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 諮議局裏聽時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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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龍鳴劍和王天傑從羅泉井回到了成都。
王天傑住在朱國琛那裏,龍鳴劍則回了四聖祠。
四月初十下午,龍鳴劍在學堂轉了轉,見學堂一如往常,平平靜靜的,他就想出去走走。
“去哪裏呢?”他想。
他想了想,在心裏說道:“去諮議局!”
他是諮議局的議員,他覺得自己好久都沒去諮議局,就打算去一趟,看看諮議局有什麽事兒,還有就是聽聽有什麽關於朝局的消息。
雖然現在他還沒能把人馬組織起來,但他時刻留意著大清朝廷的舉動,他希望從中捕捉到舉事的時機。
他一路走來,大街上還是一如往常的平靜,可一進諮議局,就聽到裏邊是人聲鼎沸……
“這是什麽責任內閣呀?十三個人,滿洲貴族就占了九個,哎喲,還有七個是皇族!******,啥子責任內閣喲,就是個皇族內閣嘛!”
“你們說,你們說,我們要求朝廷速開國會,朝廷說要到宣統八年才開,要求成立責任內閣,朝廷就弄出這麽個皇族內閣,這不是戲耍我們嗎?這不是愚弄天下臣民嗎?”
“朝廷拋出這個皇族內閣說明啥子?說明朝廷既怕亂黨來革他們滿人的命,又怕君主立憲後我們漢人分了他們的權!”
“是啊!我總算曉得了,亂黨為啥子要亂黨反清排滿和實行種族革命!”
“唉,我們這麽多年的努力都白忙活囉!”
“這麽敏感的問題,竟然會犯如此愚蠢的錯誤啊!”
“如此愚蠢的舉動,這不是給亂黨助力加勁嗎?”
……
諮議局議長蒲殿俊看著這亂轟轟的場麵,覺得不是個了局,就一邊敲驚堂木,一邊大聲喊道:“諸位,諸位,安靜一下,安靜一下!請聽我說!”
他敲了十幾下驚堂木,憤怒的人們總算安靜下來了。
他說道:“諸位先生,我們現在都是諮議局的議員,雖說不是朝廷命官,但都是有身份有體麵的,這麽亂吵,也有失體麵!其實,蒲某想,朝廷這麽做,隻是一個過渡,國會還沒有開,肯定不能由天下人選出一個內閣來,但全國都要求先成立責任內閣,朝廷要順從民意,就得成立這個責任內閣,所以就有了今天這個內閣,這雖然看起來像個皇族內閣,可是,你們看看,這些皇族閣員也並非全是頑固保守、庸碌無能之輩,他們中的好幾個大都是響當當的政治改革派,就說這總理大臣******吧,他就是公認的改革派嘛,大家都曉得,他是公開主張三權分立的嘛;再看,載澤、溥倫、善耆、紹昌這些人,也是最熱心的憲政實踐者啊,他們既有學識,又相當開明,由他們組成的這個內閣,實際上也算不上是一個反動內閣吧?”
他話音剛落,有人就馬上反駁道:“他們算個屁!他們隻是攝政王手裏的提線木偶!這個皇族內閣的出現,隻能說明一點,那就是,大清朝仍然把天下看成一家一姓之私產,他們不僅不信任我們漢人,甚至連那些不是他愛新覺羅宗親的滿人也不信任,而隻信任自家那一小撮宗室親貴。”
這個聲音剛落下,另一個聲音又響起:“皇室不入閣,這是源於英國憲製的慣例,朝廷這麽做,是對這一慣例的公然蔑視!是對天下追求立憲者的公然挑釁!”
又一個聲音接著說道:“對這樣的朝廷,我們就不要抱啥子幻想了!還是亂黨說的這句話好!你們聽聽:‘滿清王朝分明就是騎在漢族頭上的‘韃虜’,是一個排擠漢人的異族壓迫政權!若要去除此壓迫,舍革命而無二途。’”
“他們死不放權,就讓他們去等著被革命吧!”
聽到這些反駁的聲音,蒲殿俊又敲了一下驚堂木,說道:“諸位,說話都注意點,這是諮議局,不是家裏!”
“蒲議長,這裏都不準說話,它還叫諮議局嗎?”
“蒲議長,這裏也不準說話,那你說怎麽辦吧!反正我們死也不接受這個皇族內閣!”
“蒲議長,我們發個反對皇族內閣的全國通電吧!”
“蒲議長,我們組織起來進京請願吧!”
……
最後,蒲殿俊又敲了一下驚堂木,說道:“諸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我們還是看看其他省的反應再說吧,我們不要先做出頭鳥嘛!”
聽到這裏,早已頭皮發麻的龍鳴劍轉身就走出了諮議局。
他不想去湊這個熱鬧。他一心要革大清朝廷的命,凡是議論大清朝廷的事兒,他就很激動,言辭也就非常激烈。他現在要在暗中準備川省的革命,他不能讓人把他看成是革命黨,所以他有意避開了這個熱鬧場麵。
他想回四聖祠,又想去城西的農事試驗場,他想把他聽到的這些告訴他的同誌。他的直覺告訴他,滿清朝廷拋出這個“皇族內閣”,事實上是把一直反對革命的立憲派推到他們這邊來了,也就是在給它自己挖坑兒了,那麽他們起事的時機也應該就要到了。
龍鳴劍走在大街上。
大街上一如往日,人們來來往往,平平靜靜,根本沒有諮議局內那種爭吵的火爆場麵。
他想了想,就訝然失笑了:政治與小民沒什麽關係,小民關心的隻是自己的日子,隻關心有沒有飯吃!
街市的平靜,讓他覺得那個似乎走近了的時機又悄然走遠了。
他看到一個賣報的孩子,就從孩子的手裏買了一張《蜀報》,然後邊走邊看,他突然看見上邊轉載了梁啟超的一篇文章,他就仔細地看起這篇文章來,他看到了梁啟超的這樣一句話:
“將來世界字典上,決無複以‘宣統五年’四字連屬成一名詞者!誠能並力以推翻此惡政府而改造一良政府,則一切可迎刃而解。”
他想,連一貫主張改良的梁啟超都這麽說,這大清朝剩下的日子可就指日可待了。
其實,龍鳴劍並不知道,在朝野立憲派的普遍失望的同時,地方漢族大員對新內閣也是同樣反感,而且這種反感對大清王朝來說,更是致命的。因為“皇族內閣”將統轄各省,它剝奪了地方督撫直接向皇帝上奏入對的權利,這恰是早已坐大的地方實力派完全不能接受的。所以,當革命匆匆來臨時,那些以往曾拚命維護皇室、反對革命的地方官僚,竟然多數都抱持幸災樂禍、樂觀其成的態度了。
回顧清廷覆滅後的近百年曆史,中國要想實現真正的憲政民主,即使路線圖劃定為五十年,也不為過。但最為可笑可歎的是,當時的人竟然連五年都等不了。由此而言,清末憲政的失敗和未來的憲政民主之路,其艱難可想而知。在過度狂熱的情緒下,中國選擇了更為艱難的一條路,這難道就是曆史的選擇抑或是中國人的宿命?
大清王朝,終於把自己逼上了窮途末路,給自己敲響了喪鍾。正是這個一心想中興大清王朝的攝政王愛新覺羅?載灃,給大清王朝敲響了喪鍾,他既把實施“憲政”看成王朝的救星,又擔心皇權旁落,所以一意孤行,硬塞給國人這樣一個“皇族內閣”。他也就隻好眼睜睜地看著這場暴風雨的來臨了。
龍鳴劍當然不知道未來中國之事,他隻是覺得革命的時機就要到了。
他又往前走了幾步,突然停下來拍了一下腦袋。原來他覺得眼下沒事兒,正好去北門訪訪郝天民。
龍鳴劍趕緊出西門,去了農事試驗場。
到了之後,他就把在諮議局聽到的情況給朱國琛和王天傑說了。
聽他說完,朱國琛就說道:“朝廷弄出這個皇族內閣,好像是在給自己挖坑兒呢,你們覺得呢?”
王天傑想了一下,說道:“嗯,有點像!”
龍鳴劍說道:“豈止像?我覺得完全是!把立憲的人都往革命這邊趕,讓更多的人都想革滿清的命,這不是挖好了坑兒,等著往裏邊跳嗎?”
朱國琛說道:“滿清朝廷自己是不想跳的,它是在等我們把它推下去!朝廷那些人也曉得,我們現在的力量還把他們推不下去,所以要把立憲派也給我們推過來!”
王天傑道:“朝廷把立憲派給我們推過來,不過,我覺得這些人不一定會跟我們一起革朝廷的命。”
朱國琛問道:“為啥?”
王天傑道:“主張立憲的都是啥子人?他們大多都是家大業大的人,他們主張立憲,一是想保住他們的既得利益,二就想從滿清朝廷那裏再分得一些權力。他們並不想革命,要是革起命來,他們的既得利益都可能搞丟了,就更不要說分享權力了。所以他們要立憲,他們反對我們革命。隻是滿清朝廷看不清這一點,才不肯把權力分一點給他們。要是滿清朝廷看清了這一點,緊緊地拉住這些人,我們的革命做起來就艱難多了。”
朱國琛又說道:“子驤,按你這麽說,就算朝廷把他們給我們推過來了,我們還是不能指望他們來革命了!”
龍鳴劍就接過話來,說道:“對,我讚同子驤的看法!指望他們跟我們一起把滿清推到坑兒裏去,肯定不可能!要革滿清的命,得靠我們自己!”
聽龍鳴劍說革命要靠自己,朱國琛就說道:“是得靠我們自己,但我們這點力量,啥子時候才搞得成呢?孫先生這些年組織了那麽多次起事,就因為力量太小,所以一次都沒成功!我們回川這麽久了,啥子事也沒做出來。看來,就算這次滿清朝廷搞出這人皇族內閣,給我們創造了機會,我們怕也抓不住這個機會呀!”
龍鳴劍聽朱國琛這麽說,才想起自己來這裏的目的,就說道:“我來給你們說這些,就是想讓天傑跟我一起去找個人,把力量搞大點,好把滿清推到坑兒裏去,一說起話來就差點兒給忘了!”
王天傑就問道:“去找哪個?”
龍鳴劍說道:“走,找郝天民去!”
朱國琛又說道:“找一個人有啥子用!”
龍鳴劍道:“找到郝天民,找到的就不是一個人了!秦大哥說過,我和子驤也見過郝天民的小兒子郝雲峰,郝天民的堂口有好幾千兄弟!他要是肯跟我們一起幹,我們在成都北麵就能拉起幾千人馬!”
朱國琛道:“他會跟我們一起幹不囉?”
龍鳴劍道:“這得看見不見得到他,跟他談得攏談不攏了。”
朱國琛就說道:“這天不早了,你們要去找,就快點出門得了!”
龍鳴劍就對王天傑說道:“子驤,我們走!”
於是他叫上王天傑,就趕著進城朝北門的郝氏染坊去了。
出了農事試驗場,王天傑說道:“不曉得這郝老前輩在不在家,不要又空跑一趟!”
龍鳴劍道:“去撞下運氣吧!反正眼下也沒別的啥子事,能見著最好,見不著,也給他家裏的人留個話,讓他曉得我們的誠意!”
“你是做好三顧茅廬的打算了?”
“對!要是能把這郝老前輩拉攏來,這川北的事兒就算搞定了,就是三顧茅廬也值得呀!”
於是兩人就直奔成都北門去了。
龍鳴劍說到的郝天民是什麽人呢?
郝天民是川北綿州袍哥大堂口“信義公”的龍頭大爺,是綿州境內郝家山人。
在川西平原的西北邊緣上,突兀地聳起一帶大山,大山和平原之間幾乎沒有什麽過渡,平原的盡頭就是聳立的高山,順著陡峭山崖間狹窄的河穀,就走進了深山。這一帶山高林密,除河穀地帶住有少量人家外,往山裏走,往往十裏八裏都難見一戶人家。在這片高山密林裏卻另有天地。中間是一片方圓四五裏的平地,平地的邊緣又是山,從各個山埡口連出去,又是或大或小、或長或寬的平地,就這麽山連壩,壩連山,一直綿延開去。
川西平原上的人並不太在意這片大山,也沒有給它取個什麽名,隻是後來山上的人到平原上開起了有名的“郝氏染坊”,人們才把這一片大山叫做了郝家山。
郝天民就是這郝家山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