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天下無詞唱元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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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先生樂嗬嗬地笑著。

    他是越發期待接下來這一曲,會讓底下這群士子有怎樣的反應。

    呂芳已經怔住了。

    如果說先前沈耘給他的感覺,隻是有些隱隱的威脅的話,那麽此時一曲終了,他們便徹底明白了沈耘的水平到底如何。

    這已經不能算是隱隱的有些威脅了,毫不誇張地說,對比自己的腹稿,二者也不過堪堪打個平手。可是,還有接下來的一首,這可是更比之前厲害的。

    趙文清與曾明禮二人,有些艱澀地扭轉脖子,將視線強行從那些堆積如小山的紅綃上移開,嘴唇緩緩張開,帶著幾分不可思議,朝呂芳問道:

    “呂兄,咱們接下來該怎麽辦?”

    短短一句話,便暴露了二人內心的緊張。

    確實,如何能不緊張。他們三人是來為州學長臉的,不是來給人家做陪襯的。沈耘這會兒的勢頭,大有再來一曲便冠蓋群英的意思。

    若非還要些臉麵,此時三人就已經如後頭某些人,很是識趣地乖乖離開了。

    可是,他們不能。

    如果還沒有將自己的的詞作獻上去,便早早離開,那這一輩的名聲都要被敗完了。

    “還能怎麽辦,就算是如此,咱們也該堅持到最後,我就不信,咱們三人都比不過一個連縣學都考不進的家夥。”

    呂芳咬咬牙,還是安慰著兩人。

    這莫名的信心倒是讓趙文清和曾明禮二人稍稍安定,眼中重新迸發出自信的光芒。

    可隻有呂芳才知道,這隻不過是強自硬撐罷了。

    眾態紛紜的當口,早已經有人將紅綃收了下去清點。雖然不少人還期待那紅綃的數量,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

    捱開了縫隙的窗扇吹來絲絲涼風,使得二樓中多了幾分平靜。彩幕隨風而動,忽然間便送來樂姬們乍起的琵琶聲。

    青玉案的調子,本是被很多人熟知的。隻是今日這韻律,硬是平添了幾分惆悵。不得不說,獨特的曲調瞬間勾動了人們的好奇,迫切地想要知道,接下來究竟會唱出什麽樣的韻律來。

    奈何青玉案的前奏,偏生有些漫長,讓人恨不能從中掐去一段,也好過平白讓人等這許多時間。

    呂芳幾人的心此時早就提在了嗓子眼上。

    這種又是期待,又是緊張的感覺,當真是難受的緊。此刻趙文清和曾明禮二人,隻想著此後再也不要見沈耘這個人。

    在州學習慣了高高在上受數百人誇讚,出了州學也頗為人所熟知,可就在這樣一場萬眾矚目的文會中,被人壓了一頭,當真是此生大恨。

    就在人心複雜如亂麻的時候,那等了許久的朱唇終於輕啟。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唱者自是無需理會這裏頭有多少的美妙或者粗蕪,然而聽者確實憋著勁想要找一些毛病出來。

    隻是這一句,便讓許多人心中暗自鄙薄:“不過是寫點景致,這都是大家用慣了的手筆,有什麽驚人之處?”

    先前一直緊張的州學三才子瞬間鬆了一口氣。

    原來,這些個評審也有看走眼的時候,這絕對算是虎頭蛇尾的,想來待會兒那些個聽眾們送上的紅綃,也不會有太多。

    這下可好了,自己三人總算不至於將麵子悉數丟掉。

    這般思緒中,就連緊接著的“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這一句,也沒有聽的太清楚。

    曾明禮悄聲朝呂芳說道:“呂兄,看來,咱們還是有希望的。”

    呂芳嘴角微微揚起笑容,點點頭,卻沒有說話。這事兒,用不著這麽慶幸,畢竟,自己等人也是有滿腹才學的。呆會兒還要上三樓作文章呢。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咦。”

    這一句出來,瞬間有幾個士子忍不住發出了驚異的聲音。原本以為下闕也就如此平淡無奇了,可是忽然間從寫景轉到寫人,還是這般精妙的側麵描寫,當真有些手筆。

    易先生在台上笑容更濃了。

    而音樂還是要繼續,樂姬們並未因一陣驚叫便停下。最後兩句緩緩吐出:“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沒人喝彩,沒人鼓掌,也沒人送上紅綃。

    所有人幾乎都還沉浸在沈耘這一首詞所勾勒的畫麵中。這個銀裝素裹的世界裏,滿街的來往行人,可是,那個心中的人兒,到底在何處?

    一股莫名的惆悵湧上心頭,悵然若是的感覺就像是千斤重擔一樣,狠狠壓在心間,半分不得解脫。

    良久,忽然不知從何人口中,短促有力地蹦出一個“好”來,而後瞬間將整個二樓,悉數納入了喝彩的懷抱。

    台下看著沈耘的眼神,是那般的複雜。之前很多還有些輕視這首詞的人,此時再度品來,卻發現還有更深的味道,讓人情不自禁就想要再把它念上一遍。

    一條一條紅綃被人很是恭敬地送到樂姬麵前,過了半刻,再朝台下看去,所有人手中已然再無紅綃可送。

    直到這個時候,易先生才雙手虛按,將心情複雜的人們安撫下來。

    “照例,這二首詞在演奏過後,便要讓我等評審品評一番,也好讓爾等知道這其中的妙處。”

    “這第一首,應時應景自不必說,雖然有些誇大,卻將這秦州元夕夜的情景寫了個通透。更兼詞藻華美,倒是也可得個中上。”

    “然這第二首,卻要我等好好來說一說。”

    “拆開來看,上闕寫景,下闕寫人,自是平淡無奇,是個人都會這麽寫。”

    易先生的話引得下邊一陣哄笑,不過哄笑過後,還是認真聽了起來。因為接下來,那才是對這首詞最為精華的品評。

    “然而將這上下闋放在一起,就是了不得的東西了。上闕極盡燈夜市的熱鬧繁華,臨了忽然“一夜魚龍舞”,尋常隻當寫這一夜之景象,孰不知為了等這一夜,背後又是多少個孤寂淒涼的夜。”

    “嘶。”好些人不禁吸一口涼風,好讓內心平靜下來,沒想到居然還有這樣的用意在裏頭。如果真的是這樣,那僅僅這上闕,便已經有了許多名篇的氣象。

    “然下闕卻更為精彩,讓人讀來隻覺唇齒留香。”

    易先生說到這裏,也激動了起來:“下闕前兩句,初讀之時,隻覺是寫那些街上往來的女子衣著極盡華貴,可是讀到後來,方才發現,這是在映襯一位不落俗套的女子,萬般繁華擦肩而過,卻隻在燈火闌珊之處,靜靜佇立。”

    “然而這不僅隻是一位女子,還是斯人苦苦尋求的道。是我輩讀書之人,於塵世喧嘩之中苦苦追尋的東西。哪怕在尋求的道路上,錯過無數的繁華,終有一天,你會看到它,接近它,觸摸它,了解它。”

    “這一曲,不比柳三變與大晏的詞遜色,以是老朽以為,當得一個上上。”

    此言一出,台下皆驚。

    易先生在秦州可謂是詩詞大家,在他口中評出的詞,是極為讓人信服的。然而近三年來,易先生從未給過任何一首詞上中以上的評價。

    便是連上下,都難得從這位老先生口中說出來。

    然而,今日,就在這文會之上,居然給了這麽一個名聲不顯的少年上上的評價,說出去,驚訝的人絕對隻多不少。

    就在此時,統計紅綃數量的人也走了過來,朝易先生低聲耳語幾句,隨即,易先生麵上的笑容便越發盛了起來。

    “好了,好教諸位知道,方才兩曲,共得紅綃兩百三十六根。”

    “什麽?”

    所有人都知道沈耘這兩首詞得了不少紅綃,哪知道居然有這麽多。

    須知站在樓上的聽眾,為數亦有百人。每人手中都給了三根紅綃,投完了,便沒有了。

    先前這些士子不願早早上來,也有這方麵的顧慮,生怕來的早了,那些個聽眾會考慮接下來的曲子,不願早早將手中紅綃送出來。

    哪知這一猶豫,便讓沈耘將大半紅綃收入囊中。

    接下來便隻有六十四根紅綃可以讓剩下這些人爭奪,可是,有意思麽?

    風頭已然讓沈耘出盡,就算是接下來有人將這六十四根紅綃悉數賺去,又能夠有什麽值得誇讚的。

    呂芳三人麵麵相覷。

    “唉,這回咱們三人,可是給州學丟盡臉麵了。”曾明禮哀歎一聲,卻並未轉身離去,隻是等著沈耘上了樓,讓這些人消停一會兒,再將自己的詞作獻上。

    台上,沈耘朝易先生及其他四位評審拜謝後,便領了喜帖往樓上走去。

    直到此時,那四個評審才有空問易先生:“易公,這首《青玉案》,誠然是不錯,然而,當真有你說的這麽好?”

    易先生搖搖頭:“你們不懂,還以為我是看與他的關係才給這樣的評價麽?其實不然,如若你再多玩味幾遍這首詞,我相信你會與我有同樣的想法。”

    “想必今日之後,天下再也沒有什麽詞,在寫元夕這一處,能超過這首《青玉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