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無心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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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婚一周後,蕭稹正式臨朝聽政。四位輔政大臣少了薛必隆,也變的四角不全。為了安穩過渡,蕭稹和太後分別下旨,仍留司馬倪,閻致遠,曹澤三人輔政之職。

    蕭稹和曹澤的關係也越發詭異,自上次裕慶宮的衝突之後,二人之間反倒客氣了許多,曹澤事事都向蕭稹稟報,言語間十分恭敬,不再像以前那樣目中無人,蕭稹則對他更為信任,許多大事都放心交給他。

    兩人的關係更加和藹,這是朝中大臣們沒想到的——薛必隆一家被流放時,他們還在為站隊的事情猶豫不決,現在倒是鬆了一口氣,可以安下心來做自己該做的事情。

    隻要蕭稹和曹澤心裏清楚,對方暗中想要幹掉自己的想法,隻是在靜待時機罷了。

    一個悶沉沉的陰天。雲層壓得低低的。海子邊的柳樹枝兒一動不動直垂水麵,時不時地可以聽見街上傳過來一陣有氣無力的叫賣聲:“香絲兒──麻糖哩──”“誰要貼餅油條麻花兒羅───”

    下了早朝,睡了中覺起來,給老太後請過安,蕭稹覺得無聊,近日裏曹澤恭恭敬敬的模樣更讓他無所適從,反倒不知從何下手,便帶了蘇婉,謝瀾和芳菲和三人,乘小轎自神武門出來,往吉意樓去,找沈煉解解煩悶。

    見四人進了吉意樓,陸祺祥趕緊往後麵竹林裏請,幾人行至林中,就聽到從房內傳來叮叮咚咚的琴聲。一縷縷幽香在這山亭水石中間飄蕩,真使人有如走入仙境之感。蕭稹止了步,幾人人站在林子裏手扶石欄靜聆琴音。

    那琴聲時緊時慢,挑撥勾劃,也說不清其中是個什麽滋味,時而使人覺得飄飄欲仙,有淩空乘雲之感,時而又覺得似有壓在心頭、排擠不出的鬱悶,時而又使人感到如乍開悶籠般地輕鬆,反複詠歎餘味無窮,但覺心中濁氣一掃而空。

    芳菲聽了一陣,忽然輕輕碰了下蕭稹的衣袖,蕭稹回頭看時,看芳菲和謝瀾正朝蘇婉努嘴笑,蕭稹見蘇婉呆呆地若有所思,打趣問道:“阿婉姐,你在想什麽呢?”

    蘇婉聽著琴聲入神,又想起之前與沈煉的話,一時間心裏有些感觸。冷不丁被蕭稹這麽一問,一時不知說什麽好,遲疑間紅了臉笑道:“聽琴,唄,有什麽想頭?”

    蘇婉平日裏向來冷靜沉穩,對蕭稹幾個又十分嚴厲,還從未見過她這副模樣,蕭稹剛開始覺得詫異,想了一下便明白過來。

    沈煉和蘇婉,大概是兩情相悅的。

    旁邊的謝瀾卻笑道:“齊二不必問,這是《詩經》上有的。注腳也有,道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阿婉你說是麽?”

    “別在這兒胡說八道。”蘇婉冷靜下來“隻是想起往事而已。”

    “大概是甜蜜的往事吧,所以才會臉紅啊。”蕭稹笑嘻嘻地說。

    沈煉聽得窗外嘁嘁喳喳的人聲,便住琴息香,站起身推開窗戶笑道:“怪不得琴聲有異,弦乖音謬,原來有人偷聽,快請進屋來吧!”

    蕭稹迫不及待地問道“沈兄方才奏的什麽曲子,我竟沒聽過這麽好聽的琴聲!連阿婉姐都聽呆了。”

    沈煉看了蘇婉一眼,見她轉過身去也不答話,笑道:“什麽好聽,音無哀樂,聽者有心,彈者何意呢!不過阿婉喜歡也就是一首好曲子了。”一句話說得三人都笑了起來,隻看著沈煉和蘇婉兩人不說話。

    蕭稹一行人踏進門,看見郭彰和翠姑也在旁邊,兩人邊喝酒邊聽沈煉彈琴。見到蕭稹,郭彰很是驚訝,帶著翠姑站起身來“齊兄,幾位都好久不見了。”

    蕭稹也是很意外,最近為著曹澤的事費了太多心思,把郭彰的事情早就拋在腦後,對他的近況也很好奇,拱拱手,問道“郭兄也好久不見了,中榜之後如何啊?”

    “這件事,也大致定下來了。”郭彰笑笑,眾人坐下來,邊喝酒邊聽郭彰講近況。

    上榜之後的幾個月,郭彰很高興了一陣子,拜房師,會同年,整天不落屋。郭昭之也替他引薦了許多人脈,費了很大心血,誰料引見下來,僅授了個左散騎常侍的小官。

    “你家伯父應該很失望吧。”蕭稹聽了問道。“左散騎常侍不過是個七品官職,連點實權都沒有。”

    “那是自然的,不過現在朝廷動蕩,我伯父又官微言輕,能謀個職我已經很滿足了。”郭彰喝了一口酒,笑道“說實話,當初我寫完《論為官者貪贓亂國》的時候,以為要完了呢,沒想到還能中榜做官,這已經很不錯了。可見王恩浩蕩。”

    蕭稹覺得有趣,問道“當今王上剛剛親政,你怎麽知道王恩浩蕩呢?”

    “這我倒不明白,隻不過我那樣尖銳的文章還能得到青睞,可見朝政很是清明,王上從諫如流,不像外人說道的那麽糟糕。”說道這兒,郭彰又拉過翠姑的手“我也仔細想過了,等在都城站穩了腳跟,再找戶人家認了翠姑當女兒,到時候讓翠姑做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以後就再沒人說閑話了。”

    “那很好啊。”眼前這個白淨書生,雖然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卻是個十分有擔當的男子。胸懷坦蕩,用情至深。蕭稹很是佩服,“恭喜二位了。”

    “到時候還要各位賞臉來喝喜酒才好。”

    蕭稹看桌上放著一本攤開的《後漢書》,便想著以此為話題,笑說道“人家都說《後漢書》斷斷續續,沒有《漢書》那樣嚴謹工整,你們誰放著好書不看,看這半調子書的。”

    聽這俏皮話眾人都笑了,郭彰有些不好意思“近來閑的無聊,便翻兩頁看看。”又推薦道“班氏之《漢書》固然是史書工筆,名家大作。但據我看來,範曄之《後漢書》中也有不少篇章是絕妙好辭,可以永垂於不朽的。隻可惜了一件事,大損了他自己的聲名。”

    謝瀾忙問“文章就如同練武一樣,有的人人品雖然不好,但是道行高深也不得不讓人佩服。哪裏有隨人事而轉的?”

    “有啊!”郭彰答道,”這便是一個明證。範氏吃虧在一個‘傲’字上。他在獄中致諸侄的快信中曾炫耀自己的《後漢書》比《漢書》還要高明,是‘天下之奇作’,說《後漢書》裏中等的篇章,也不次於賈誼的《過秦論》,連自己也選不出合適的詞兒來形容這部奇書,自古史書中沒有一部可與《後漢書》媲美的。”

    “你們聽聽,他吹了多大的牛?”郭彰喝了一口酒,頗為感慨“讀書人清高自重本是美德,但若自視過高,反變為狂妄無知,《後漢書》中不少文章是很不錯的,所以受人輕視,本源就在這裏。這也實在是範曄自毀所致。”

    “可見自視甚高是沒好處的,當今曹澤便是這樣的人了。”蕭稹冷笑道。

    “誰知道呢,那曹澤功高震主,王上又剛剛親政,論理來說也很危險的。”郭彰不明就裏,隨口指著《後漢書》說道“就如同那東漢的漢質帝,這小皇帝原本聰穎過人,如能長成,必可成為一代英主……”

    在場的人聽了這話,無不變色,蘇婉知道這個典故,十分忌諱,連連遞送眼色示意沈煉敷衍過去。沈煉隻好開口道“時候不早了,咱們吃些飯再說吧。郭彰!”

    郭彰正說在興頭上,一下子被沈煉打斷,愣在哪裏不知該怎麽辦了。

    “沒事。”蕭稹擺擺手,“我覺得有意思,然後怎麽了?”

    郭彰這才又興高采烈地大談起來,接著道:“可惜,這位小皇帝鋒芒太露,當麵指斥大將軍梁冀為‘跋扈將軍’,被梁氏恨之入骨,暗以毒餅為餌,死於卻非殿中……”他長歎一聲道:“實在令人惋惜呀!”

    蕭稹聽到這話,心中怦然亂跳,想前幾天在裕慶宮和曹澤相爭的情形,真有點後怕起來。又問道”那梁冀專橫如此,既害了質帝,因何沒有奪位自己當皇帝呢?”

    “因為當時清議初起。”郭彰笑道:“人們的口舌厲害得很!再加上東漢氣數未盡,王莽前轍猶在,梁冀不能不有所顧忌。”

    蕭稹卻不懂"清議"一詞,忙問:“怎麽個清議法?”

    郭彰想了想,說道:“啊,清議就是大臣和百姓批評朝政的議論,就像之前陶謙,王之奐,徐胄彈劾曹澤的'廣結黨羽',我的'論為官者貪贓亂國',就大概是今日的'清議'。後漢清議走了邪道,成了空談。但質帝時,百官中尚有不少不畏死之士敢於大膽非議朝政。”

    蕭稹低頭想了一會兒,又問道:“即以質帝而論,欲除梁冀,何為上策?”

    郭彰不由詫異地望了一眼蕭稹,很奇怪他為什麽揪住這個問題不放。但是既然是一起說笑,又不好不答,想了一會兒,郭彰回答道:“審度當時時勢,那梁冀已是四麵樹敵,觸犯眾怒,人心喪失。若能韜晦等待時機,外作大智若愚之相,內蓄敢死勇猛之士,結納賢臣,扶植清議,時機一到,誅一梁冀,隻用幾個力士便就可以了。可是,他太性急了,結果自己丟了性命。”

    “為王者,無論何時都要有勾踐臥薪嚐膽的決心才行。”沈煉不失時機地提醒道。

    蕭稹聽著,不禁微笑頷首,心裏倒也鬆快了很多。

    人和已在我手,隻要天時地利就好了。

    一切需要等。

    就像非洲大草原上的獵豹一般,未準備好之前,要忍耐地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