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 書生得意握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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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很多年前某一天下午,廣安縣城,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帶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孩走在大街上,走著走著,迎麵過來了一乘轎子,孩子就問道:“爹,轎子都是兩個人抬的,這個咋是四個人抬呢?”

    “娃,你沒見過呀,這叫‘四人抬’,這是縣太爺的大轎啊!”

    “爹,這‘四人抬’比兩人抬的,要安逸吧?”

    “當然囉!娃呀,還有比這更安逸的呢!”

    “真的,爹?”

    “真的,那叫‘八抬大轎’!”

    “爹,我們回去就做一個‘八抬大轎’!”

    “那個整不得!”

    “咋整不得?”

    “娃呀,縣太爺才能坐‘四人抬’,府台大人才能坐‘八抬大轎’,娃要想坐,就好好念書,將來中秀才,再中舉人,最後中進士,做了府台大人,就可以坐了!”

    “爹,兒子一定好好念書,以後就坐‘八抬大轎’!”

    “乖,我兒有誌氣!”

    ……

    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那個小男孩已經長大了,成了叱吒風雲的人物了。這個小男孩就是蒲殿俊,是今天剛成立了大漢川省軍政府的都督蒲殿俊。

    他信守對父親的承諾,好好讀書,真的把書讀好了。光緒十九年,廣安縣院試第一名,中了秀才;光緒二十九年到省城應鄉試,又是第一名,成了川省的解元。第二年進京應考,憑一篇漂亮的文章,又中了二甲進士。

    中了進士,他滿以為能衣錦還鄉、光宗耀祖了,誰想,科甲士子竟然不能立登仕途,讓人好不懊惱?幸好還能公派東洋留學,以為留完了學,就能前程似錦,於是他去東洋,進了東京政法大學。

    到宣統元年,他學留完了,回國了,誰想,這仕途還是難入!沒法想,就跟留洋回來的人鬧立憲吧!於是他回到了省城。誰想,這還歪打正著了,川省諮議局成立,他竟然高票當選了諮議局議長;宣統二年,京城成立全國諮議局聯合會,他又被推選為聯合會副主席,成了名揚天下的立憲人物。

    今天,他竟一步登天了,成了大漢川省軍政府的都督,從大清朝廷的川省總督趙爾豐手裏接過了川省的政權,他在諮議局門前的廣場上,向全川,向全國,宣布了川省獨立。

    此時,他正坐著八抬大轎回家。

    他想,爹,兒子今天坐八抬大轎了!兒子現在是川省的都督,比那府台大人官又大多了呀!爹,你讓兒子好好念書,這書沒白念啊!

    他想,這川省的都督,不就是總督?不就是一品大員了嗎?好呀,這書真不是白念的啊!

    光宗耀祖,顯親揚名!哈哈……

    他差點兒就笑出聲來了,連忙忍住了。

    轎在家門口停下了,管家在轎外輕聲說道:“老爺,到家了!”

    接著,管家輕輕掀開了轎簾。

    蒲殿俊慢慢下了轎,然後踱進了院門。

    他覺得太累了,也就沒進正房見家人,直接就去了書房。

    進了書房,在書桌後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他想靠一會兒,靜靜地靠一會兒,但他仍然還是很興奮,怎麽也靜不下來。

    一場風雨過後,漫山遍野都長出了美麗的菌子,有些人隻要能采到一籃就滿足了,有些人呢?他並不想采到一籃子,他隻想采到那最大最美的一朵,不管這朵菌子有沒有毒,能不能吃,隻要能采到,他就滿足,他就興高采烈,甚至得意忘形。

    蒲殿俊也許就是這種人,所以他一直興奮著。從昨天在寰通銀行開始談判,到今天軍政府成立慶典,蒲殿俊一直都處在興奮之中。

    他興奮什麽呢?

    趙爾豐選擇他作談判對手,他就隱約覺得自己的機會來了,自己多年來一直奮鬥的政治目標就要實現了。所以當羅綸他們拒絕就趙爾豐單方麵提出的條款進行磋商時,他並沒有多說什麽,因為他覺得,趙爾豐願意主動把川省交給他,他就應該盡量滿足趙的條件。也因此,他還有些暗自埋怨羅綸等人多事。磋商結束後,由趙爾豐主持的官紳聯席會議上,自己作為紳士代表的第一人在《獨立條約》上簽字,接著又被與會雙方推舉為新政府的都督,他已經興奮到了極點,好不容易才把這種興奮壓了下來。直到在慶典上代表新政府作演說,又接受人們的祝賀,他的興奮才得到了宣泄,但這興奮的勁頭一直湧動著,一直沒有消散。

    2

    酉時初刻,擔任慶典司儀的外務部長劉聲元宣布大漢川省軍政府成立慶典結束,蒲殿俊就帶領新政府的官員們回到了設在諮議局裏的新政府議事大廳。眾人在議事大廳裏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來,不過,除朱慶瀾、尹昌衡等少數幾個軍官外,其他官員幾乎都是半躺在椅子上了,蒲殿俊自己也是疲憊不堪了,隻是還強撐著。他們也確實太累了,從昨天開始磋商《獨立條約》,到這慶典結束,他們已經十幾個時辰沒有休息了。按理,蒲殿俊此時應該召開新政府成立後的第一次會議,簡述自己的施政綱領,然後布置新政府的政務,但是,這十幾個時辰裏,他還沒來得及思考他的施政綱領,就是新政府眼下的要務,他也還沒有理清楚。他需要休息,他需要在休息中理清自己的思路。

    他看了眾人一眼,說道:“各位都忙了兩天了,也都累極了,今天回去歇歇,明天辰時準時到這裏會議,都散了吧!”

    蒲殿俊把“都散了”這幾個字吐出來,一眾官員都應了一聲“要得”,然後都站起身來,歪歪倒倒地朝議事大廳的大門走去,蒲殿俊自己也跟了出去。

    最後,議事大廳裏就隻剩下兩個人了,一個是副都督朱慶瀾,一個是民政部副部長兼巡警廳長於宗潼。

    聽著那逐漸遠去的疲遝的腳步聲,於宗潼看了朱慶瀾一眼,說道:“唉,朱副都督,這算咋回事啊?”

    朱慶瀾漫不經心地應道:“唔?”

    “朱副都督,這新政府成立了,就是接下了一大攤子事,不馬上會議,把事情都布置下去做,咋就讓人都散了呢?”

    “於廳長,你沒看出來嗎?這些人都沒做過官,哪懂什麽政務啊!”

    “唉,這趙大帥是咋想的,咋就把一省之政交給了這麽些人了呢?”

    “這是病急亂投醫嘛!他是急著把這爛攤子撂下,他好走人啊!”

    “唉,他也不看看,這蒲伯英是挑擔子的人麽?川省這亂局要是平息不下來,他趙大帥能好好地走麽?”

    “於廳長,蒲伯英應該能挑這副擔子的吧!從昨天到現在,他恐怕是沒來得及想這政務呢,他讓人都散了,大概也是要回去想這事呢!”

    “朱副都督,他明天才會議,這新政府的各部,最快也要明天下午才能開工,從眼下到明天各部開工,這錦城就是無政府的狀況,要是出點啥亂子,咋整?”

    “於廳長,你是老政務,看得透啊!這樣吧,從現在起,這城裏市麵上的事,就交給你巡警廳了!這城防,就是慶瀾的!我們就把這個無政府狀態先給控製住!眼下,這城裏千萬不能出什麽亂子!要是出了亂子,首先倒黴的就是我們這些前朝舊官呀!”

    “好,朱副都督,宗潼這就去辦!”

    “好,我們一起走,我帶人去各門查防!”

    兩人一起出了皇城,就分頭辦事去了……

    蒲殿俊怎麽不召集會議就把官員都放回家休息了呢?新政府的這一應官員怎麽就沒人想過得讓政府立馬運轉起來呢?

    新政府的這群官員中,除朱慶瀾、於宗潼、劉嘉琛、楊嘉紳、胡嗣芬、尹昌衡、邵從恩這幾個前朝舊官外,其餘的人在今天以前,都隻是川省諮議局的議員,保路事起,又成了保路會的首腦,但他們都隻幹過演說一類的事,都沒有做過官,都說不上有什麽政務經驗。他們雖然狂熱鼓吹立憲,拚命想搞立憲,想從專製集權的皇帝手裏分享一些國家權力,但並不知道權力到手後該怎麽使用。他們鬧保路,則與權力就沒有多大關係了,他們隻是想爭回他們在川漢鐵路上的經濟利益。讓他們沒想到的是,爭經濟利益卻爭來了政權,爭來了川省的一省之政。當這一省之政落入他們之手的時候,他們也就除了興奮、興奮之外,就再沒想到別的了。

    中國文人大概都喜歡自詡為學富五車、才高八鬥,都覺得沒有什麽自己做不了的事情,從來不屑於做雞毛蒜皮的小事,他們都隻想做“治國”一類的大事,把一國之政交給他,他一定能弄出個天下太平來。也許蒲殿俊等人也就是這麽想事情的,所以當一省之政到手的時候,他們也覺得:這是太輕鬆的事情了!

    蒲殿俊的書確實讀得不錯,十八歲以院試第一名而成為家鄉廣安縣的生員,十年後在錦城參加鄉試,又成了川省當年鄉試的解元,然後進京參加了中國科舉考試的最後一場會試和殿試,中了二甲進士,接著被公派留日,進入東京政法大學學習。兩年前回國,他就當選為川省諮議局議長。今年五月,保路事起,因為他的議長身份和他這幾年在川中搞立憲積累的聲望,在保路會成立大會上他又被推選為會長,但他一直沒有做過行政官員,所以他沒有什麽行政管理經驗。

    3

    蒲殿俊坐在書桌前,思緒卻仍在八抬大轎中搖晃著:

    他又想到了趙爾豐。今年保路事起,護理川督王人文是站在川省紳商百姓這一邊的,王人文竭盡其能,盡力為川人說話,想爭取川漢鐵路的路權仍歸川省紳商百姓,結果讓朝廷免了職。王人文免職,趙爾豐入川署理川督,蒲殿俊對趙是沒有好感的。因為趙爾豐在康邊平定叛亂的事,在川省幾乎是家喻戶曉了。人們說起趙爾豐,往往不是說他平定叛亂的功績,而是說他是何等的凶暴,何等的血腥,說他殺起人來就像砍苞穀杆。所以作為一介文人的蒲殿俊,對趙爾豐這樣的鐵腕人物,自然不會有什麽好感。但趙爾豐到任後,並沒有打壓保路會,而是盡力安撫,甚至跟王人文一樣,替川省紳商百姓爭取川漢鐵路路權,這讓蒲殿俊對趙爾豐倒有一些好感了。可是,七月十五,趙爾豐竟然變臉了,大清早就抓捕了他們這些保路會的首腦,然後就開始殺人了,這位鐵腕人物凶殘的嘴臉就暴露無遺了。當時,蒲殿俊心裏充滿了恐懼和厭惡,恐懼的是自己可能要被殺頭了,厭惡的是趙爾豐入川後的偽善嘴臉。所以當趙爾豐讓尹良、尤愚溪做說客,以及趙爾豐親自勸說,他都采取了拒絕合作的態度。直到九月初六,趙爾豐無條件釋放他們,在宴席上又一再申明抓捕他們的不得已,他又一次覺得趙爾豐並不是個窮凶極惡的人。而今,趙爾豐主動交出川省的政權,而且選擇他蒲殿俊為新政府的首腦,他覺得這趙爾豐不但不是個惡人,反而是個識時務的俊傑,還是個有識人之明的長者。此時,他對趙爾豐已是好感倍生。

    他想,一定要盡全力來周全,禮送趙大帥平安離川!

    想到這些,他又想到了自己眼下的幾個新同僚。

    朱慶瀾,這位趙大帥力薦的帶兵的副都督,自己跟他幾乎沒有什麽接觸,他究竟是個什麽人物,自己完全沒法判斷,但他是趙大帥力薦的,那就肯定錯不了!

    薑登選,這是朱副都督力薦的。參謀部嘛,就是參謀軍事,朱副都督管軍務,他肯定得有得力的參謀,他力薦的人,那當然也錯不了!

    尹昌衡,雖然年輕,但趙大帥是識人的,他力薦尹昌衡做軍政部長,那又咋會不行呢?何況尹昌衡和周駿都是咱川人,是軍中的後起之秀,也能牽製住朱慶瀾,這正是趙大帥的英明之處啊!

    他又想到了羅綸這些昔日的同誌今後的同僚。他想,這些人,以前是同誌,就是同心同德的人,以前他們都不在乎權位,想來今後也不會在乎權位,那麽,今後就更能齊心協力,共同管好這川省。他們隻會全力支持我蒲殿俊,絕對不會掣我蒲殿俊的肘!

    他在書房歇息了好半天後,興奮勁兒才消退了,才覺得自己在慶典結束後就應該召開第一次部長會議,好好商議商議全川的善後問題,可是現在已經讓部長們都回家休息了,也不好再把他們從家裏叫出來,於是他想了想,也就算了。

    於是叫下人打了熱水來,他洗了臉腳,然後就上床睡了。

    他這一覺睡得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