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4 深夜不寐心如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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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郝雲峰回到自己的房間,和衣躺在了床上。

    想到父親剛才說的話,他心裏不由一陣難過。

    他知道,父親是怕他和大哥雲山爭這郝家山的當家人。

    他知道,“長子當家”是郝家山十幾代人的的規矩,雖然他們郝家自從到郝家山後,人丁從不興旺,十幾代人都幾乎是世代單傳,但曾、王、羅、李、吳幾姓卻是人丁興旺,而且代代都是長子當家,所以他壓根兒就沒想過要和大哥雲山爭這當家人。

    他知道,他們兄弟幾個是一母所生。雖然那個時代,大戶人家納妾成風,但不準納妾是郝家山的規矩,也是從闖王營中傳下來的規矩。從雲峰記事起,他們兄弟就在一起讀書習武,嬉戲玩耍,從不生分,隻是長大後,家族的染坊越做越大,越開越遠,兄弟幾個才分開,見麵的時間越來越少,也就有些生疏了。每每想到這些,他就特別懷念兄弟們在一起的日子。

    他也知道,山上山下的老老少少都覺得他比大哥雲山更適合做這個當家人,甚至父親也覺得他要跟大哥雲山爭。但他從沒這麽想,因為,說能耐嘛,兄弟幾個差不多,隻是大哥看起來要陰沉點,臉上很少有笑容,他倒覺得那是大哥的穩重,所以別人不太喜歡大哥那副模樣。如果說自己比大哥強點,也就是人緣了,但他認為這也是自己沾了守老營守祖業的光,因為守老營守祖業,天天都跟山上山下的老老少少在一起,大夥兒說說笑笑,人緣也就好了。

    這兩年,他也偶爾去去成都,一則是去看看父親和大哥,二則是把郝家山的原材料給那邊的染坊送過去。可到成都後他就覺得心裏別扭,在父親和幾位老叔麵前,大哥跟自己和和氣氣,也有說有笑;而兄弟倆單獨相處的時候,大哥就像換了個人似的,不是說些不陰不陽的話來擠兌他,就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找他的茬兒,兩人就不像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倒像是一對天生的冤家。

    他知道大哥為啥不待見自己,但父親把老營交給自己打理,自己又不敢有半點馬虎。他覺得,自己做不好,父親那裏沒法交代;自己做好了,又太傷和大哥的感情。他實在是有點左右為難。他簡直想給父親說,讓他也像二哥、三哥那樣,去什麽地方在開個分號,把染坊的業務做得再大一點,但父親說過染坊的業務不能再開大了,再開大了,人手就太分散了,等要做大事的時候,得力的人手就聚不齊了,所以他根本就不能跟父親提自己的這個想法。因為,郝家山上得力的人手並不多,老一輩也就郝天民和他的那幾個老兄弟,這小一輩嘛,湊起來也就三四十個,他二哥、三哥去打理分號,就帶走了十幾個,其餘的又在山上山下各有職事,自己要再分點人走,這老營的事兒就可能要癱起。

    他就隻好安慰自己,自己盡力把老營打理好,將來能把一個興興旺旺的老營交還給大哥,大哥也就不會計較自己了。

    不過,很多時候,他還是覺得自己很憋屈,心裏常常很難過。難過歸難過,他還不敢當作父親的麵把這些說出來,也就隻好自己忍著。

    想到這裏,他在心裏對自己說道:“爹和大哥能理解我這心,那就最好;要是不能,等有機會了,我也下山去吧,我就不相信,我不能闖出自己的一片天來!實在不行,我就想法遠走他鄉吧!總不能父子猜忌,兄弟相爭吧!”

    他想自己明天還要回山上去操練人馬,還要安排人手去準備哨棒和竹槍等武器,就從床上起來,洗漱了一下,然後上床睡了。

    但他仍然睡不著,他繼續想著他的遠走他鄉。

    他想,等幫著父親把眼下的大事辦了,他就帶著玉兒遠走他鄉。

    他想,他跟蹇家葉兒的那門親事,他再怎麽鬧騰,他爹娘也是不會答應退親的了,要想跟玉兒廝守一輩子,他唯一的辦法就是帶著玉兒遠走他鄉,去一個爹娘找不到他們的地方,然後隱姓埋名地過一輩子。雖然他到現在去過的最遠的地方也就是成都,但他知道,三哥雲海去了比成都遠的重慶,二哥雲林去了比重慶更遠的武昌,那麽他就要帶著玉兒去比武昌還要遠的地方,也許就是聽人說過的廣州,也許是遙遠的京城。反正,他不會也不願意跟大哥爭當郝家山的山主,他不會也不願意順爹娘的意娶蹇葉兒,而昧了玉兒的一片情。

    他想,就他自己的能耐,一定能找到事做,一定能給玉兒幸福的生活。

    於是,他幻想起將來跟玉兒一起幸福生活的情景,想著,想著,就睡著了。

    小兒子回自己的房間去了,郝天民獨自留在染坊議事廳裏,他也在想自己的家事。

    他覺得今天是不是給小兒子說得太多了。

    在郝家山上,這幾姓人家,自從上山以來,戶戶都人丁興旺,偏偏他做山主的郝家子嗣艱難,幾乎代代都是單傳。這單傳也好,免去了哪個兒子承掌家業的煩惱,而其他幾姓,都向山主一家看齊,都以長子承掌家業,就弄出了個“長子當家”的不成文的規矩。可現在,他郝天民也有了四個兒子,讓大兒子雲山將來當這個家,做這個山主,看起來是順理成章的事,可郝天民現在是怎麽看,都覺得雲山實在不是當這個家,做這個山主的料。雲山在他麵前是唯唯諾諾的,可在別人麵前,又自大得很,早就以少山主自居了,在平輩、晚輩麵前如此,有時在山上那些不主事的長輩麵前,也是架子大得很。幾年前,郝天民帶著曾天德等老兄弟,忙著在外邊把信義公的堂口做大,就把這老營的事交給他來管,結果老營沒什麽發展,而山上的人對雲山還有了不少埋怨。郝天民回山知道了情況,隻好自己去替他揩屁股,想盡辦法來安撫山上的人。想到雲山將來要當這個家,現在不能把人都得罪完了,就讓他跟在自己身邊,好好地學學為人處世之道。從那以後,老營的事兒就交給小兒子雲峰來打理了。自從雲峰打理老營後,老營是管得井井有條,事事興旺,所以山上的老老少少都向著雲峰,都覺得他才是將來的山主。

    看到這個局麵,郝天民又有些難受了。

    當初,他就是怕將來幾個兒子都想做這個山主,等他百年之後,就爭個你死我活,就要把這郝家山給敗了。所以他不讓雲山管老營的時候,就把老二雲林、老三雲海派到重慶和武漢去了,他希望他們能在那兩個地方自己闖出一片天地來。可雲山要帶在自己身邊學做人,老營又要人管,就想這老四雲峰年紀小,一直又沒管過什麽事,如果他做得比雲山還不好,也許能給老大挽回些聲譽,就讓老四來打理老營了。現在他做得風生水起,讓山上山下的老老少少都說他好。這讓郝天民更為難了,打壓他嘛,又實在沒道理;不打壓他嘛,老大將來就更沒法做這個山主了。

    其實,他近來也在想,幹脆就讓雲山以後專門經營成都的那一片天地,就讓這老四做這郝家山的山主。所以他幾次有意跟曾天德說到這個話題,可曾天德的話是含糊的,他不知道曾天德究竟是個什麽態度,他也就沒法拿這個主意了。雖然從古以來就有立長立賢的說法,可廢長立幼敗家的事也是比比皆是,所以讓他心裏特別矛盾。

    想到這些,他坐在廳裏獨自長歎了一聲。

    一個人坐在這廳裏也實在無聊,郝天民就回到自己的住房裏休息。

    人躺在床上了,思想卻還是靜不下來。

    他在床上想了好一陣,他突然明白自己今天給小兒子說那麽多的原因了。他就去跟敵人在戰場上搏殺了,雲山也要跟他一起去,俗話說刀槍無情,那快槍的子彈更是不長眼睛,誰知道自己這一去還能不能回來呢?他不希望自己不能回來,當然更不希望雲山不能回來,但要是他們父子倆都回不來了呢?他覺得,他得跟小兒子再談談,得給郝家山一個交代。

    想明白了,思想也就靜下來了,不一會兒,他就睡著了。

    人也許是一種怪異的動物。有親緣關係的人,也許在某個特定的時候,就會產生心靈感應。當郝天民和郝雲峰父子兩人在郝家山上思前想後睡不著的時候,在成都的郝雲山,這一夜也睡不著,也在思前想後。

    今天,他在染坊裏閑得慌。因為五月二十一以後,成都各行各業都應保路會的號召,歇業了,他家街麵上的店鋪關了門,後麵的染坊也停了工,他讓跟他一起留在成都的兄弟,除留下幾個守門外,其他都出去走街竄巷,打聽一些道聽途說的消息去了。他早起練了一趟家傳的郝家刀,就實在找不到可幹的事兒了。於是就出門找了幾個生意上認識的朋友,一起去喝酒了。

    他們一直喝到天黑了才散夥,他也醉醺醺地回了染坊。

    他人雖醉了,其實心裏明白著,所以倒在床,卻並沒睡著,他在想心事兒。

    郝雲山覺得,他這些年的日子過得太窩心了。

    他們郝家人丁最旺的就是他們這一代了,兄弟四個。現在,弟弟們都獨當一麵,分在各地,父親卻偏讓他跟著。他總覺得,父親雖說是讓他跟著學當家,但實際又好像是不放心他,可究竟不放心什麽,自己總也想不明白。

    他總覺得,父親把老二、老三打發得遠遠的,讓老四留在中壩場守郝家山的祖業,似乎就是暗示他,將來在郝家山當家的就是老四,雖說郝家山“長子當家”是不成文的規矩,但他們郝家也隻是在郝家山的第九代時有過兄弟兩人,當然後來也是長子當的家,可也是因為那個老二實在不成器。

    “父親是不是要讓老四當家呢?”

    這個問題,從他跟父親到成都經營郝氏染坊後,就經常停留在他的腦海裏。會中的兄弟,外麵的朋友,都是不能說這種事兒的,所以他隻能在心裏悶想。

    很多時候,他心裏就很不平:為什麽就讓老二、老三、老四獨當一麵,卻不讓他獨當一麵?他也承認老二、老三有些能耐,不過他們去武昌,去重慶了,他們管的染坊分號也很小,從堂口的事兒來看嘛,也不過是做探子傳消息,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兒。可氣的是老四,年紀又小,也沒做過什麽大事,父親卻讓他也獨當一麵,而且郝家山的老老少少都向著他,雖沒有人明說,他卻看得清清楚楚。他打理老營的時候,山上山下的人動不動就挑三窩四地找他的茬,有時背後還要說點他的小話,讓他怎麽做就怎麽不順手;可這老四一接過去,卻是風生水起,事事順手,一下子就把自己給比癟了。

    “這老四究竟有啥子門道呢?”

    這個問題也一直糾纏著他,隻是他怎麽也弄不清楚。所以,他一想到老四,心裏就來氣兒。

    跟父親在成都住得久了,場麵上的事也見得多了,有時他也想得開了。他想啊,就郝家山那麽個山主,做不做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兒,隻要父親將來能讓他管這成都的染坊,能把信義公交給他,他做這堂口大龍頭,就讓老四做那個山主,老四也還得聽自己這個龍頭大哥的,老四能把老營給他經營好,那倒省了自己不少的心。

    每當這樣想的時候,他也就不覺得太窩心了。可是,他就覺得老四眼下太搶他的風頭了,讓他在老營的這些人麵前太沒麵子了!

    他想著這些,長長地歎了口氣,在心裏說道:“唉,想這麽多幹啥呢,隨他去吧!”

    他在床上翻了個身,伴著湧上來的酒勁,慢慢地迷糊過去了。

    ……

    這段時間,郝天民也太累了,到今天總算把事情布置完了,家事也想清楚了,所以今夜的這一覺,他睡得特別沉,第二天醒來時,辰時都快過了。

    他起床簡單梳洗了一下,就去找小兒子,想給小兒子交個底。去到小兒子的房間,卻沒見到人,出來一問,才知道郝雲峰已經回山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