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烏龍鎮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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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遠行艱難,郭彰,曹澤和蕭言三人每日邊說邊行,倒也不覺疲倦,漸漸熟絡起來。約十數日光景,已過了黃河,到了鄭州地麵。這一日走了一天,眼見一輪紅日落下蒼山。曹澤在馬上笑道:“下頭除了校尉、弁將,還有幾十個步行的,飽漢不知餓漢饑,騎馬不覺行人累,該到投宿時分了。”

    郭彰將馬鞭朝前一指,說道:“前頭黑沉沉一個大鎮子,就進去打尖如何?”蕭言道:“你是欽差,這一進鎮子,亂哄哄的人都來供奉你,我是受不了這些,給我留下兩個人伺候,我就歇在鎮外這座破廟裏吧。”

    ”大哥怎麽說生分話!”郭彰忙笑道,“兄弟依你就是。”說著便先下馬,扶了曹澤也下來,安置隨從軍士駐蹕關防。三人住了正殿,令校尉軍士們就在兩廂碑廊裏安歇。隨行的王參將便在大殿前簷下安置,一時停當,進來稟郭彰:“隻是沒什麽好吃的,請大人示下,可否進鎮籌一點菜蔬?”

    郭彰道:“不用了,都帶的有幹糧,隨便吃點就算了,你們要擾民,我是不依的!”

    曹澤對郭彰這一處置十分滿意。待人們都退下去後,脫了靴子,將腳搭在供桌上,讓血脈倒流解乏,一邊笑道:“你事事不肯擾民,這麽做很好,我便不吃飯也是歡喜的。”郭彰嘻嘻笑道:“吃還是要吃,隻不擾民罷了!”一邊說,一邊從馬褡子上取出一個包袱,展開來一看,裏麵除了一應細巧宮點,竟還有花生米、炸蝦子、幹蒸蟹和一包鹵得鮮紅的牛肉條!就連蕭言也一下子笑起來道:“賢弟,你用心之巧密,確有過人之處。”

    三個人吃罷晚飯,天已黑定,寂寥的寒星在湛藍無垠的天穹上隱隱閃爍。蕭言望著天空出神,笑道:“古人雲: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如今才真正體驗過了這話的真意。這十幾日路走下來,我的確清醒了不少。回想之前種種,覺得像夢一般。就比如說你吧,郭彰,前幾個月我恨不得快些除掉你才好,現在倒成了你的左膀右臂了。”

    郭彰反而笑道:“此一時彼一時嘛,如今尚能活命,又有什麽不好呢?”

    曹澤聽了半晌不語,心中亦是五味雜陳。“說到活命,倒是我們爺兒倆對不住你了。”許久,他喃喃道,“把你的夫人卷進來白白送了命,這倒是我們永遠也彌補不了的了。”

    巧舌如簧的蕭言此時也沒了聲響,隻低著頭,輕聲說了句抱歉。

    “人各有命吧,那是她自己選擇的,誰也沒逼她。”看著火光,翠姑的音容相貌仿佛猶在眼前,“要說是什麽害了她,那便是這亂世,紛爭不斷。才讓她左右為難,不得不自盡而亡。”

    “隻有好好輔佐王上終結著亂世,才算是真正替她報仇了。”郭彰笑說道。

    “等你有了足夠有價值的東西與我交換的時候,我自然會來找你,實現你的願望,任何願望都可以。”那位先生的話在耳邊回響,成了支撐他的唯一動力。

    是啊,等我終結著亂世,有了足夠的籌碼再見到那位先生的時候,你就能再回到我的身邊,那時候,天下歸一,也就再沒有什麽能拖住我們了。

    如果是那位先生的話,一定能做到的,他是無所不能的。

    ”誒,瞎想這些也是空難過,倒不如趁此良宵,我們出去散散步吧!”郭彰道。

    “成,咱們就出去走走。”終於把心中的不安和愧疚一股腦地說出來,曹澤和蕭言也鬆了口氣。細細觀察,又見郭彰並無報複之意,也覺得此人頗明事理,胸襟開闊,現下也放了心。便也不叫從人,三人換了便衣,聯袂進了鎮子。

    這個鎮子相當大,雖已入夜,一街兩行叫賣燒餅、餛飩、油炸豆腐、燒雞鹵蛋的也還不少。郭彰買了三包五香瓜子兒,遞給曹澤,蕭言各一包,道:“走,咱們到裏頭瞧瞧。”蕭言問那賣瓜子的老漢道:“老人家,這個鎮子叫什麽名字?”

    “烏龍鎮。”老漢熱情地答道,“說來這裏比縣城還要大些,從這頭到那頭走起來得半個時辰!”

    ”日子可過得?”郭彰問道。

    “鬆快不了什麽,”老漢歎道,“有錢就過得,沒錢便過不得。”

    這話等於沒說。三人相視一笑,拿了瓜子兒邊吃邊走,想著到鎮南頭遛一趟再返身回來,也就到安歇的時刻了。

    走過最熱鬧的十字街口,再往南黑沉沉的一片,沒什麽看頭了。蕭言便道:“天寒上來了,咱們往回折吧。”郭彰點頭正要答話,忽然聽得西街一陣箏聲,切切嘈嘈傳入耳中,這聲音,在這深秋昏月的夜色裏悠然地蕩漾在蒼穹中,倒顯得格外清幽。曹澤最愛聽戲,忙道:“像是在唱河南墜兒書,一向聞得墜子以南陽、鄧州為最,不想這裏也竟有抓箏的好手!”便一把扯了郭彰,蕭言二人,從街心向西來尋彈曲兒的所在。

    行了約莫半箭之地,果然見前頭一座茶肆,門麵隻有兩間,裏頭打通了做書場,齊整放著六七張八仙桌,坐著三十幾個人在喝茶聽書。書台上一老一少,老漢是個瞎子,撥弄三弦伴奏。這少的是個年輕女子,素衣淡妝,手撫長箏邊奏邊唱道:

    三國以來戰事不停,曹阿瞞勢傾天下,要爭朝廷。有一個皇叔,字稱玄德,下南陽三請諸葛起臥龍……

    郭彰一聽便知,開頭剛過,這才開始正篇,便悄悄在後邊揀了三個位子坐了。夥計上前沏了兩盅茶來,又將一把瓷壺放在他們麵前道:“每位製錢十文,你們隻管喝,我給你們續水。”

    蕭言笑道:“好!”便從懷裏掏出一枚銀角子丟給夥計,“賞給你!”那夥計點頭哈腰連連謝賞,不一會兒又遞上兩條擰幹了的熱毛巾,“請你三位爺用巾!”郭彰卻不答言,兩眼直瞅著書台。蕭言擺手道:“不用侍候,你忙你的,我們還要聽書呢!”

    曹澤細細聽著,轉臉對聽得發愣的郭彰笑道,“這詞兒也還不俗,你倒一進場就入了神。”

    順著郭彰的眼神看去,蕭言頓時明白了幾分,用手肘輕輕碰了碰郭彰道:“誒呀,你瞧這妮子像誰?”

    “唔?”郭彰隻呆呆看著,“有些熟悉,倒看不出來。”

    “像不像死了的翠姑?”

    郭彰早已細看許久,雖與翠姑一樣眉黛春山,目傳秋波,眉宇間卻無翠姑的英煞之氣,斷斷乎不像翠姑。他歎一口氣道:“你這叫結想成幻,我瞧著倒像——”話猶未終,蕭言一笑道:“你這一說,我又瞧著不像了。”

    下頭的書是《三國誌演義》裏頭的《群英會》、《祭東風》二折。雖然套子極熟,無奈這一老一少時緊時慢,說一陣唱一陣,時而歌如裂石,時而歎似長詠,確有攝魄勾魂之力,直到散場都無一人先退。曹澤撫掌歎道:“這麽個小地竟也有如此妙音,今夜可算不虛此行!”

    說話間,老人手裏反拿了小銅鑼上來收錢,不少人便擁著往外走。隻前頭幾個人隨便賞了些銅子兒,有幾十文的樣子。老漢方正在歎息,郭彰上去,將五兩一錠的銀子輕輕放了進去道:“這銀子給姑娘換一身行頭吧,單單唱得好是不行的。”

    此時客人已將走盡,那老人拉了姑娘,深深道了兩個萬福,千恩萬謝說了一車好話,才過去收拾場子。三人興致已盡,正待要走,忽然從外麵闖進一個大漢,胡子長得像刺蝟一般,袍角撩起紮在腰間,瞧也不瞧郭彰,曹澤和蕭言,徑自走至書台前,獰笑道:“今晚捉了個大鱉,發財呀!”便拿銀子,斜眼瞧瞧郭彰,扔起半尺來高又接在手裏,掂了掂揣進懷裏。

    老人已聽出了是誰,忙作揖,低聲下氣地賠笑道:“二爺!這點銀子是三位客官賞小女做行頭的,掙了錢來,還不是你老的?這一次……這一次……”他結巴了半天,不知說什麽好。那女子卻一把拉回老人道:“爹!甭說啦,有口氣還暖暖身子呢!”

    郭彰聽到這裏,不禁怒火上湧。曹澤,蕭言見郭彰要上前理論,忙一把拉住,示意聽聽再說。

    “好啊!”那人笑道,“翅膀子硬起來了,有撐腰的了?我告訴你,那十五畝地,五百兩銀子也買不來,倒是你嘛……”他走到姑娘身邊,猥褻地笑笑,伸手擰了一把臉蛋:“陪二爺玩三年,嗯?地就歸你……”一語未終,隻聽“啪”的一聲,那漢子左臉早著了姑娘一掌,“你是什麽好門頭?當年比我們還賤十倍!你哥拿你媽的賣笑錢買了個官,你就張風乍翅、橫行霸道欺負人!”說完拉起父親便走,卻被大漢伸手攔住。郭彰便忙上前分解。那漢子將眼一瞪道:“關你屁事,滾開!”

    郭彰氣得麵色煞白。當年在山路上落魂之時他也曾遇到這麽一個人,吃了大虧。一看這東西便知是個惡霸,今日若要叫他逃了,還有個天理?想到這裏,郭彰血脈奔湧,不顧曹澤,蕭言眼色,將外頭大氅“嗤”的一聲連扣子撕開,右手在桌上“啪”地一拍,橫目說道:“你仗誰的勢,這麽欺侮人?”

    “說出來嚇死你!”那大漢吼道,“巡撫管不了,吏部摸不著,這鄭州東西五百、南北三百裏都歸他管!”說著一聲呼哨,從外頭又擁進幾個軍漢模樣的人,橫眉立目盯著三人躍躍欲試。看著幾個壯漢,曹澤倒是來了興致,暗地運功想要比劃兩招。老人見雙方就要動手,抖抖索索地走過來勸架,姑娘見他們二人要吃虧,也從旁勸道:“客官犯不著和他們生氣,趕緊去吧!”

    郭彰此時勃然大怒,待要發作,又忍了下去,道:“你勢力大,不講公道,我惹你不起!”拉起曹澤,蕭言便要去,卻被大漢伸臂擋住道:“怎麽,怕啦?方才要打架的勁哪裏去了?”

    “難道走也不許我們走了?”蕭言笑嘻嘻地揚眉問道。一邊說,一邊用手撥那漢子臂膀。不料對方膂力很大,竟一點兒也沒動。

    “你們有錢買笑,就無錢買氣?”那大漢冷笑道,“既惹了二爺生氣,就不能白去,你們得擺酒為二爺消氣!”

    ”這可有些不巧了!”郭彰將身上一拍,突然換了笑臉道,“恰好就帶五兩銀子,都賞出去了。我們回去取錢來,再為你消氣如何?”

    “嗯,”那大漢得意地笑道,“這還像個人話!”說完指著蕭言,曹澤道,“這二位留著陪酒,你回去取錢來吧,不多,二十兩就夠了!”

    郭彰聽了長歎一聲,朝兩人丟個眼色便拂袖而去。曹澤本想上去給他們點教訓,見蕭言衝自己搖搖頭,也隻得隱忍著不發作。

    出了十字街已是星移鬥轉,過了午夜。長街上黑魆魆、靜悄悄不見一人,郭彰不禁有些發毛。剛向北轉過彎兒,便見王參將帶著十幾名校尉打著火把過來——他們本已解裝就寢,聽得三人出去,隻道在廟外路旁散步,誰知到半夜還不見回來。王參將發了急,忙帶人進鎮來尋。此時見郭彰孤身一人回來,不禁失驚道:“總憲大人,那二位大人呢?”

    “碰到幾個小賊。”郭彰一見來人,頓時精神大振,厲聲吩咐道:“去將那邊茶館裏所有的人一體擒拿聽我發落!”說完,隻帶了兩個從人,頭也不回向北而去。

    邊茶肆裏曹澤,蕭言已知郭彰去搬救兵,心裏托底兒,蹺著二郎腿沉著地品茶,一邊用目光掃視旁邊橫坐的五個漢子。老人和姑娘瑟縮在書台下麵,臉色煞白,一語不發,不知將要出什麽事。店老板和小二垂手站在一旁,想勸又不敢,隻管賠笑添茶,又命小二:“拿點瓜子兒來給幾位爺嗑!”

    “要那勞什子做什麽?”那二爺鐵青著臉道,“叫他們出錢,到德勝樓弄一桌菜來,老子在這喝酒聽曲兒!”

    話剛說完,便聽一陣桌翻椅子倒的聲音,王參將帶著人已蜂擁而入,“刷”的一聲拔劍在手,大喝一聲:“通通綁起!”校尉親兵們聽得這聲命令,“嘩”地散了開來,兩個對一個就要下手。曹澤見他們愣頭愣腦的連賣唱的父女也要綁,忙喝止道:“不可魯莽!店主、小二和這兩個賣藝的無罪!”

    “你們是什麽人?”大漢已被寒鴨鳧水般地捆個結實,還梗著脖子問道,“敢來太歲頭上動土!少時叫你後悔不及!”

    “後悔的是誰還不一定呢,老實點比較好哦。”蕭言笑嘻嘻道,蓄著道力一巴掌狠狠扇過去。大漢立時腫了半邊臉,再看站在一旁的老頭,更是深不可測,也不敢胡言亂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