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一枝一葉總關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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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誠然,沈耘太過年輕。

    更何況他現在還是個籍籍無名的布衣,貿然行事,隻會讓那些成為官場痼疾的家夥們,早早對自己進行打壓。最終任你滿腹才學,終究會落得個淒慘的下場。

    全叔怔了怔,隨即露出笑容,對沈耘的觀感,越發滿意起來。有想法,又能權衡利弊,這樣的人才能在官場走到更遠。

    “既然如此,那我便告知張世安一句,讓他將你的名字去了。隻是,這場功勞,終究是要與你無關了。”

    全叔的安排讓沈耘很是感激,點點頭,卻又搖搖頭:“些許聲名,對我來說並非什麽急需的東西。而且眼看著發解試將近,於沈耘而言,平靜才是最好的獎賞。”

    “哈哈哈,”全叔笑了起來,大抵是想到還有個張晏在成紀縣,衝沈耘說道:“你放心吧,你的聲名,在成紀縣也算是一時無兩了。那張世安對你也是讚不絕口,想來暫時是沒有什麽事情的。不過,張世安告老在即,你也好小心才是。若真有什麽過不去的坎,莫要害怕,盡管來找我。”

    全叔的大包大攬讓沈耘放下心來,不過心裏卻依舊打算著,除非情非得已,自己是絕對不會將事情引到這裏來的。

    一老一少吃過一番酒菜,又談論了些學問,在沈耘連番的告罪下,這才分開。

    出了範府,沈耘看看偏西的太陽,想著家中獨居的沈母,匆匆離開了成紀縣城。

    交遊是件非常浪費時間的事情,但很多時候又不能作那閉門謝客的書呆子。連日來沈耘接連拜訪了城中逗留的不少名士,得到許多的讚揚後,終於能夠在家中清靜下來讀書。

    隻有經曆嘈雜的浮華,才能認識到孤獨與清靜的可貴。

    在家中無人攪擾,捧著一本書從早間讀到夜晚。再續上燈火,直到一整個牛鞍堡連家養的牲畜們都沒了聲息,月色與燈光並在一處,心裏頭才忽然間有種波瀾起伏後的平靜。

    時間過的很快,轉眼間,沈耘請人種好了莊稼,又看著禾苗出地,從若隱若無的綠芒長成一片青翠,又從青翠變到深綠,而後長到一尺來高。

    歲月,就在這樣的靜好中來到了六月。

    直到這個時候,沈耘才得到了一個對他來說極為不利的消息——張世安,致仕了。

    作為土生土長的西北人,張世安這一生的經曆算不上什麽傳奇。若是放在那話本裏頭,大抵也就是一個偶然露出名字的無關人等。

    可到底還是做了些實事的。

    臨走之前,秦州的士林還是自發地為張世安準備了一場送別宴。時間就定在他離開秦州的那一天。

    對此沈耘是點頭答應的。

    張世安為官之時,對他也頗有讚譽。隻是礙於身份,沈耘並未過多交往。而今去官之日,若還不能一送,就太過薄情了。

    成紀縣外,依舊是當日成紀縣眾多官吏迎接了張晏的那個渡口邊。

    此時已經密密麻麻站著了許多的人。緋色和綠色的公服,那是官員為一夥,其他青衣麻布,又或者綾羅綢緞,便是士林中人。

    還有些看熱鬧的百姓,自不必提。

    沈耘便是一身青衣站在一群寒門士子裏頭,靜靜看著張世安的車駕從城門出來,緩緩駛向渡口。

    路並不遠,一刻時間過來,張世安在布簾中看到擁堵的人群,心中平白多了幾分感慨。車駕來到人群前頭便停住了,張世安緩緩走下來。

    “諸位有心了,張某在此,謝過了。”

    拱手朝人群中連連作揖,人們自發地讓開一條道路,轉眼之間,卻又走到了盡頭。

    那裏放著的是美酒佳肴,一樣一樣都被新鮮的荷葉蓋住。雖然看不到裏頭是什麽,可滿滿一桌,忽然間就讓張世安哽咽了。

    “今日張公還鄉,我等感念公多年在秦州的德政,特備上酒席一桌,聊表謝意。”

    “好,好。聽你們這麽一說,我張世安隻覺得在秦州還留下了些什麽。倒也不枉為官一任。”舉起酒杯,待幾個官員與士林中人共同斟了酒,朝眾人示意,便一飲而盡。

    “哈哈,古來有酒無詩便算不得佳宴。張公在任之時,行教化重文風,今日我等索性也來一場文會,以感念張公之德行。”

    雖然說的委婉,但誰都知道,這好似要讚揚張世安的功績。

    讀書人們並沒有什麽反感,畢竟張世安在任上,他們確實得了不少的好處。便是沈耘,內心裏也並不拒絕這種事情。

    易先生是早些年張世安的同窗,在士林中也極有地位,因此率先開口:

    “清風兩袖去朝天,一擔輕鬆如來前。

    慚愧士民相餞送,馬前釃酒密如泉。”

    說來張世安倒也真如易先生所言了,在秦州並沒有貪占多少,不似某些人為官一任,離開之時翔篋好幾個大車都拉不完。今日離開時,還當真就帶了對擔子,雖然裏頭也有州府眾人的饋贈,但畢竟來路帶著些許清白。

    易先生的詩作讓在場眾人紛紛拍手叫好起來。

    那些個看人鬧的百姓經這麽提醒,看看張世安的行囊,還真是比那個成紀縣令好太多了,因此也紛紛感念起張世安的好來。

    有易先生珠玉在前,即接下來的名士們也紛紛展露才學,一首接著一首,讓張世安心中原有的一絲離傷,也消失不見,心中隻剩下無比的感懷。

    秦州的名士們顯露完,便輪到了沈耘這些士子們。當然,這個就不是特別強求了,畢竟不是誰都能如這些人一般,張口即來。

    州學三才子自然是當仁不讓的。

    這些年張世安的好些心思都用在州學上,不僅時不時前往巡視,還會帶去不少的賞賜。可以說如今州學能有好多寒門士子,這都是張世安的功勞。

    三人走上前去,齊齊朝張世安一拜,這才獻上詩作。

    “撿點行囊一擔輕,故園望去幾多程。

    停鞭靜憶為官日,事事堪持天日盟。”

    三才子的詩作可說是精雕細琢的,就算是易先生那一首,都有些不及。以是這些名士們紛紛叫好喝彩起來。張世安自是極其滿意的,衝著三人鼓勵道:

    “承蒙三位謬讚。今年科考,定當平步青雲,我秦州州學自此又會多三個進士。”

    能得張世安如此誇讚,三人自是極為欣喜的,齊刷刷拜下去,笑著謝道:“定不辜負張公美意。”

    三才子的詩作結束了,元夕文會中脫穎而出的三個詩作才子,也紛紛獻上自己的作品。雖然沒有得到如呂芳三人一般的讚譽,但張世安也不吝誇獎,讓三人喜不自勝。

    最終剩下的,也唯有韓揚和沈耘二人了。

    韓揚自從元夕文會後,便再也沒有在人前露過麵,隻是聽人說心中憋著一口氣,要在科考中發泄出來。因此今日也沒有到場。

    這會兒人們的目光,便紛紛落在沈耘身上。

    忽然間就成了目光的焦點,讓沈耘心裏有些無奈。

    不過就算這會兒不是,遲早也會輪到自己,想開了這些,沈耘也麵色如常地走到張世安麵前。

    “倒是要讓張公見笑了。”

    “哈哈,說的哪裏話,對於你的才學,我是相當認可的。雖說年歲大了,不該虛慕聲名。但,老夫還是很期待,你會有什麽樣的詩作送給我。”

    張世安並沒有誇讚沈耘科考如何,隻是如同看著一個朋友一般,眼神中充滿了希望。

    點點頭,衝張世安一拱手,沈耘徑自念道:“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人間疾苦聲。些小緋紅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

    沈耘並沒有誇讚張世安兩袖情分一身正氣。

    那與他的性格不太相符。

    可是就算是這樣,卻無形之中,將張世安那種為民思慮的形象塑造了出來。

    原本得了張世安誇讚的州學三才子,瞬間就變了臉色。他們先前還以為,自己三人苦思冥想的詩作,都能蓋過那些名士了,想來也無人蓋過自己。

    哪知這沈耘再度跳出來,居然又作了這麽一首詩來。

    這,還要不要給人一條活路。

    張世安怔了怔,卻並非為什麽驚訝,隻是在仔細品味這詩作中的那股味道。反複咀嚼兩邊,忽然間就覺得,自己兢兢業業這麽多年,為的不就是這個麽。

    “好。”

    張世安忽然間大笑了起來。

    沈耘這首詩,應當是對他最為極致的讚揚。

    笑過了之後,張世安一臉嚴肅地朝沈耘躬身一拜,嚇得沈耘慌忙避讓開來。待起身之後,看著誠惶誠恐的沈耘,張世安帶著幾分祈求:

    “沈生,或許你不知道,秦州士林,對你當日在範府中所寫的字體,都是幾位推崇的。張某一直礙於情麵,不曾找你開口。隻是今日無官一身輕,索性拉下臉麵,求你一幅字。”

    “便是方才這首詩,請你用當日的字體寫下來。我要帶回去,放在家中正堂,讓我的子子孫孫看到,究竟如何,才能做一個好官。”

    張世安誠懇的聲音,贏得在場所有人的叫好聲。

    沈耘聽著,發自內心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