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7 天府雨夜人不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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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下了那聲“開槍”的命令呢?是督署標營管帶田征癸。

    田征癸本來就主張嚴厲彈壓保路會,他除了對“劣紳”裹挾和煽動百姓鬧事看不順眼外,而現在,女兒在彭州受辱,更添了一份“家仇”,田征癸更是恨透了保路運動,恨透了那些亂民,他一直在等待報仇的機會,他要為自己的女兒報仇!

    今天中午,站在督署大院的圍牆上,看著那些向督署大門衝過來的亂民,田征癸早已氣紅了眼,隻覺得眼前晃動的都是女兒的仇人,“報仇”這兩個字就在他的腦海裏晃悠,晃悠,他沒聽清趙大帥說了些什麽,他也沒看清趙大帥是怎樣退進大門上了圍牆的。當街上的人群繼續衝向大門的時候,他覺得這些亂民都是禍害他給女兒的仇人,他要把他們趕盡殺絕,他要報仇了!他就喊了那聲開槍,他就一槍擊倒了衝在前麵的一個人。

    等聽到密集的槍聲,他才清醒過來,但他心裏隻有繼續殺的強烈願望和報仇的喜悅。

    他開了第二槍,第三槍……幾乎一槍一個。

    要不是趙爾豐下了不準濫殺的命令,他真想就勢殺盡這些亂民……

    趙爾豐沒法弄清是誰下了“開槍”的命令,也就不再去想了。

    他一邊下令封城抓捕亂黨,一邊又讓師爺們出了布告,派人在全城張貼。

    布告說:

    茲奉朝命,整飭川境,緝捕籍鐵路滋事之亂黨,今亂黨聚集匪徒衝擊督署,本督實出無奈,將亂黨匪徒數十人就地擊斃。現將匪屍示眾三日,以儆不逞之徒!三日內任何人不得收屍,違者當與匪徒同罪!

    一時間,城裏到處都是軍隊、巡警和各衙門的差役,他們四處抓人,老百姓東躲西藏,婦女的喊聲、孩子的哭聲響成一片,城裏混亂至極。

    尹良的人接管了鐵路總公司,在那裏抓捕了幾個鐵路公司的職員。

    成都府尹於宗潼派去查封保路總會的人到那裏時,保路總會已沒人了,就在那裏清查了一下,將保路總會的大門帖了封條。

    趙爾豐那個盯郝雲山的梢的隨從,也帶人來抄了郝氏染坊。

    ……

    成都的這場混亂一直持續到亥時初刻,一場暴風雨把這場混亂全淹沒了。

    布政使尹良剛進了府門,大雨就來了。

    他雖然累了一天了,卻毫無倦意。

    他叫人弄了點吃的送到書房來,他一邊吃一邊就想今天發生的事。

    他想自己也是朝廷在四川的方麵大員,這事自己不能不向朝廷奏報,雖說自己沒有直接組織、指揮這場對手無寸鐵的平民百姓的屠殺,但自己在事情發生的時候,也沒有阻止趙爾豐的行為,自己就是有責任的了。如果朝廷追究起來,難說自己就不會因此吃掛落,自己在官場掙紮了這麽多年,總算走到了這個位置上,要是因此就下來了,那多不劃算呢!如果隻是不做這個布政使就罷了,也就算自己運氣背,要是還因此得什麽罪名,來個抄家殺頭,那就是倒了十八輩子的血黴了。他想到這裏,覺得今晚一定得整出個奏折來,明天天一亮就到電報局發出去。於是,他吆喝道:

    “爾東,你們幾個過來一下。”

    “好嘞,老爺!”

    幾個人本來在屋裏衝殼子,對今天發生的事發表自己的高見,看尹良這麽晚才回來,也就沒敢過來打擾,但也沒敢去睡覺。聽到尹良叫他們,於是都跑了過來。

    尹良讓他們坐了,就把今天的情形給他們說了一遍,也說了自己的想法。

    陳爾東就說道:“老爺,這事就得按您想的辦!您去歇歇吧,我們幾個馬上就寫這個奏折!”

    “那就這樣吧,我去歇一下,你們整好了就叫我,我看了就拿去發!”

    尹良去歇了,這幾人就在他書房裏寫奏折。

    尹良在準備奏折,那個一天都沒露麵的玉昆將軍也在準備奏折。

    玉昆將軍今天一天都沒露麵,並不是今天的事與他不相幹,而是他實在抽不開身。

    快近午時,奎煥叫心腹人來知會過他,請他到提督衙門會商成都的防務,他也就從來人嘴裏知道了督署早上抓捕蒲、羅等人的事,他本來就主張嚴厲彈壓保路會的,聽說趙爾豐用這擒賊擒王的辦法把保路會的首腦些解決了,他覺得趙爾豐這一招確實高明。但轉念一想,又覺得這事一旦泄漏出去,成都市民肯定要鬧事,說不定就會來衝擊他們這些旗人,那他就得先把他的三個旗營調集起來,布置好他們旗人住的這一片的防務。至於說成都的防務,本來就不可能用他手下的旗營,請他去會商,不過是走走過場罷了。所以他對來人說道:

    “回去轉告奎軍門和朱統製,請他們先商量著,等我把旗營在這邊的布防安排好了,我就過來。”

    來人聽了,也就去了。

    他也就忙活開了。一邊安排人去通知三個營的佐領,集合營兵,一邊又安排人去打探消息。

    他的三個旗營,都是由住在成都的旗人組成。這些營中當兵的旗人以前都領著皇糧,又在營裏領一份軍餉,平時並不在營裏操練,而是住在家裏,或者就在城裏吃喝嫖賭,根本不幹什麽正事。後來,朝廷斷了他們的皇糧,他就各自去幹自家的養家的營生去了。所以眼下要把這些人集合起來,難度跟登天也差不了多少。玉昆跟三個營佐忙活了差不多兩個時辰,才把大部分營兵集合起來,分發了武器彈藥,然後才在旗人住地布防。

    這時打探消息的人也陸續回來了,他才知道,成都市民真的起來鬧事了,趙爾豐在督署街殺人了,城裏已經亂了,駐軍和警察正在全城收捕亂黨。這一來,他更不敢離開了,他連忙指揮這些旗兵構築工事,準備抵擋來衝擊旗人住地的亂民。他也就沒去提督署參加防務會商。

    等把所有的事做完了,也沒見有亂民來衝擊,他才回到府裏,讓自己歇歇氣。歇了一陣,他才想起自己是朝廷住四川的方麵大員,應該就今天的事給朝廷上個奏折。可是他一想,今天的事他自始至終都沒參與,除聽奎煥派來的人和自己派去打探消息的人說的之外,一點實情都不曉得,這奏折怎麽寫呢?

    他養了幾個清客相公,卻沒雇個正經的師爺,平時吃喝逗樂倒有人,這時要商量事情卻沒有可用的人。這時他心裏也點急了,但急也沒用,他隻好自己坐廳裏冥思苦想了。

    “怎麽上這個奏折呢?”他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念叨著這句話。最後他決定明天去見見趙爾豐,問一問情況再向朝廷上奏。

    這樣決定了,心裏也就踏實了,他就去書房的裏間睡了。

    他躺在床上卻怎麽也睡不著。他想,他是成都將軍,成都發生了這麽大的事,他對整個事件卻不甚了了,在第一時間不能及時上奏,朝廷到時候會不會追究他的責任呢?不過,他一轉念,又覺得,朝廷實際上並沒有給自己幹預四川政務的權力,就追究責任,自己頭上也擔不了多少,也無所謂了。

    想想清楚,也就放了心,慢慢地就睡過去了。

    這一來,他和尹良都給趙爾豐留下了時間,趙爾豐的奏折首先到了朝廷。

    成都一帶的這場暴雨,雨聲大,雷聲響。這雷雨聲就像白天的槍聲,攪得滿城的人都睡不著。

    這一夜,成都的大小官員都像尹良、玉昆一樣,睡不著覺。

    好些年了,四川沒有出現過現在這種局麵了,從百姓到官紳都已經習慣了過太平安定的日子。雖說前兩年在川北也出現過黨人起事的事,但也就幾天的工夫就平息了。這成都早就沒發生過這種大規模的流血事件了,今天這場流血事件,實在太出人意料了。

    他們心裏都在想:這趙大帥怎麽就下得了手呢?那可都是手無寸鐵的人啊!唉,也難怪,要不然,他怎麽會有“趙屠夫”的稱號呢?

    他們睡不著,他們都在想:這事該怎麽善後?會這麽就了結了麽?明天會不會有更大的風浪?自己是該和趙爾豐一起繼續殺人呢,還是該帶著家小去逃亡呢?

    被這些問題困擾著,又怎能睡得著呢!

    今天參與了槍殺、追捕過程的軍警也睡不著,他們大多是四川人,還有一部分就是成都本地人,那些被槍殺、被打傷、被抓捕的人,有自己的街坊鄰居,甚至還有自己的朋友。所以他們心裏很疑惑:

    “是我的子彈殺了他?”

    “是我用刀砍了他?”

    “是我把他抓住的?”

    他們覺得自己殺那些手無寸鐵的人,是在造孽,是要遭報應的。所以他們睡不著。

    第十七鎮新軍官兵因住在兵營裏沒有得到命令,他們沒有參加今天的行動,俚他們在營房裏也睡不著。他們在議論今天這件事。

    “哎喲,以前隻說他在康邊殺人不眨眼,這回可真的相信了!”

    “他叫‘趙屠夫’嘛,這才叫名下無虛啊!”

    “這下好了,保路會不會再鬧了,我們也可以輕鬆輕鬆了!******,這一段,弦都繃緊了,就差把老子累死了!”

    “好個屁!我們四川這麽多人都把錢投到鐵路上了,這下都打水漂漂了!”

    “這事兒怕不算完呢!明天這消息一傳出城去,還要來鬧的人怕是多得很囉!”

    ……

    城裏的百姓也睡不著。家裏有人在白天死了的,有受傷了的,有被抓捕了的,他們隻能躲在家裏暗自飲泣;那些白天參加了請願又逃脫了追捕的人,也躲在家裏,他們在想:明天去哪裏躲藏才不被抓走?自己才可能把命撿回來!

    全城本來應該有一個人睡得著,但他實在太興奮,他也沒能睡著。

    他就是督署標營管帶田征癸。他深夜才回的家,到家時,妻子和女兒都還沒有睡。他雖說是在督署帶兵,但成都一向太平,督署標營也就隻是做做警衛,除了該他帶隊執勤的日子,他每天下午隻要把夜晚執勤的事安排好,他就回家;要執勤的日子,他也會安排貼身跟班去家裏說一聲。現在趙爾豐來了,趙爾豐有自己的衛隊,有林朝義負責督署的安全,他更是天天都回家了。所以他妻子幾乎每天等他回家才安歇的習慣。他見女兒還是跟往天一樣,沒有悲苦,也沒有喜悅,依舊行屍走肉的模樣。

    他就想,肯定是他還沒殺光女兒的仇人,所以女兒還是高興不起來。

    他就想,如果明天還有機會,他一定再多殺點。

    他直到躺到床上,仍然還興奮地想著:“明天一定要大開殺戒!”

    所以他一直沒能睡著。

    城裏還有一個人也跟田征癸一樣,因為興奮而睡不著。

    他,就是不時去大漢公密室與大漢公的蒙麵大龍頭會麵的那個蒙麵的瘦高個兒。

    他不知道督署上午抓捕保路會首領的事,直到城內那陣密集的槍聲過後,直到軍警在城裏四處抓人的時候,他才知道城裏出事了,趙爾豐對保路會動武了。

    這個消息讓他激動不已。他在心裏說道:“真是不出大哥所料啊!”

    他想出去找大哥,但街上一直很亂,他就沒有出門,他就一直在房間的窗後觀察外邊的動靜。

    天黑以後,他把自己裝扮好了,然後就悄悄出了門,然後就悄悄地潛入了大漢公的那間密室。

    他劃了一根火柴,點亮了密室案桌上的燭台裏的燭。燭光把他瘦高的身影投到了牆壁上。

    他去自己往常坐的那張椅子上坐了。

    他耐心地等待大哥的出現。

    他潛往密室的路上,他去過大哥給他留消息的那個地方,他在樹洞裏沒找到大哥給他的信,但他相信,成都出了這麽大的事,大哥肯定會跟他會麵!

    他耐心地等待著,但過了一個時辰,大哥還是沒出現。

    他想,大哥是不是去樹洞留信去了?

    於是他吹滅了燭火,悄悄地潛至大哥留信的樹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