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前路之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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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彰已經在關帝廟外站了,身著絳紅截衫,手裏拿著把大刀,踱來踱去地等人。煞像個山大王派頭!幾個軍校也都是便衣,執著明晃晃的火把隨便站在階上。看著這幅架勢,趕回來的曹澤,蕭言差點沒笑出聲來,三人互相遞了眼神,立即明白了各中意思。

    “你捉我兩個鱉,我捉你五個王八蛋!”郭彰一見大漢,就著火光走下階來,用手點著他的鼻子罵道:“你叫什麽名字,敢這麽欺人?”

    大漢見拿他的人中有軍官,又見這個陣仗兒,頓時毛了,期期艾艾地說道:“大王不必動怒,有話好講!在下馮慶龍,僅有幾分田產,如要盤纏,放了這位兄弟,讓他回去取……”

    “好啊!”蕭言格格一笑,上前用刀割開一個廝仆的繩子道,“去吧,你要弄鬼,瞧他的模樣!”一旁的曹澤笑嘻嘻地來到被綁的那人跟前,伸手運氣,隻一瞬間,“噌噌”割下兩隻耳朵來,摜在地下。“你回去拿三千兩銀子來!”郭彰不料曹澤下手如此之狠,不禁吸了一口涼氣。

    那大漢見狀,越發信實了是強盜綁票,便遞了個眼色說道:“你回去告訴老太爺,就說有朋友急需三千兩銀子,快點拿來。要是不夠,去找大哥拆兌幾個,聽見沒有?”那人隻回一聲“是!”一溜煙兒去了。

    “你拿我們做強盜!”三人見廝仆已去,哈哈大笑,郭彰扭過臉對馮慶龍道,“我卻是個官呢!”便吩咐人扛出肅靜回避的牌來,對瞧熱鬧的人大聲說道:“我已訪知,這馮慶龍是烏龍鎮一霸。你們且回去,明日在這裏放牌告狀,有冤的訴冤,有苦的訴苦!”

    不料百姓們一聽這是官,倒麵麵相覷,竊竊私議一陣,便一齊跪下道:“這位馮老爺並非壞人,求大人開恩放了他吧!”

    說著,便叩頭。這一求情,不但校尉們吃驚,郭彰也是大出意外。馮慶龍此時將頭昂起,得意洋洋。郭彰見他這副樣子,冷冷一笑道:“好一個‘老爺’,原來還是個官!你是個什麽功名,把這一方百姓欺壓成這個樣子?”

    “鄭州守禦所千總,”馮慶龍將眼一翻道,“怎麽樣?”

    ”既為千總,為什麽不在鄭州,到這小鎮上來做什麽?”

    “我請假回來養病。怎麽,不準?”

    “哼哼!你養的好病!”郭彰見他刁頑,咬牙笑道,“你為何搶奪這女子的五兩銀子?”

    “他家買我十五畝更名地,應交五百兩銀子,拿了五兩你就大驚小怪了!”

    守禦所千總是從五品,郭彰倒有些犯躊躇。蕭言此時聽他話中有隙,疾聲問道:“更名田是戰時不知歸屬的遺地,統歸了朝廷,賣錢應歸朝廷,你怎敢擅入私囊?你什麽時候到的差?”

    “前年到差。”馮慶龍揀著容易回答的說道,他有些煩躁。“你是個什麽官兒?”

    “忙著問我做什麽?小心割了你的舌頭!”蕭言冷笑道,又問那父女二人,“這地你們幾時種的?”

    老漢畏縮著未敢回答,那女子早瞧出這幾人極有來頭,忙跪下答道:“五年前我們家逃荒到這裏,種了十五畝田……原來是當地富商的地,如今富商不知去向,這地便荒廢了。這個痞子前年仗他哥哥的勢保了千總,硬說這地要繳五百兩銀子……朝廷的正項錢糧都難得完起,到哪裏尋這些錢來填這無底債?……交不出利錢,他就拉我哥哥做了營兵,我爹出來攔阻,兩隻眼都叫他們打瞎……”那姑娘說至此,已是泣不成聲。

    “喂,小子,”曹澤在旁低聲道,“這人著實是個民賊,決不能放他過去!”郭彰點點頭,又道,“姑娘,你大膽講來,都由我來做主!”

    “何用我講!”那姑娘指著跪在地下的老百姓道,“他們都是見證人,叫他們說說。前頭縣裏何大老爺是怎麽死的!”見沒人敢搭腔,姑娘哽咽道,“都怕他,我說!何老爺先前當鄭州知縣,出告示叫百姓緩交更名地錢——我們等了多少年,碰到了這麽一個好官。他馮慶龍和做鄭州知府的本家哥子馮喜龍溝通了,就在烏龍鎮擺宴請客,何老爺當夜就暴死在路上!何老爺靈柩返鄉沒錢,還是烏龍鎮窮人悄悄兌錢交給何公子的——你們都啞巴了?怎麽不敢講真話?”

    此事至關重大,無人敢搭腔,寒夜裏關帝廟前死一般寂靜,隻遠遠聽得夜貓子淒厲的叫聲,人人心裏打冷顫。郭彰心知,如不顯示身份,終難問明此案,大聲道:“去請王上親賜的天子劍來!”這一句話在曠野中顯得極其清亮,驚得馮慶龍渾身一抖,老百姓更是目瞪口呆。

    少時,鼓樂齊鳴。禦賜的天子劍穩穩握在郭彰手中。隨從們從廟中抬出兩塊石礅來,請曹澤,蕭言分別坐了。鎮上百姓聽得外頭半夜裏樂聲陣陣,來的人越發多了。窮鄉僻壤的平民,沒有見過這等勢派,一齊叩下頭去齊呼:“青天大老爺!”

    一語叫得隻讓郭彰心寒,先前都害怕自己擔著風險,讓一個弱女子出頭,如今看到了禦賜劍,才有膽子說出話。

    永遠隻為了自己的利益而不敢反抗的家夥,真是一群懦弱的廢物,活該被欺負,死不足惜!

    心裏雖然厭惡,表麵上卻不得不裝出一副親熱樣子。郭彰徐步下階雙手齊挽道:“父老們都請起來!”又轉臉對馮慶龍道,“你不是問我身份麽?本憲乃當今王上駕前一等侍衛,左都禦史明珠,這兩位乃是王上心腹近臣,我等奉聖上欽差去西路公幹,今夜路過此地,訪得你的劣跡,要為民除害!”

    幾句話一說,下頭百姓們一陣歡呼,雷鳴般齊吼:“王上聖明!”馮慶龍麵如死灰,早癱軟在地。

    郭彰並不在意歡呼聲,隻低聲對馮慶龍道:“我等誅爾如同豬狗一般。”蕭言又對百姓道,“你們有何冤情,盡可告他,自然為你們做主的!”百姓們至此雀躍鼓噪,紛紛向前訴說馮慶龍的罪惡:單是為吃更名田的昧心錢,就曾逼死十三條人命,更不用說他搶占民女、擅虜男丁、圈地霸產的劣跡了。直到天明,才將主要罪行搞了個水落石出。

    “單憑你這十三條人命,就死有餘辜!”郭彰轉身吩咐校尉:“我等奉聖命,代天巡行,今日要在此清除民賊,爾等侍候好了!”校尉們聽得命令,齊聲高呼:“喳!”隨著嗚嘟嘟一陣號角響,咚咚咚三聲炮鳴,郭彰將手一揮,兩個校尉走過去,將馮慶龍夾起拖前幾步,手起刀落,“嚓”的一聲,早已人頭落地。至此,三人方覺惡氣去了一半,指著馮應龍的幾個幫凶道:“你們怎麽說?”

    那幾個人早已嚇得魂不附體,顧不得兩手反縛,隻是磕頭如搗蒜地叫:“隻求老爺劍下超生!”曹澤發狠,還要郭彰再下狠心殺了了事,蕭言在旁悄悄勸道:“這幾個人罪不該死,開導他們幾板子就夠了。”

    “好!”郭彰大聲道,“拖下去,一人四十大棍,叫他們永世記住今日!”

    老百姓幾年來冤怨之氣一日得伸,一個個舉目望天稱謝。有的念佛不絕,有的圍過來打聽三人官銜,有的圍著瞧熱鬧,還有窮極無賴的,便去翻馮慶龍屍體尋銀子。一直亂到早飯時才各自散去。郭彰又拿出三十兩銀子,打發那賣唱的父女。

    “痛快!”曹澤返回大殿,在神桌旁一坐,褪去大氅,仰頭將一杯涼茶飲下,“不想昨夜我們幾個合演了一出《烏龍鎮》!”說罷哈哈大笑。

    “但是咱們有失於計較之處!”蕭言忽然道。見曹澤,郭彰詫異,便道,“沒有口供,也沒得畫押,”沉吟一刻又道,“他的哥哥又是知府,今日必來為難,你要處置得當才是。”

    ”就憑他兄弟合謀毒殺何某職官,還敢來向我追問有無口供?”郭彰笑道,“這不妨事,馮喜龍今日不來明日必來,你就瞧兄弟的。——剛剛咱們放那個人去,就是叫他報信兒的。隻怕他不來,打起筆墨官司,倒麻煩了!”

    “這我知道,便打官司也是你準贏無疑。”蕭言慢慢說道,“我是說,兄弟宦程正遠,今後遇事要更有靜氣才好。”

    這確是金玉良言,郭彰心中十分感佩,忙道:“兄弟記下了。”

    這時日上三竿,吃過早點,郭彰索性放出牌示,說要在此逗留三日察訪民情。昨夜shā rén的事已轟動了全鎮,百姓們扶老攜幼擁到鎮北來看,一座破關帝廟前,賽似逢會一般。郭彰派了人提著大鑼,一邊嘡嘡敲著一邊叫道:“欽差大人在此落轎三日,百姓有冤狀申訴,到關帝廟直呈囉!”

    正嚷著,前頭人流忽然讓開一條甬道。一乘四人藍呢轎顫悠悠地抬過來了,前頭儀仗牌示一律不用,隻幾個衙役用手推著人群為轎子開路。原來是鄭州知府馮喜龍到了。

    他原是昨夜得報,自己兄弟馮慶龍在烏龍鎮被土匪綁票,便去營裏火速點了二百名士兵,親自領隊前來剿殺。到了鎮裏他才打聽到竟是欽差駕到,這才忙不迭將兵丁從人等打發回去,自乘轎子來見郭彰他們。百姓們本來摩拳擦掌,三五成群商議著要推舉士紳叩見欽差,見他來了,便都停住,呆呆地望著他徑往關帝廟而去。

    郭彰正與曹澤,蕭言在大殿上高談闊論,忽見一校尉進來,遞上手本履曆道:“鄭州知府馮喜龍請見總憲大人!”

    “叫他進來!”郭彰收了笑臉吩咐道。“倒要看看,這是個什麽物件!”曹澤喝口茶道。正說間,馮喜龍已進殿內。三人留神看時,此人五短身材,方正麵孔,一臉精悍之氣。那馮喜龍一邊報說姓名、職務,仰著臉隻拱了拱手,按府廳見督撫的儀節行了庭參禮。照規矩郭彰是該親扶免禮的,但他卻端坐不動。馮喜龍便不肯再行拜禮,兩個人心中早已存下芥蒂。

    “請坐獻茶!”郭彰冷冷吩咐道,故意又問,“足下便是鄭州知府?”

    “不敢,”馮喜龍躬身答道,“廷寄早已接到,卻未料到欽差大人來得如此之速,未及迎候,乞望恕罪!”說著話鋒一轉問道:“大人昨夜殺敝府馮慶龍,但不知他身犯何罪?”

    郭彰不料他竟膽敢先發製人,怔了一下答道:“兄弟殺他,自有可殺之理。怎麽,我斬他不得?”

    “不是這等說。”馮喜龍挺起腰來,“馮慶龍現是五品職官,又值奉命催科交納更名地銀兩,並非不法之徒。大人就是殺了他,也須有個交待,不然卑職無法回上頭的話。”

    “百姓饑苦已甚,哪來的銀兩繳納更名地錢?本大臣已拜折奏明王上,請旨一概蠲免!”

    “請旨歸請旨,蠲免歸蠲免,”馮慶龍昂聲應道,“現今既無旨意,足下便有擅殺職官之罪,卑職不能不具折嚴參!”

    蕭言在一旁留神聽著,忽然哈哈大笑道:“毒殺前縣令何某,逼死十三條人命,也是奉命而行的麽?”

    “什麽何某,什麽十三條人命?”馮喜龍毫不示弱,“我自與大人回話,你是什麽人?”

    “他問就問了,是什麽人也不勞你相問!”郭彰大怒,“來,撤座!”便有兩名校尉上前,將馮喜龍一推一個踉蹌,抽去了條凳,又聽郭彰接著吩咐:“革去他的官職!”

    “慢!”馮喜龍十分刁頑,兩手一張大喝一聲,“哪個敢?我是統選的官!”

    “統選”是指三朝與齊國存有爭議的地區,由兩國共同起草選定的地方官。這些統選出的官有齊國的官員,也有三朝的官員,即便處置也需兩國一同商議,十分麻煩。郭彰不禁蹙額為難。但事到其間,實無轉圜餘地,麵子上也真是下不來。

    正想著對策,隻見曹澤運足道氣,衝著馮喜龍要害隻一掌便使得他斷了半口氣。蕭言就勢從架上抽出劍向他心口處猛地一戳,直刺出後心半尺有餘!郭彰嚇得不禁閉上了眼睛,不一會又緩緩睜開

    馮喜龍兀自後仰前合地不肯倒下,雙手捧著胸前劍柄,口中出血,吃力地道:“你……你們……好毒哇!”

    “無毒不丈夫!”不等那兩人搭話,郭彰笑道,“殺你不冤,百姓歡喜!也省得你我再打筆墨官司。”說著親自上前,將劍猛地一拉,頓時血流如注。馮喜龍慘叫一聲倒在地上,連腿也沒蹬一下就咽了氣。馮喜龍帶的從人見此慘狀,個個麵色如土。曹澤,蕭言瞧著這一風流文雅的書生,竟也如此手狠,也是暗自心驚。

    郭彰若無其事地從懷中抽出一方絲絹,揩拭了寶劍上的血跡,說道:“痛快痛快!一日一夜為民連除兩害,王上於我等必有褒揚!”

    眾人退下之後,曹澤隻覺痛快,對郭彰道:“小子,平日裏看你瘦小枯幹的,我倒不知你竟具如此才略膽氣,倒是小看你了!”郭彰笑道:“我哪來的什麽才略膽氣!這點神氣還是看著三國水滸之類勉強學來的。隻是真遇到事情又是另外一樣了。”言畢微笑,蕭言卻默默不語,半晌方道:“隻是下手也太狠了些兒,君子不近庖廚麽。”

    “手不狠,何來的天下呢?”郭彰笑道,“這都是讀書心得了。”

    “幸好這馮喜龍是三朝那邊的人,又作惡多端,想必王上不會責罰於我們。下次可不能這麽魯莽地shā rén了。”蕭言囑咐道。

    三人在烏龍鎮盤桓了幾天,又細細將二馮的罪狀依律補了文書,才拜發奏折,六百裏加急遞齊國都城,請旨處分。一切bàn lǐ完畢,第六天頭上,詔令下來了,一份明發,一份廷寄。

    郭彰看了明發詔諭後笑道:“這一道恩旨,蠲免了更名田的錢,真是功德無量!聖明如鑒,天下從此可以昌盛歸化了!”

    蕭言道:“先別高興得太早,再看看這廷寄,這是對咱們的處分了!”拆開看時,更是喜不自禁。原來是蕭稹親筆朱批,前麵複述了三人自請處分的話,後麵的朱批寫道:

    據該禦史並禦派親信不經請旨誅戮職官,本應酌情懲處以伸國家明令。念其剪暴於俄頃,誅逆於初萌,其初誌可佳!著令仍以原旨西行,一路查詢吏情,細細具折奏朕。所請處分免議。

    看到這裏,郭彰驚喜叫道:“二位快看,王上還問及你們呢!”曹澤,蕭言忙看時,隻見後麵還有幾行小字:

    曹公與蕭言表哥可好?甚念。致吾意。汝家眷皆以妥善安置,無須掛懷。天已寒冷,望汝等一路上多加保重,山高路遠,一路艱險,保命為重,其餘盡力即可,切切。

    曹澤看後不禁笑道,“著前麵必定是叫人起草的,後麵這些半文半白的話肯定是自己寫的了。”

    “看那歪歪扭扭的字就知道了。”蕭言感概道,“話雖然粗陋了些,情義卻真。”

    三人兩眼淚汪汪地拜了詔書,立起身時,袍袖盡濕。

    貪官的事情也好,三朝的衝突也好,一定要盡力去辦。三人想著,不光是為了贖罪,為了權勢,也為了那個堪為知己的君主。

    前路漫漫且艱險,但隻要希望尚存,知己猶在,也就顯得不那麽辛苦了,不是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