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錦城北門尋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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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北門內臨街有一個灰磚青瓦的四合院。
四合院後還連著一片蓋青瓦頂的簡陋的木架房。
那是一片作坊。
四合院的大門正對著大街,門頂上掛著一塊匾額,上麵寫作“郝氏染坊”四個大字。
大門的兩旁各有一間鋪麵,賣的都是這家染坊印染的各種綢緞和布料。
從大門進去,是一個小天井,正麵有五間正房,中間是堂屋;正房的兩邊各有兩間廂房。正房的後麵還有幾間房,再往後才是那片作坊。
這就是郝氏染坊。
這天天快黑的時候,一個老頭兒正在堂屋中間的空地上踱步。
這老頭兒名叫郝天民,是郝氏染坊的老掌櫃,也就是龍鳴劍和王天傑要找的“信義公”的龍頭大爺。
郝天民把信義公的總舵安在了成都,而江湖中人還以為信義公的總舵在郝家山,所以龍鳴劍、王天傑去郝家山時,隻在中壩場見到了郝家老四郝雲峰。
郝天民,中等身材,略略有點發福,寬大臉,慈眉善目,眉宇間隱著一股剛毅之氣;腦門刮得光光的,頭上稀疏的頭發都已花白,攏到腦後梳成了一條細細的辮子。這老頭看起來有六十多歲的樣子,其實他今年才五十六歲。
在一般成都人的眼裏,這郝天民不過是個開染坊的商人,並不知道他是川西北郝家山郝氏家族的第十三代傳人,郝家山的“山主”,更不知道他是哥老會綿州大堂口“信義公”的龍頭大爺。
堂屋大門開著,裏邊很寬敞,靠大門這一頭的左右兩壁各有一道門,通向左右的正房。屋內布置很簡單,中間是一片空地。正麵牆壁上是一個神龕,隻在正中有一塊“天地君親師”的神位。神龕下是一張供案,供案正中擺著香爐,香爐裏燃著三炷九支香,所以堂屋裏彌漫著一大股清香味。香爐的兩邊各有一個燭台,燭台裏各插著一支尺多高的跟小孩手臂差不多粗細的紅燭,燭都沒有點,所以堂屋裏顯得有點兒暗。供案的兩邊各放了一張大木椅。堂屋左右兩壁牆下,各擺著五張大木椅,木椅和木椅之間都有一張小幾。
他一邊踱步,一邊用手捋著頭頂稀疏的頭發,似乎在思考什麽。
這時,一個年輕的精瘦漢子急匆匆地走了進來。這漢子有三十多歲,比老頭兒要高半個頭,精精瘦瘦的,眉眼長得很像老頭兒,隻是眼睛微陷,目光炯炯,讓人覺得很精明,但也讓人覺得有點陰。他是郝天民的長子,名叫郝雲山。
漢子走到老頭兒麵前,輕聲說道:“爹,有人來訪!”
老頭問道:“哪個堂口的?”
郝雲山搖搖頭,說道:“爹,不是堂口的,來的是兩個年輕人,一個叫龍鳴劍,一個叫王天傑,就是老四信裏提到的那兩個人。”
郝天民聽說是這兩人,就說道:“快請!”
前不久,他家老四郝雲峰送信給他,說龍、王二人到中壩場相訪的事兒,信中提到了二人的身份。這些年他也聽說過孫中山和同盟會的不少事情,所以也想跟他們結識結識。
隨著一陣腳步聲,兩個年輕人跟郝雲山一起進了堂屋。
郝天民就當胸抱拳,與二人見禮,說道:“二位兄弟,幸會,幸會!”
龍鳴劍、王天傑也當胸抱拳,然後一躬到地,才站起身來,報名道:
“晚輩龍鳴劍!”
“晚輩王天傑!”
又一齊說道:“見過郝老前輩!”
郝天民一邊答禮,一邊笑著說道:“天民癡長些歲數,怎敢以前輩自居呀!”
龍鳴劍答道:“鳴劍比令公子雲峰年紀大點兒,天傑也就跟雲峰年紀相仿,您自然是長輩了!”
郝天民就說道:“好,好!我們就不要論啥子輩份了,來,來,請坐!”他又對雲山說道,“雲山,上茶!”
龍鳴劍又問道:“前輩,這位是?”
郝天民答道:“雲峰他大哥!”
龍鳴劍、王天傑又忙與郝雲山見禮。
郝雲山一邊答禮,一邊說道:“不必多禮,請坐,請坐!”
然後他就去備茶去了。
雙方了落座。
龍鳴劍又問道:“前輩,有幾們令郎?”
郝天民答道:“四個。雲山是老大,你們在中壩場見過的雲峰是老四,還有老二雲林,老三雲海。”
郝天民有四個兒子,長子雲山,今年三十二歲。雲山還有三個弟弟,雲林、雲海、雲峰。雲峰今年也二十二了。如今,老二在武昌,老三在重慶,分別打理在那裏的分號,老四留在中壩場,打理中壩場和郝家山的祖業。隻有雲山留在父親身邊,協助父親處理染坊的總務。說是協理染坊總務,實際上是協助父親處理“信義公”的事務。
龍鳴劍又說道:“前輩好福氣呀!”
郝天民笑道:“這世道,多子也未必多福啊!”他接著又問道,“二位來訪老朽,有啥子事兒呢?”
龍鳴劍就對郝天民說道:“前輩,我和天傑都是同盟會的人,也是文明公大龍頭秦載賡大哥的兄弟,不知前輩認不認得載賡大哥?”
郝天民就說道:“你們是孫先生同盟會的人,老朽仰慕得很啊!早就想跟你們結識結識,可惜一直沒這個機會呀!秦大龍頭嘛,久聞大名,可惜一直沒能謀麵,遺憾得很啊!”
龍鳴劍說道:“前輩,載賡大哥對您也是仰慕得很呢!他說,讓我們先來見前輩,等他把文明公的事兒安排好了,他也要來見您哪!隻是,我們都不曉得前輩把堂口就安在這裏,還去中壩場找,要早曉得在這裏,我們去川北之前就該先來見前輩了!”
郝天民說道:“把堂口遷到這裏也就一年多,所以江湖上的朋友都還以為信義公還在中壩場,其實再早的時候,我這堂口還在郝家山上。”
王天傑就問道:“前輩,你是川北郝家山人?”
郝天民聽王天傑這麽問,也有點吃驚,就應道:“是啊!你也知道郝家山?”
王天傑答道:“前輩,聽江湖朋友說,郝家山與明末李闖王有些淵源,不曉得是不是這麽回事?”
郝天民聽了,就說道:“這個說來就話長了啊!”
龍鳴劍就說道:“前輩,你就給我們說說吧!”
郝天民點了點頭,說道:“好,老朽就跟你們說說吧!這天也晚了,你們也還沒用飯吧?我們就邊吃邊說吧!雲山,擺飯!”
郝雲山就帶人擺上了酒和飯菜。
郝天民一邊陪他們吃飯,一邊給他講起了郝家山的故事——
郝天民對龍、王二人說道:“從中壩場往西看,那連綿的大山就是郝家山。說是山,其實那裏邊有山,也有平地。”
王天傑道:“我們就走到中壩場,見到了雲峰,沒進山去,不曉得山裏邊是啥子光景呀!”
郝天民笑了笑,說道:“聽老輩人說,我家老祖爺爺進山的時候,這片大山裏也就幾十戶人家,現在,在中間這片壩子上,就有六七百戶人家。加上四周小壩子上的人家,可能就有兩三千戶人家了。跟老祖爺爺進山的是我們郝家的親兵,進山以後,老祖爺爺就做了這裏的山主,到我已經是第十三代了。因為從平原上看過來,隻能看見山;又因為山主姓郝,所以人們就把這片大山叫著郝家山了。”
郝家山裏原本沒有多少住戶,也就幾十戶人家。
因為這裏很偏,又是深山密林,離它最近的縣城就是江油縣城武都,去那裏除了要走幾十裏地的山路外,下山後也還要走二三十裏地才能到。更讓人惱火的是這裏接近藏區,那些住在更偏僻的大山裏的藏人,本就不怎麽服朝廷管,動不動就造亂。如果遇上災荒,他們的牛羊馬匹沒了水草,他們吃的青稞沒有收成,他們不造亂,也要殺向漢人居住的地方,搶奪漢人的糧食、牲口,所以凡是能在山下平原上過活的人,都不願搬到山裏去住。雖然山上有不少的荒坡,隻要有人力,隻要人勤快,開出荒來就是自家的,種上幾年就成了沃土,而且官府也很少派人上山來收賦稅,但是人們也隻是到了在山下平原上簡直活不下去了,才會到這深山密林中來討生活。
郝家山上的住戶、人口多起來,也是在郝氏家族來到這裏之後的事。
郝天民繼續說道:“我們郝家,是明末闖王李自成的餘部,老祖爺爺的父親就是闖王爺手下的大將郝永忠,說郝永忠,可能沒人曉得;說郝搖旗,可能曉得的人要多點。”
龍鳴劍應道:“郝搖旗,郝大將軍巫山抗清的故事,我們都聽人講過,還真不曉得他本來的字號了,就更不曉得前輩您跟郝大將軍的淵源了。”
郝家山的郝氏家族,是明末闖王李自成的餘部“夔東十三家”之一的郝永忠的後人。
郝永忠在陝北跟隨闖王李自成起義,先做掌旗兵,因每次作戰都舉旗衝鋒在前,奮勇殺敵,而被升為哨官,漸漸成為闖王手下的一員勇將。一起的兄弟都叫他“搖旗”,久而久之,倒忘了他的大名叫“永忠”。後來,闖王李自成打進北京稱帝,封郝永忠為將軍。闖王東征吳三桂,兵敗一片石,接著就退出了北京,郝永忠又隨闖王轉戰豫西、鄂北。闖王兵敗九宮山,不知所終,郝永忠就跟隨闖王之侄李錦繼續征戰鄂西。
清兵大舉南下,李錦與明軍聯合抗清,郝永忠常受命為前鋒將軍,與清兵激戰。李錦病故,闖王餘部就和張獻忠大西餘部聯合,改奉南明永曆正朔,接受永曆帝的封爵,在鄂、湘、川、黔、滇與清軍反複激戰。後因明軍、大西餘部、闖王餘部間的內部矛盾激化,在湘、黔與清軍作戰失利,闖王餘部北返,在川東、鄂西組成“夔東十三家”,繼續抗清。
至清康熙元年,清軍徹底肅清南明和大西餘部在西南的殘部,殺入緬甸,俘殺了永曆帝朱由榔。爾後,川、鄂清軍大舉進剿“夔東十三家”,十三家各部相繼敗亡,堅持到最後的郝部寡不敵眾,被大隊清軍衝散,郝永忠和他的兩個已成年的兒子都在激戰中受傷被俘,隨即遇害。
郝永忠的幼子郝育誠才十六歲,沒有隨父征戰而留在巫山老營,清軍進逼郝部巫山老營時,在部下曾、王、羅、李、吳等姓親兵的保護下,化裝突圍,千裏亡命,躲進了川西北的大山裏。
說的隻顧說,聽的隻顧聽,都忘了吃飯,桌子上的飯菜都要涼了。
郝天民突然意識到了,就端起酒杯說道:“隻顧說話,這飯菜都冷了,來,來,喝一杯!”
龍鳴劍和王天傑也都笑了笑,端起酒杯跟郝天民幹了一杯。
郝天民又接著說道:“我郝家在郝家山的老祖爺爺,是老祖宗的幺兒子,名叫郝育誠,巫山兵敗時,他才十六歲,奉父命留守老營。接到前方兵敗,父兄被俘的消息,他想率老營那點人去營救,但人馬實在太少,去拚命也沒啥子用處。接著就傳來老祖宗和兩個哥哥被害的消息,他就在曾、王、羅、李、吳等姓親兵的保護下,逃到了這郝家山。”
郝家山在川西平原的西北邊緣上。
這一帶大山在平原西邊突兀而起,山勢陡峭,連綿不斷,隻有幾條進山的小路。山高林密,沒有多少人家,正是一個隱姓埋名的好去處,於是郝、曾、王、羅、李、吳這幾姓人家,在這裏就地為民,生息繁衍。兩百多年間,十幾代人的生息繁衍,除郝家外,曾、王、羅、李、吳幾姓都成了大家族,但這幾姓家族仍奉郝氏為宗主。
“從那時起,我們這幾姓家族就在山裏住下來,一住就是兩百多年。我們代代都親如兄弟,怕亂了輩份,我們幾姓用的字輩都一樣。後來滿清又滅了三藩,天下大定,老先人些想搞點兒動作也搞不起來了,也就隻好在山裏落地生根做起了營生。再後來,我們幾個家族又合夥開起了染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