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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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都說女人最好的歸宿是嫁個好丈夫,生個好兒子。和丈夫在一起時能舉案齊眉、紅袖添香,和兒子在一起時能教導他做人的道理、讓兒子知書達理。
我想世間人比我聰明的肯定很多,既然世間人都這麽說,那這必定是真理錯不了。隻是,世間人那麽多,能做好丈夫的男人卻那麽少。
我的父親就是公認的好男人,他一個人在外做工養活了家裏五口人,除了沉默寡言的幹活兒之外,他唯一的嗜好就是喝點小酒。別人都說我母親嫁得好,丈夫老實本分,家裏兒女雙全。隻有我知道,是好男人的父親隻存在於一鋼化杯之前。一鋼化杯之後我的父親就不存在了,在那裏的是個惡鬼。
和父親長著一張臉的惡鬼總是毆打我的母親,偶爾也會打我和妹妹。唯獨不打哥哥。母親怕惡鬼出來,就讓父親少喝點兒,然而那個惡鬼又毫無征兆地出現了。
“男人的事情你們這些娘們兒少管!老子養你可不是為了讓你對老子瞎逼逼的!你還敢給我裝死?你繼續裝啊!裝啊!”
母親的長發被拽在惡鬼的手裏,看起來活像套牲口的繩索。而牲口一般被踹倒在地上的母親此後再也沒有留過長發,她見人時都戴起帽子,隻為了掩蓋她後腦勺上被拽掉了頭皮後形成的斑禿。有些時候母親實在忍不住了就一個人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去哭,因為被我們這些孩子或是院子外麵的人看見了她哭,我父親又要揪著她的頭暴打她一頓。
其實我知道的,父親喝醉了就會變成惡鬼,發脾氣時就會變成惡鬼。可我不敢那麽想,否則我會無法理解惡鬼般恐怖的父親為什麽會被人稱作“好男人”。就像我無法理解學著父親欺負我和妹妹還有母親的哥哥怎麽也會是“好孩子”。
我很喜歡讀書,因為書裏的好人就是好人,壞人就是壞人。書裏的好人會很好很好,書裏的壞人最後不是變成了好人,就是受到了懲罰再也不能害人。
我很向往書中的世界。我很向往書裏的人。等到我發現自己已經離不開書的時候,我也成了一名教師。孩子們大多很單純,家長們對老師也是敬重的。老師裏雖然有那麽幾個刻薄的,可是沒有關係,我可以隨時逃到書裏的世界。就像當初看著父親打母親時那樣,讓自己的精神逃得遠遠的。
聞敬是教音樂的劉老師給我介紹的相親對象。我沒有男朋友,也沒相過親,我甚至沒拉過男孩子的手……哪怕是我學生的手。我怕男人,我怕那又是一個父親那樣的“好男人”,我怕那又是一個哥哥那樣的“好孩子”。我怕男人就像我這二十幾年害怕留長發那麽怕。
挺著六個月大的肚子的劉老師拉著我的手笑眯眯地說別害臊別害臊,那是個特別好特別好的人,是外子的朋友。你就是跟他見一麵都好。萬一你們看對眼了呢?看不對眼也沒關係啊,就當是去白吃一頓好的吧。
我承認,是“白吃一頓好的”這句話打動了我。我的哥哥在追求一個很美的女子,他每個月都在往家裏拿錢,家裏沒有錢,父母就找我這個長女拿錢。學校是不包飯的,父母從我這兒拿過錢以後,我連吃飯都困難。
隻是,坐在飯桌前的那個瞬間,我後悔了。後悔自己居然產生過“白吃一頓好的”這樣有些無賴的想法。
“……不會點菜?那我來點吧。能吃辣的嗎?能啊。”
聞敬是個非常好看的男人。該怎麽說呢?他真的非常非常好看,比我從小到大見過的任何男人都好看,比電視上那些唱歌跳舞演電影的男人,還要好看。他好看得讓我覺得不真實,因為人都是有缺陷的、人都是該有缺陷的,聞敬卻好看的讓我找不出一絲缺陷。我第一次想如果我是語文老師就好了,我會找出很多很多特別的句子來形容他,我會知道哪些美妙的詞匯配得上他。
對著這樣的聞敬,連裙子都沒穿的我對於與他同桌都感到羞愧,如果被他發現我來隻是為了吃他的白食……這讓我很想往餐館外的湖裏跳。
“你在想什麽?”
“想跳湖裏……”
我脫口而出,一抬眼就對上了聞敬的眼。他的眼墨般的黑,海般的深,比那陽春三月嫩柳下的湖水還要明媚瀲灩。我臉上一燒,隻覺得自己果然還是投了湖最好。省得被人看見這麽丟人現眼的模樣。
“哈哈哈……”
聞敬隻是一怔就笑了起來。被他嘲笑我並不惱,隻是感覺很羞人。
“我、我……”
我想說我回去了,聞敬卻抓起我手帶著我往外跑。我望著他圓圓的後腦勺,忘了甩開他的手。然後——
聞敬帶著我跳進了湖裏。
三月的濱湖城陽光燦爛,湖水卻冷煞人的骨頭。我不會遊泳,隻感覺自己在往下沉。我以為自己要死了,自己會死的,下一瞬我卻被拉出了睡眠,被會遊泳的聞敬攬著拖上了堤岸。
我喘息著,一聲不吭地盯著他,不知道是被他瘋狂的舉動嚇得初步了聲,還是被那幾口嗆進喉嚨裏的湖水堵住了喉嚨,又或者隻是看書中仙般的他看得入了神。
“跳湖的感覺怎麽樣?”
周圍全是圍觀的人,我眼中卻隻能看見聞敬那張溫柔的臉。他給我披上他外套的時候,我回答他:“冷……還有,刺激。”
於是聞敬又笑出了聲來。我為他的笑聲而陶醉,甚至不覺得渾身濕漉漉的自己狼狽。
我想,那是我一生最幸福的一瞬。我想,我在遇到聞敬之前所遭遇的不幸,一定都是為了遇到聞敬。
聞敬帶著我去附近的百貨大樓買了裙子,新的裙子是真絲的,我不敢收卻被他問:“難道你想穿著濕衣服回家?那樣會感冒的。你要是感冒了,誰來給你的學生上課?”我無言以對,隻能手足無措,任由著聞敬帶我離開。
聞敬買的裙子很美也很貴重,穿在我身上總讓我心慌。但我也有種灰姑娘變成了公主的錯覺,我每往前一步,都感覺自己像踏在雲端。
聞敬開始往學校跑,他每次都在校門口等我,我也總被老師們調侃、被學生們吹口哨。換作以前的我一定會感到難為情,這一次我卻有點享受這些調侃聲與口哨聲。
聞敬送我戒指的時候我沒多想,隻是抱住他拚命地哭拚命地哭。我想我遇到了世界上最好的男人。聞敬不是父親哥哥那樣隻能加引號的“好男人”,他是好的如同書裏的才子一般的好男人。我雖然不是佳人,也不懂經商的那些事情,但我愛聞敬,我相信我比任何人都愛聞敬,所以我嫁給了他。
“我是以為敬哥你絕對不會看上那種貨色才把她介紹給你的!要不是我那個時候懷著別人的孩子……!要不是我結了婚……!敬哥……!!”
劉老師。
“麻雀飛上了枝頭就當自己是鳳凰了。嗬嗬。”
江麗可。
“沒辦法,誰叫麻雀看不清自己就是個麻雀命呢?”
林瑜。
其實她們說得都對,她們說得我也都懂。我配不上聞敬是明擺著的事,可我既然已經嫁予聞敬為妻,這個世界上能讓我離開聞敬的也就隻有他本人。
我愛聞敬,比誰都愛聞敬。因為愛他,我辭去了學校的工作,專心家裏的事情。因為愛他,我假裝懷孕。因為愛他,我接受了他抱回來的嬰孩。那剛出生沒多久嬰孩是個小姑娘,即便她還那麽小、那麽小,我也能認出她的眼角和聞敬有多麽的相似。我多麽希望這個孩子真的是我生下的、流有聞敬血脈的孩子啊。
和聞敬結婚後,聞敬從不碰我。我以為我們相敬如賓是為了等待那個時刻自然而然的到來,到了聞敬帶回那小小的嬰孩時我才恍然明白自己不過是一個裝飾品。
很快,我從聞敬口中得知原來他身負國仇家恨。我是他身份的證明,也將是他計劃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你不願意的話,我們可以離婚。我會帶著暮雨去找一個能夠完成這個計劃的人。”
原來,聞敬心中並沒有什麽情愛。
原來,我隻是一個隨時都可以被替代的齒輪。
原來,聞敬會選擇我隻是因為我這個齒輪愚昧得恰好合適。
是啊,我是不願意隻做你名義上的太太。是啊,我是不願意認一個跟我毫無軒轅關係的女孩兒為女兒。是啊,我是不願意自己變成被人精心設計好的“軟肋”。但是我有什麽辦法呢?我愛聞敬啊,比誰都要愛著他——
我看著暮雨一天天長大,從伏在我胸口找/奶/吃到像個小大人一樣老氣橫秋的愛穿起黑色的小皮鞋來,每一日每一夜我都會有種錯覺,認為暮雨真的是我為聞敬生下的孩子,這個偌大的聞家真的是慈父嚴母、女兒聰穎孝順。
隻不過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暮雨越長越像聞敬,身上沒有半點兒我的影子。看著她幼嫩的身子一天天抽條,我心中的不安也越來越盛。
暮雨啊暮雨,若是將來你長大了,你發現你的母親在騙你,你發現你的父親在騙你,你發現自己十幾二十年的人生其實隻是為了成全他人的謀劃,你該會有多麽的憤怒?你該會有多麽的不甘?你該會有……多麽的悲傷?
終於,聞敬被人拿了些由頭下了獄。我拚命告訴自己:就是趁現在,就是趁這個時候。聞暮雨根本就沒流著你的血,你又何必為她操心?放手吧,放手吧,你不該管一個別人家小孩兒的死活。
我的努力是有效的,我終是將暮雨送到了哥哥那裏。哥哥和嫂嫂早就垂涎我們一家的資產和生活,我知道,所以我確定他們為了討好我和聞敬,短時間內不會對暮雨不好。
對於自己的這個決定,我也不清楚自己有沒有後悔過。因為我根本就沒有好好思考的功夫,等到我有功夫思考,所有的事也已經塵埃落定。
聞敬帶來了他的替身。做過整容手術的替身據說和他有九分像,我卻是覺得他們一分也不像。聞敬從來不會畏手畏腳,聞敬從來不會弓腰駝背,聞敬從來不會唯唯諾諾。所以我故意引發了替身的中風,看著他結結巴巴逐漸失語、鼻歪口斜嘴裏還流出口水來才撥通了電話叫了救護車。
我想聞敬是滿意我這麽做的吧。因為他對我笑了,用若有深意地眸子、用刮目相看的眼神,對著我、看著我一個人笑了。
我是不後悔的。不論是邂逅聞敬、嫁給聞敬,還是今後要用聞太太這個身份來為聞敬圓謊。我最美好的青春、最美好的年華已經展現給了聞敬,今後聞敬將代替我的書、書裏的才子仙人們成為我的夢。我再難受,隻要逃進夢裏就會幸福。隻要回憶那些點點滴滴就不會再辛苦。
我想我把暮雨送到別處去是對的。聞敬的“弱點”我一個人做就足夠了,已經有可以逃離的地方的我不會因為等待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到來的折磨與刺殺而痛苦。我以為,這就是我人生的全部了。
隻是暮雨,你為什麽要找來呢?你為什麽要抱著我哭得像個孩子?你為什麽能紅著眼眶發誓一定會讓我和輪椅上那個其實和你沒有一絲關係的陌生人過上好日子?我的傻暮雨啊,我這不就白把你送出去了麽?不,不行,一定要讓暮雨趕快離開我們,越快越好——
我知道姓梁的對我的暮雨做了什麽,但是沒有辦法。比起和我還有已經成了廢人的替身在一起,暮雨還是有自己的家庭會比較幸福——再痛苦的婚姻,比起國仇家恨下的深仇大恨又算得了什麽?隻要熬過了這一段,隻要暮雨有了孩子、特別是男孩子……那些要對聞敬不利的人也就不會在乎女兒身的暮雨,隻會想拿聞敬的孫子作伐了吧?
暮雨果然聽我的話。她結婚了,她懷孕了,我看著她一天天隆起的小腹,流出了眼淚。可以的話,我真想看到暮雨的孩子出生啊……雖然我曾想過讓這個孩子代替暮雨去承受那些她嬌弱肩膀不該承受的陰謀與憎恨,但是、但是——
我更加希望我的暮雨能和她的孩子一起向我展露幸福的笑容。
啊……這便是生為人母的感覺嗎?我沒有生過孩子,卻還是能以暮雨的母親自居嗎?可我有什麽資格以暮雨的母親自居?我一直都看著她在受苦,我一直都知道她在受著什麽樣的苦,然而我隻知道讓她寬容,讓她大度,讓她忍耐……
暮雨、暮雨,我的暮雨,我的女兒,媽媽對不起你,媽媽隻想著逃避……但是媽媽現在醒悟一定還來得及對不對?有人打電話來說聞敬要和我見麵,正好,我這次要告訴他我再不參與他的那些計劃了,我要帶著我的女兒,我要帶著我尚未出世的孫孫一起離開這個充滿了爾虞我詐的地方。這次我要讓我的女兒幸福,我要讓她和我的孫孫向普通人正常人一樣的幸福。我要看著他們幸福——
車子向著我疾馳而來的那一刻,我知道我又要什麽都做不到了。我仿佛又成了那個抱著書本隻能眼睜睜看著母親挨打的小女孩。我仿佛又是聞家大宅裏那個聽著江麗可和林瑜她們的冷嘲熱諷的聞太太。我仿佛又能看見暮雨被姓梁的還有他母親折磨的畫麵,我……
死而不甘,死不瞑目。
暮雨、暮雨,我的暮雨、我的女兒……媽媽好想讓你重活一世,活在沒有陰謀詭計的陽光下,活在不會被別人掌控的人生中。媽媽好希望你幸福,好希望你能抓住自己的幸福,好希望你比任何人都幸福——
我的暮雨啊……
*
*
*
雪花紛紛揚揚地從鉛灰色的天空中飄落下來,覆蓋在高低錯落的建築物之上。人流穿梭不息的十字路口,作為南都市代表建築物之一的南慶百貨大樓之上三十二米長二十米寬的電子屏幕上正播放著當日的新聞。來往匆匆的行人們大多瞟上一、兩眼屏幕中那個曾經風光無限的壯年男人。時不時有好事的小年輕們在人行道上停下腳步,對著就連被捕時也西裝革履、頭發一絲不亂的周大創指指點點。
聞暮雨的高跟鞋剛踏出南慶百貨大樓斜對麵的咖啡館就看見黑色的加長城市suv駛到了自己的麵前。
“美女,乘車嗎?”
副駕駛位上的閻海從車裏探出個戴著墨鏡的騷包腦袋,言語頗有黑車司機的味道。聞暮雨搖搖頭,這閻海還真是一點進步都沒有,就他這個說話品位,不知道在大學裏會不會被同學看不起。
“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駕駛位上的人毫不留情地給了閻海肩膀上一拳,閻海頓時捂著肩膀哎唷叫喚,末了還睜著水汪汪的眼睛對聞暮雨道:“你看姓常的這魂淡又打我!他就是愛欺負我!我就說他不是好人吧嚶嚶嚶!”
閻海還沒“嚶”完就被常舒陽抓著後領往後拖。偏生閻海車窗開得不大,他那顆現在染成了胡蘿卜色的腦袋就這麽卡在了車窗裏。害得閻海又是一陣“謀殺啊啊!!”的亂叫。
聞暮雨哭笑不得,為聞暮雨打開後座車門的龍麒也哭笑不得。兩人對視一眼,上了車的聞暮雨先收回了視線。
“你知道我要做的事是什麽事吧?”
“我知道。”
“那你還幫我做事?”
“就是幫你做事我才能阻止你做真正的錯事。”
龍麒的回答讓聞暮雨失笑。何謂“對”?何謂“錯”?每個人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說話,對錯也一樣。
聞暮雨懶得糾正龍麒的想法,她又不是那種控製欲強到連他人的腦波都想要按照自己的理想塑造一下的人。龍麒愛怎麽想是他的事,她隻要龍麒做好他的分內之事就夠了。閻海和常舒陽也是一樣。
“林大設計師那邊搞定了,接下來呢?”
閻海這個多動症兒童說著腦袋又往座椅後麵探。聞暮雨往老地方一探,沒摸到礦泉水,倒是眼前龍麒一把扭開一瓶新的礦泉水遞到了聞暮雨的手邊。
“接下來嘛……”
聞暮雨沒有躊躇地接受了龍麒的服務,她往後視鏡裏一看,正好對上常舒陽墨黑的眼。
“——就是我擺駕回宮,接受郡主的封號。常舒陽任我的侍衛長。”
“那我呢?”
閻海見聞暮雨和常舒陽在後視鏡裏對視,不由得也指著自己的鼻子擠進後視鏡的小框框裏。
“你嘛……做我的小白臉?”
“別隨便拿小孩子開玩笑啊,暮雨。”
“特別是沒有分辨能力的小孩子。”
“你們都說誰是小孩子呢?!”
黑色的加長suv縱然隔音效果良好也難免傳出些許聲響。三人的說話聲裏,聞暮雨不禁(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