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激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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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禎二年四月二十六日,巡視陝西的馬懋才在親眼見到了家鄉父老的一係列慘狀之後,終於寫下了曆史上著名的《備陳大饑疏》,裏麵用非常樸實的文字,記載下了延安府現在最常見的情景。

    任何讀過這份上疏內容的人,都會因為裏麵描述的慘劇,而感到不寒而栗。朝堂上的諸公對於這份即將收到的奏疏,會有怎樣的反應。陝北的百姓自然不知,甚至他們都不知道有這一回事。眼下他們在意的是還能去哪裏找到些吃食,熬過他們日益艱難的生活。

    張孟誠同樣對於此事一無所知,隻不過略有不同的是,這一天的張孟誠正趴在山梁上,看著遠處幾車運往金鼎山的糧車。

    糧隊護送的人員除了幾名騎馬的顯得很是戒備,剩下的三十來名步卒都顯得有些懶洋洋的。

    這些人護送的糧食除了最上麵幾袋小麥是真貨,壓在下麵的袋子裏麵裝的,都是陝北隨處可見的沙土。

    在這糧食比金子還貴重的日子裏,糧車上麵那幾袋作為裝飾門麵的真貨,讓一旁的艾蒿巔大當家蔡矮子心疼不已。

    金鼎山和艾蒿巔兩家這次合作,已經是計劃的第七天了。在前麵的六天裏,兩家都陸續設過一些套。像是將馬匹送到沙裏滾地盤放牧,去沙裏滾地盤騷擾,放出消息哪裏有糧食等等計劃都執行過。

    可是不知道沙裏滾是看出了什麽,還是根本就沒有發覺。他一直窩在自己的老巢裏不動彈,這幾天兩個寨子的幾百號人算是全都白忙活了。

    遠處的糧隊在隨著山路拐了一個彎後,就走出了眾人的視野。又過了一段時間,蔡矮子還是嚴令手下眾人不可發出大的聲響,繼續隱藏在山間。

    張孟誠對於在這個山溝裏伏擊沙裏滾並不抱希望,好歹沙裏滾在道上混了這麽多年,在這個地勢下,作為積年老匪的他怎麽可能會貿然進入。

    其實這一點蔡矮子他也知道,隻是這個地段有助於隱藏兵力,同時也方便向四周調度人馬進行策應。並且在前麵的數裏之外,還有金鼎山的一眾弟兄在另一處埋伏。隻要他們能拖住沙裏滾一段時間,至少蔡大當家手下的百來號騎兵很快就能趕到。

    蔡矮子巡視了一番部下後,回到山梁上對著張孟誠笑道:“張家老三一直聽說是個讀書的種子,記得年前初次見到你時,你還帶著不少斯文氣。想不到今日趴在地上等生意上門的樣子,看起來也和咱們這些糙漢沒啥子區別。”

    “蔡大當家的莫要笑話我,我老張家祖上幾代,哪代不是土裏刨食的主。小時候我跟著爹和兩位哥哥幹的農活也不少,即使這幾年念了幾本破書,多識得了幾個破字,我張孟誠也不敢忘本。”

    “十五歲就能中秀才,在咱們這土疙瘩可不多見,秀才你可不要太過自謙。當年你中得秀才功名,你大哥可是從我這敲了不少賀禮的。秀才你好像還沒找婆姨吧,我七叔的閨女你也看了,長得還不錯吧。聽你大哥說,你正好就喜歡大腳的婆姨,咱們兩家就這樣做個親家如何。”

    見蔡矮子又提起了他七叔的女兒,張孟誠不免有些尷尬。受製於後世的審美觀,他一直無法將自己的審美標準,與明代人掰到同一條水平線上,所以張孟誠也就一直沒有成親。而且在古代這種大多數人都營養不良的時代,一個才剛過十三歲生日沒幾天的黃毛丫頭,張孟誠是如何也下不了手的。

    “蔡大當家的美意,孟誠還是無法受用了。我雖然沒讀幾年書,但總算是上過學冊,也拜過文廟。即使眼下落了草,一些讀書人的規矩還是要記得。家母去世後,我需要守孝三年。若是不遵,可會被文廟裏的神仙揪住,降下法旨倒大黴的。等過了孝期,還得擇個良辰吉日,由縣裏的教諭領著去廟裏還願。眼下我張家落草,哪裏請的到學裏教書的教諭。我大哥還為此揪心不已呢,不知道要怎樣把這些事情處理妥善。蔡大當家的還是別再計較,若是耽誤了你家妹子,你的一番好意就成罪過了。而且在這年景,找個舞刀弄棒的漢子,可比我這半兩水好多了。”

    顯然在古代,披一層讀書人的外衣。用孔廟裏的泥塑隨便瞎編幾個迷信規矩,來忽悠這些對知識階層的事情一無所知的文盲,還是有點作用的。

    蔡矮子聽了張孟誠的話後,心裏多少有了些顧忌,但隨後說出的話又讓張孟誠的心懸了起來。“你們讀書人怎麽有這麽多講究,成個親居然還會倒大黴。看來我要和你哥好好商量看看了。等這一票幹完了,我先回去翻翻黃曆……”

    張孟金不想再糾纏這個話題,插嘴岔開話題說道:“蔡大當家的年前和我二哥比武,鬥得那幾個回合我一直記在心裏。您使得刀法我記得沒那麽多花俏的招式,一砍一劈都是戰陣上真正用的著的。我一直想討教一下,等有空閑蔡大當家的能不能教我兩手。”

    蔡矮子的刀法確實挺吸引張孟誠的,雖然張孟誠接觸了很多這個時代的逃卒馬匪,但他發現這些人的刀法大多是沒什麽章法,隻是憑著一股血氣隨意劈砍。

    有的人倒是練過一些武藝,可是他們的刀法裏卻有相當多傳統刀術的虛華。這些花招在他們的常年鍛煉下確實也能有些效果。但是對於像張孟誠這樣基礎有限的人來說,則是完全無用。

    不過蔡矮子卻是個例外,據張孟誠所知他並沒有練過多少傳統刀法。隻是他自己細心研究,再加上多年的實踐,總結出了一套樸實無華的刀法路子。

    年前蔡矮子與自己二哥鬥了幾個回合,打的是旗鼓相當。二哥當日雖然憑著精湛的技藝,使出一個花招擊敗了蔡矮子。但之後二哥也承認,除非對方願意與二哥單挑,戰陣之上這個花招多半沒機會使出來。

    “我這三板斧也沒啥,若是秀才想學,我就陪你練把手。隻是你二哥才是本事不凡,學他的功夫不是更好。”蔡矮子對張孟誠的話有些意外。

    “我二哥的本事是來自十多年的苦練和自己的天分,再加上幾年的戰陣磨練,才獲得大成的。這我可學不來。我琢磨著還是蔡大當家的本事更適合我。”

    “成,若是今日還是沒啥動靜,回去之後咱們……”蔡矮子突然不說話,張孟誠也發現了什麽。

    一名騎兵拚命趕著馬出現在了遠處的山穀中,正是之前糧隊中的一員。他身上帶著的血跡,已經表明糧隊發生了什麽,蔡矮子迅速召集一眾部下迎了上去。

    “大當家的,糧隊遭到埋伏,沙裏滾突然出現殺到麵前截糧。他們不知道有多少人,護送的弟兄們發現被包圍,經沙裏滾的騎卒一次衝殺就全潰了,隻有我一個人冒死殺了出來。”來人很快就介紹清楚了情形。

    “老二和九叔帶著四十名弟兄作為前隊全速衝過去,別硬拚,盡量拖住他們。老三老四跟著我帶著騎卒大隊跟在老二後麵接應。老六和五叔、七叔帶著剩下的幾名騎卒和所有步卒跟上。”眾人馬聽著蔡矮子的命令,都各自行動了起來。張孟誠騎著馬跟在蔡矮子身邊,一起向著戰場前進。

    在騎行了兩裏多的路程之後,戰場上金鼎山的人馬和艾蒿巔的前隊已經和沙裏滾的隊伍大幹了起來,由於事先的交流,兩個寨子的人脖子上都纏著黑布條,所以戰場上的敵我兩方很容易劃分。

    隻是沙裏滾一方騎卒悍勇無比,連續砍翻了好幾名蔡矮子一方的騎兵。設套的一方已經出現了逃兵,局勢看起來相當不妙。

    “老三衝左邊和張大當家的匯合,老四帶人堵住那幾個沒卵子的,召集人手從右邊殺過去。秀才和我一起上。”不容多說,蔡矮子帶著大隊騎卒猛衝向了沙裏滾肆無忌憚的騎卒。

    張孟誠自然也不囉嗦,他高舉著馬刀一起衝了上去。

    沙裏滾的騎卒反應很快,一發現有人增援,就整隊衝向了蔡矮子。雙方的騎卒一次交鋒,就在地上躺下了十餘名屍首。

    來不及調整好隊形的蔡矮子,被隨後跟上的敵軍步隊攔了下來,沙裏滾的部分步卒、騎卒,與前來支援的七十餘名艾蒿巔騎兵陷入了一場混戰。

    張孟誠駕馭戰馬走著環步,驚險地躲開了刺向著他的兩根長矛。接著終於抓住了敵人的一個配合的空當,他衝了過去一刀刺向對手缺乏防護的脖子,將一名纏人的沙裏滾騎兵當場刺死。

    之後張孟誠左右揮舞著馬刀,連續逼退了幾名敵方逼上來的步卒後,就迅速地跑回了蔡矮子的身邊。

    蔡矮子在一旁相當神勇,他先是劈死了一名沙裏滾的步卒。接著一手抓住敵軍騎兵刺過來的線槍,將敵人拉扯到近前。

    之後蔡矮子在馬鐙上站了起來,他似乎是對自己的馬刀的鋒利度有著絕對的自信,直接對著敵人的腦袋全力一劈。一名沙裏滾騎兵的拚接式鐵胄,連帶著對方的頭骨,居然一起被蔡矮子給砍透。

    蔡矮子從敵軍下巴處抽出馬刀,甩開敵人的屍首。又迅速反手一擊,再次劈死了一名試圖攻擊他部下的沙裏滾步卒。隨後他與部下以及趕過來的張孟誠,接連砍翻三名敵人步卒。

    張孟誠跟隨蔡矮子和另外五名騎卒一起,合力清開了一處區域,使更多的己方騎兵聚集了起來。

    沒有整隊的功夫,蔡矮子一眾繼續衝向了敵人,在這次衝擊中,張孟誠為了躲避敵人的攻擊,一時不慎失去平衡摔落下馬。

    兩名沙裏滾的步卒舉著武器攻了過來,張孟誠先是用腰刀架開了一根大棒,之後又靠著身上的鎧甲擋下了一記砍刀。緊接著張孟誠開始反擊,用反手的方式砍傷了手持大棒的無甲步卒。

    不過沒能讓張孟誠追擊戰果,他就被另外一名步卒抱著撲倒,兩人就這樣在地上扭打在了一起。

    這名步卒丟棄了砍刀,把張孟誠摁在地上狠狠錘了他幾拳之後,就從腰間抽出一柄匕首紮向了張孟誠的脖子。

    張孟誠當然不能讓對方如願,他全力抓著對方的手與敵人比拚起力氣。對死亡的恐懼讓兩人使出了全身的力氣,一時間雙方就這樣僵持了起來。

    蔡矮子發現了被打落馬的張孟誠,立刻就帶著他的部下調轉馬頭前去支援。可是他們卻被一隊沙裏滾的騎兵攔了下來,一時無法脫身救援。

    張孟誠眼角的餘光發現他周圍又出現了幾名敵軍,但是毫無辦法的張孟誠,隻能扯著嗓子大喊,試圖用這種方式,逼出更多力氣將越來越近自己的匕首推開。第一次,張孟誠覺得自己與死亡如此接近。

    “咻”的一聲之後,鮮血噴進了張孟誠的眼中。張孟誠什麽都看不見,隻知道自己的對手突然不再發力,躺在了自己身上。

    將自己僅剩的力氣推開對手的屍體後,張孟誠擦了擦眼睛,勉強自己睜開了雙眼。

    在他紅色的視野裏,張孟誠看到一根羽箭刺穿了對手的脖子。對手雙眼突出看起來十分不甘心,此人差一點就能殺了張孟誠。

    知道自己得救的張孟誠鬆了一口氣,可是他馬上又反應過來自己還在敵陣之中。連忙起身的他,卻發現自己已經處於脫力的狀態。無奈的張孟誠隻能扭動著脖子,仔細觀察著四周的敵情。

    原來馬項仲不知什麽時候殺了過來,救了張孟誠一條命。而遠處一匹被打斷腿,正在哀鳴的馬匹則是馬項仲一直仔細照料的坐騎。

    此時馬項仲手持一杆長矛與幾名敵軍步卒對峙了起來,他的腳邊還躺著兩具屍首,應該都是他的戰果。對峙沒有持續多久,遠處幾名金鼎山的騎卒在這時衝殺了過來,沙裏滾一方對峙的幾名步卒心思一亂,就被馬項仲接連刺死了兩人。剩下的人被嚇破了膽,倉皇地轉身向後逃去。

    之後馬項仲和其他幾名騎兵一起護著張孟誠,向蔡矮子人馬所在的位置趕了過去。

    在靠近的途中,堅持獨自步戰的馬項仲,居然又用長矛將一名沙裏滾的騎兵挑下馬。蔡矮子一方也奮起搏殺,終於將沙裏滾一夥稍稍逼退。

    “孟誠沒事吧,哪裏受傷了。”蔡矮子對著張孟誠問道。

    若是張孟誠有事,真不知道該如何向張孟金解釋。蔡矮子突然覺得自己太傻,他怎麽不幹脆把張孟誠留在艾蒿巔的山寨裏。

    “不是我的血,這次多靠馬二哥救了我一命。要不是馬二哥先是一箭,射死了騎在我身上那個狗日的,我早就已經被匕首紮死了。之後也多靠馬二哥手持長矛大發神威。沙裏滾一夥不敢上前。”死裏逃生的張孟誠十分慶幸,剛向蔡矮子解釋完,他又對著馬項仲連連道謝。

    這時馬項仲的部下將之前殺死的敵軍騎卒馬匹牽了過來,馬項仲騎上戰馬同時對張孟誠擺了擺手,示意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之後他轉過頭對著蔡矮子說道:“蔡大當家的,左邊我們金鼎山的弟兄已經匯合你們寨子裏部分人馬,正在與沙裏滾他們打得難分難解,請蔡大當家的盡快集中剩餘的人馬與我們合兵一處。”

    蔡矮子點了點頭,此時蔡矮子已經與自家老二、老四匯合。他稍微整理了部下的士氣,就帶隊衝向了沙裏滾的所在。剛剛這場戰鬥,沙裏滾一方百餘人已經被殺退。雖然戰果不小,但是現在艾蒿巔的一方也付出了很大的代價。

    蔡矮子的九叔已經不見了蹤影,而蔡矮子的身邊也隻剩下大約五十餘名騎兵。即使是這樣,他們現在也必須盡快集結人馬與金鼎山一方匯合。之後兩方要合力一同打垮沙裏滾,否則他們麵臨的後果將不堪設想。

    所以蔡矮子連忙呼喊他周圍的部下,立刻拍馬跟上前往支援盟友。而此時張孟誠也終於恢複了些力氣。他騎上了自己的戰馬,緊跟著隊伍一起趕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