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看不透的人

字數:6903   加入書籤

A+A-




    一大早,閻致遠接了出使三朝的明發詔諭,真是喜出望外。忙亂了一夜,打點行李,點撥仆婦,雇傭船夫,聘請師爺……他恨不得早一點離開都城,躲開這是非地。

    半年來,他在冷眼觀看,覺得王上和曹澤這雙方都不好惹。像是兩股旋風,擴展自己的力量。假若你偶爾接近任何一個旋渦,便覺勁風撲麵,有一股巨大的引力拉著你向中心走去。他明白,以自己的身份,無論卷到哪一邊都將是十分危險的。這兩股旋風碰到一起,那將是什麽結果呢,會不會似龍卷風那樣拔樹起屋,把朝政弄得不堪收拾呢?

    他不敢多想,又忍不住要想。蕭稹親政之後,曹澤和蕭言來探望過兩次;蕭稹也派司馬倪和謝瀾來兩次“私下拜訪”。每次人來,都要給他帶來新的不安。有時他又覺得自己像是孤身一人駕一葉扁舟飄在茫茫天水之間,終歸有一天會墮進無底的深源之中。朝中每一件事發生,他都要掰開來、合起來,揉碎了、再捏起來掂量。再這麽折磨下去,恐怕真地要病倒了。正在這時,接到了出使談判的差使,雖然也是個難辦的差使,但至少他可以堂堂正正地離開都城了,他怎麽能不歡喜呢?

    忙了一夜,第二天他急急忙忙地到太和殿辭駕請訓。蕭稹傳出話來,要見他。

    看著跪在麵前這個形容憔悴的人,見他花白了須發,瘦骨伶丁,仿佛又老了許多,蕭稹心裏不由得泛起一種憐憫同情之感:是啊,若是硬要這閻致遠與曹澤公然兩軍相對,恐怕他也會落得個薛必隆的下場。目前他肯執中,還是有良心的。怔了半晌,突然發現閻致遠還跪著不動,輕歎了一聲說道:“起來坐著吧!”

    閻致遠叩了個頭。待坐在下頭木凳子上抬眼看時,羅赫好似一尊護法神挨在蕭稹身後。調回的幾個侍衛也都一個個神情嚴肅,目不斜視,十分威武。蕭稹隻搖著一把扇子神態自若地坐在上頭,笑眯眯地跟他嘮家常,絲毫沒有帝王的威儀十足,倒像是個翩翩公子,顯得十分自在瀟灑。

    兩人說著說著,蕭稹問道:“我曾打發人去探視你幾次,你總說你身子不好,如今可好些了?”

    閻致遠臉一紅,忙躬身回奏:“臣犬馬之疾,多勞王上掛念!托王上洪福,近日已大好了。”

    “這次去南方,遠離這是非之地,你的病也就好了。”蕭稹搖著扇子,不等閻致遠回話,接著問道:“去三朝談判的事,你覺得如何?”

    閻致遠忙答:“此事關係重大,臣此去一定辦理妥當。”’

    “你聽好了!”康熙臉色一變,突然說道:“不管是糧食還是銀兩,你盡量都不要談,隻跟三朝的人談未來才能兌現的東西!”

    閻致遠被這詔諭震得身上一顫,方欲啟問,便聽康熙接著道:“現在齊國連年天災人禍,饑民遍地,自是什麽都要緊著國內來。”見閻致遠聽得發呆,蕭稹加重了語氣,“所以,就跟他們許諾未來帶給他們的好處,我大齊雖然近些年不大順利,但是能征善戰,享譽六國,三朝也不會輕易與我們開戰——那樣隻會讓其他四國得利,先下先穩住局勢。以後再說以後的事情。”

    他將“人禍”二字說得山響。閻致遠心中噗噗亂跳:像蕭稹這個歲數,還仍是個孩子,任事不懂。聽得人說,蕭稹整天隻知打獵、玩耍,要麽就四處微服出訪,不守規矩,並不大理會朝政,誰料他竟如此熟悉情況,也想好了對策——雖然有些耍無賴!偷眼看時,蕭稹也正一本正經地盯著自己,忙答道:“王上所言極是!”

    “反正你也是去南方,我也就再委托你件事!秘旨!”蕭稹見他上了套,忙說道:“你一年之內務要辦四百萬兩銀子,由運河秘密調到北方聽我調度。如果運河塞滯,還要就地籌銀募工疏通。以備不測。”

    閻致遠起身伏地啟奏:“這麽多的銀兩從哪兒裏找啊?當如何辦理,請王上明示。”

    “這要你自己想法子了,那些貪官汙吏,這個數我也是仔細掂量過的,怎麽著他們也是能拿出來的,就看你的本事了。”四百萬兩的數量,是前陣子沈煉和他對著南方稅收賬本估算出來的數目,想到這兒,蕭稹笑道,“古人雲,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嘛!”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錢不是萬能的,但是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這在哪個時代都通用。

    閻致遠默然不答。

    蕭稹心知其意,冷笑道:“有我為你作主,不必憂慮。也罷,我便再幫你一把。可是我也要告訴你,出使三朝和籌集銀子,哪件事要是辦砸了,我誅你易如反掌!”說著拿起朱筆,寫了一道禦旨“閻致遠籌銀事宜,係奉王上特旨欽差,內外臣工不得幹預,欽此!”寫完甩給閻致遠,“這盡夠你應付了。你是聰明人,好自為之!”

    “閻公,你要明白,都城裏的風雨變換你可以不參與。但是為國效力,是你作為臣子的本分,無論什麽時候都是。”蕭稹仿佛不在意的樣子,笑道“閻公浸潤朝局已久,又兼掌吏部,貪汙的事情,沒有誰比你清楚能幹明白。如果還揣揣著明白裝糊塗——那輔政大臣和親王的位子,你也就不必做了。”

    見蕭稹不再說話,閻致遠思索再三,終於說道:“王上所諭,老臣銘記在心。目下政局雖然清平,但也有隱憂,南方也不平靜,老臣一定盡力為王上周旋,也望王上留意。”

    “這還像個話。”蕭稹點頭笑道,“你明白就好。跪安吧!”

    從太和殿裏出來,閻致遠才鬆口氣,想想剛才談話間一直被蕭稹壓製著,自己竟然連半句話都插不上嘴,倒有些忌憚。看這蕭稹年紀雖小,平日裏嘻嘻哈哈,但認真起來謀略氣場卻是不可小看的。

    倒是個讓人猜不透的人,閻致遠搖搖頭,反正自己也就要離開這旋渦了,老老實實去南方辦差,保住身家性命,比什麽都強啊。

    幾個小太監引著閻致遠悠悠往外走,快走到宮門口時。閻致遠看著不遠處謝瀾和李慧帶著個人往急匆匆地宮裏走,看樣子好像是往王上寢宮方向去的。

    王上生病了?剛才也沒見有什麽不適啊?

    啊........難道那個傳聞是真的?王上年紀輕輕的居然不舉?早慧也不是什麽好事情啊!

    想到這裏,之前的憂慮忌憚反倒一掃而光,閻致遠拜謝了太監們,神清氣爽地出宮辦差去了。

    謝瀾帶著宋太醫走在前頭,李慧緊緊跟著,直向王上寢宮而去。望著宋太醫的背影,李慧不住地犯疑:這個麵黃饑瘦的老頭子,長相平平,三角眼裏卻放射出賊亮的光,看起來就不像是好人。難道他真有那麽特殊的本事嗎?為什麽謝瀾對他這樣畢恭畢敬的呢?

    謝瀾此時倒是心事重重,這次王上召見宋太醫,原是他意料中的事,隻是沒想到來得這麽快,連查問底細都來不及。就日前打聽到的消息,這宋太醫原是隱居修煉的得道者,他怎麽會出山還俗,又托了誰的路子進了太醫院,就沒人知道了。看他道行深厚,會不會是哪國派來的臥底……想到這裏,他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因見宋太醫和李慧已經先一步進了寢殿,也來不及多想,便急步跟了進去。

    因為旨意是下給謝瀾的,照例還是謝瀾回話繳旨。謝瀾便上前請了個安道:“太醫院宋清廉奉詔來到!”

    蕭稹回到寢宮有一會兒了,半躺在榻上,頭上勒著一條黃絹帶子,看了一眼這個其貌不揚的瘦矮個子,說道:“你就是宋清廉,宋太醫?”

    “是,”宋清廉叩頭答道。”臣宋清廉奉旨診視聖疾。”聲音不大,中氣卻極為充沛。

    蕭稹點頭道:“我冒了點風寒,也不用看脈,你給我開一劑方子疏散疏散便會好的。”

    宋清廉抬頭注視了一下蕭稹,不緊不慢地說道:“臣鬥膽請診聖脈,不然,斷斷不敢行廣方法。”

    蕭稹見他堅持,隻好伸手搭在一個黃袱小枕上。宋清廉膝行近前,情思靜慮,閉眼先叩了左腕,又請過右脈摸過了,才跪著退下,伏地叩頭道:“據臣拙見,王上此症並非風寒所致,乃是鬱氣中滯,神不得通。不通則疼,主目眩頭脹,頗似著了風寒,其實不然。”

    “既然如此,”蕭稹笑道,“下去擬方子煎藥吧。”

    宋清廉並未動身,隻叩頭道:“王上此症不須用藥。臣有小術一試,如其無效,再行方不遲。”

    不用藥便可治病,蕭稹大感興趣,坐起身來問道:“你有什麽好辦法,快讓我試試!”

    宋清廉笑道,”請王上靜坐不動即可!”說完雙手高拱,離蕭稹頭部有三尺遠,動也不動,隻慢慢聚集道氣,不一會兒,手上便青光纏繞。

    李慧在旁看他搗鬼治病,暗自納罕,此人難道是神仙不成?站在一旁的蘇婉,芳菲和魏東亭卻知他是在運用道力為蕭稹祛病,隻是用道力祛病也極為少見的,少數得道者才能做到的。

    蕭稹初時也覺好笑,慢慢便覺有一種清涼麻甜的感覺,從頭頂泥丸。太陽、印堂各穴浸潤進來,開始隻有麻的感覺,滿心隻覺涼風習習,如秋日登高,雜慮一洗而盡,漸漸地連麻的感覺也沒有了。此時血脈倒轉,頭部有些眩暈,殿內的器物都在旋轉,忙閉上雙眼。

    宋清廉又運道氣點了蕭稹,太陽、睛明、四白,合穀、安眠、丹田、檀中、魚際、少商、少澤等穴位,如此循環幾次。

    蕭稹隻覺自己身上的各處經絡都漸漸被打通了一樣。自己便試著運氣,果然不像之前那麽淤塞難受,有種說不出的暢快感覺。

    一個太醫竟有如此本事,究竟是什麽人?

    足有小半個時辰,宋清廉籲了一口氣放下手來,趴著叩了個頭道:“王上,請睜開眼睛吧。”

    蕭稹原本是想事情想得發蒙,再加上近日練功頻繁,頭部有點疼,便借題發揮喚來了宋清廉,主要是想見一見這位奇人。剛見麵有些不以為意,不料他卻真有本事。此時睜開眼,頓覺滿室清亮,心定神明,異常輕鬆。不由心中大喜,解掉頭上黃絹帶,晃了晃頭滿意他說:“真看不出,你還會法術!”

    宋清廉隻是笑道:“此非法術,隻是道氣的運用而已,王上使的是火道,我使的是風道,風利火。隻要運用得當,便有奇效了。臣用過去所練的先天內氣功,逼入王上體內,自能法邪扶正,舒筋活絡。”

    蕭稹原本就是要考查一下他的功夫,現在越發相信。便問道:“你精幹內氣功?”

    宋清廉道:“不敢言精,隻略知一二而已”

    蕭稹笑道:“你就演示一套給我看看。”謝瀾見蕭稹讓宋清廉練功,便不大放心,先自站起,挨近蕭稹身邊立定。

    “臣不敢放肆!”宋清廉一邊答,一邊雙手輕按,立起身來,卻無動作,隻是微笑不語。

    眾人正詫異間,忽然向地下一望,不禁大吃一驚——原來宋清廉在起身一刹那問,運道力一按,雙手、雙膝、雙腳著地的六塊方磚卻已龜裂下陷!

    “好好好!這個厲害了!”蕭稹早已看見,鼓掌大笑,“真是海水不可鬥量。有這般能耐,豈能久屈人下!你好自為之,我以後有用你的地方。”

    李慧見王上歡喜,便取了最上等的封子——二十兩黃金——捧了過來。

    蕭稹忙擺擺手說:“這樣的人物可不能用錢打發。”便指著案上一柄麟麟盤蛟的玉如意,笑道:“這個給你!”

    宋清廉並未接受謝恩,隻是拱手說道“王上,臣有一句話想要問王上,不知可以嗎?”

    “問吧,這有什麽不行的?”蕭稹正覺得自己手中又多了一張王牌,很興奮,想也不想說道。

    宋清廉左右看看,見李慧,謝瀾,蘇婉,芳菲,並一群侍衛太監站在旁邊,有些掃興“臣隻想王上一人聽這句話。”

    “有什麽話不能當麵說的。”見宋清廉仍然堅持,蕭稹隻好對周圍的人擺擺說“你們,所有人,站遠一點。”

    宋清廉這才走上前,附在蕭稹耳邊說了一句話。

    聽了話,蕭稹好像被惡鬼附身一樣愣了很長時間,大張著嘴巴,用很不敢相信的眼神看著宋清廉。

    莫非有詐?謝瀾看蕭稹的神色不對勁,剛要帶著人上前護駕,蕭稹一手攔住了他們。

    “你們都出去。”還沒等眾人反應過來,蕭稹又重複了一遍“立刻馬上,所有人都出去,門都關好,守在寢宮門口,誰也不準進來,我要和宋太醫單獨講幾句話。”

    王上的命令,不能不遵。眾人不明就裏,隻好都出去了。

    諾大的寢宮裏,燈火通明,卻隻有蕭稹和宋清廉兩人,顯得有些空曠。

    “你.....你把剛才的話再重複一遍,我......我沒太沒聽清楚。”

    “我——說——的——是。”宋清廉一個字一個字說著,吐字清晰“朋友,你知道安利嗎?”

    “知道啊,當然知道了。”蕭稹飛快地跑上前,緊緊抱住宋清廉不撒手,興奮地大叫道“我還買過呢!”

    安利啊,真好啊,真是個好東西啊。人生頭一回,徐子安覺得吃虧是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