二人皆是朝中軍方僅次於大將軍的存在,在帝國七位上將軍中占了兩席。而話中提到的那位‘大將軍’,則說的是原先王培齡的頂頭上司,輔國大將軍趙淮安。
然而,韓雁山接下去突然改變了話題,說道:“奇彬,有沒有興趣再來和老哥打個賭?”
徐奇彬不動聲色,表示沒有拒絕。
韓雁山指了指徐奇彬右手邊的空座問道:“猜他今天會不會來。”
鎮北將軍微微一笑,道,“賭什麽?”
“聽說你又新納了一房侍妾,白皙水靈,是江南道上姑蘇家的女子……”
這韓雁山帶兵打仗為官都沒有任何問題,但唯獨有兩個缺點一直讓輔國大將軍趙淮安生前非常不滿意,便是嗜賭和好色。趙老將軍曾不止一次的痛斥韓雁山輕浮放浪,不如把名字裏的雁字改成豔,所以才一直未讓其過早擔當大任直到涼兆侵略大離那回。
徐奇彬沒有生氣,微笑答道:“好,但是我要你們征西軍設在隴城北的籠姑軍寨。我賭他必定會來。”
“哈哈哈哈,”韓雁山聞言大笑不止,“一言為定了,我正想賭他來不了!哈哈哈……”
軍寨是一種地方邊軍設立的軍事據點,平時軍民混住,戰時則多作為軍事補給站和指揮據點。有些發展較好的軍寨甚至規模不亞於一個居民村子,而特別大的軍寨如籠姑寨這種有固定居民數百戶、周邊開墾出百畝糧田、發展出集市的大型軍寨,其規模已經和一個小型居民鎮子不無二致了。韓雁山愛美人不愛江山,其賭徒脾性可見一斑。
終於,百官中有一名武官走向二人桌前見禮,也不是敬酒,而是在二人中間納頭抱拳、拜了個軍禮。
“下官浮京道治軍王宇,拜見兩位上將軍。”
徐奇彬趕忙上前單手接住王宇抱拳的雙手,將之拖起。
“王治軍快快請起,朝堂宴會上不必著禮。”
二人幾句寒暄後,徐奇彬又坐回位置。手上多出了一小張便條。小心展開一看,上書三行小字:‘萬晟廿十四年十月初八,現任霸州牧、大離騎軍都護、上將軍董承武親領八萬精騎擺脫了鎮北軍斥侯監視,一路西去現已不知所蹤。同行有驃騎將軍一員、中郎將六員,前將軍及校尉若幹。’
徐奇彬將紙條揉作一團。麵色輕鬆。
韓雁山壓低了聲音,好奇道:“可以啊!離宮內都有內應了啊!那紙上寫了些什麽?”
徐奇彬一笑置之。
“沒什麽大事。隻是告訴了我,我們那個賭局應該是我贏了。”
兩位上將軍同時朗聲大笑,舉起手中酒樽愉快碰杯,杯盞內美酒輕曳。
城牆上,那名校尉手上酒樽內的液體也在搖晃。
老兵李大的一番話讓他沉默了許久。可正當李大妹夫與老都尉漸漸放下了懸起的心,以為會沒事時,校尉突然大吼道:
“大膽,竟敢妖言惑眾汙蔑當朝大臣!來人!給我拿下此人!”
左右各一名甲士按住李大肩膀正想將其五花大綁。
忽有一聲長嘯稟告,“報~~”
一名斥侯急匆匆奔至眾人麵前,以匍匐姿狼狽跪倒,喘息疾道,
“在城西……五裏外探得大隊騎兵的先頭部隊,一色褐甲輕騎……佩長槍短駑,隊首扛旗官手中的軍旗上……上繡黑底白色的‘董’字。”
“什麽!真是向晚原上的董家軍?!”
……
一隊彪騎如一把尖銳軍刀,撕裂開滾滾塵煙,漸漸望清了兩裏開外的那座雄城模樣。
“籲~”
馬隊中一個身形魁梧,滿臉疲容的黑臉大漢喝停了胯下坐騎,眼望著遠處的離都城發呆。
正是那位指揮了董家軍一路甩脫活捉了眾多別軍斥侯、兩天內星夜兼程了八百多裏路的霸州牧董承武。
位於霸、秦二州交界地的向晚原牧場幅員遼闊,牧草肥沃,囤積圈養著大離帝國六成以上的戰馬,向來是被視為問鼎浮生大陸中原地帶的兵家必爭之所。大離國末年時尚有鎮國及輔國大將軍二位,上將軍七位,這九人為了這塊牧場的管轄權同地方州府爭了很多年卻始終沒有爭出個所以然,向晚原牧場也一直由秦州府、霸州府連同臨近牧場的鎮北軍一起聯合管轄。直到五年前,軍方出身的新任霸州牧董承武新官上任後上疏二十四策,針對地方軍政的一些詬病以及對向晚原牧場的管理使用提出了二十四條建議和改進舉措,得到了離宮中以右相國包隴興、欽監司長史察赫和宣威將軍王培齡為首的‘鷹派’支持,董承武也如願獲得了整個向晚原牧場。三年前也就是萬晟廿一年,董承武遞補到上將軍銜、領大離騎軍總都護一職並被授權在向晚原訓練新兵,所以也得來了一個帝國騎兵大都督的綽號。董承武終成就為一個權跨軍政兩界、權柄滔天的大人物。
大部隊仍在前進,不斷有騎士快速從這位身為帝國騎軍都護的上將軍身邊擦過;但在他身邊也漸漸停下聚攏起了越來越多的親兵和侍官。
“傳我命令,全軍按原定目標分散,封堵住離都城八座外城門,不許放任何一個人進出!”
身邊立即有兩名旗語官出列掉轉馬身然後站上馬鞍,兩匹戰馬紋絲不動,任憑主人站在自己身上不停揮舞起雙手中旗幟。
於是原本呈一線前進的馬隊自覺分成了八股縱隊分散奔去。
董承武一手握緊韁繩,一手並起食指與拇指塞入嘴唇。
一道口哨音清脆蜿蜒,漸次傳遠。
天空中有一隻灰白鷹隼發出了一聲鳴叫,算是對口哨聲作出了回應。鷹隼飛速自東麵掠來,在抵近離宮上方時又繞殿盤旋了數圈後才欣然離去。
董承武用力撥轉馬頭,側頭仰天長嘯。
“離宮大殿,好久不見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