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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稟皇後娘娘,淑惠妃剛剛奉旨去了慈寧宮。”
蔡婉芸稟報完畢,皇後臉色更不好,“事態緊急,不知道太後現在有什麽打算,先去永壽宮。”
皇貴妃董鄂氏聽說永壽宮病重,不顧病體,特親身侍奉。三天三夜,不曾廢離。
這三天三夜,董鄂妃一直待在永壽宮,帶著桑枝一起。永壽宮近日成了後宮焦點所在,因而即便和皇後朝夕相處,桑枝也不敢露出半點端倪,皇後也是。
靜妃對董鄂妃沒有好感,董鄂妃對她亦如是。隻不過,這並不耽誤她們站在同一個戰壕裏。人到了一個極致後,總是可以拋下任何成見的,何況對她們來說,本來也就沒有所謂永久的敵人或朋友。
唯有四喜,戰戰兢兢守在靜妃身邊,憂心主子的身體。
皇後又一次過來“看望”病重的靜妃娘娘,其他宮人看來也無可厚非,畢竟連董鄂妃都撐著病體在此伺候,皇後作為靜妃的血親,常來探望自是情理之中。同樣住在永壽宮的恪妃,自然也常常逗留靜妃殿中。
一切看似風平浪靜,隻有局中人知道已經卷在驚濤駭浪之中。
桑枝看著日益眉頭不展的皇後,說不心疼是不可能的。隻是礙於董鄂妃和其他宮人在場,她不能有半點安撫的話。皇後和董鄂妃分別坐在兩側,四喜正在喂靜妃吃藥,騰不開手伺候兩位主子,桑枝作為這裏僅剩不多的奴婢自然擔起了沏茶倒水的活計。她畢恭畢敬走到皇後身邊,十分乖順地沏茶送至皇後手中。卻在皇後接茶的一瞬間,握住皇後的手指,背對著眾人對皇後安撫地微笑。
皇後唇角彎了彎。這三日以來,她們常常有這些不為旁人察覺的小動作,眼角眉梢謹慎小心地偷偷傳遞著情意。隻是一個眼神,一個微笑,便足以在這令人窒息的沉悶裏撕開一道口子,灌進新鮮空氣來。這種並肩而立的感覺,讓她們並不懼怕即將到來的一切,她們抱著生死與共的心思,便足以同心斷金。桑枝沉默了許多,皇後的氣度也轉變了許多,在這壓抑的氛圍裏每個人都在悄無聲息的成長著。
靜妃率先開口,“看來,太後確實是準備扶持淑惠妃了。”
“淑惠妃不足為懼,她性子急躁,本宮是了解的。哪怕如今有太後做靠山,想來也不過是新的傀儡。”皇後淡然道,“可淑惠妃卻並非是任人拿捏的主。她和太後之間,也是場拉鋸戰。”
在這個話題上,董鄂妃不好插嘴,隻沉默地喝茶。
靜妃搖搖頭,“太後不過是扶持她來製衡你罷了,倘若你倒下去,她便也無甚用處。”
皇後皺皺眉,抬眸看向董鄂妃,“姐姐怎麽看?”
“皇後娘娘,”董鄂妃沉吟一下,微微一笑,“敢問淑惠妃可是個糊塗的?”
要不怎麽說是皇貴妃呢?在中宮之位這個敏感話題上,她自己也曾是角逐的一員,而今實在不好在這個問題上多言。但,她隻需要點到為止即可,“人心難測。”
皇後和靜妃等人就懂了。淑惠妃不像皇後自小就被灌輸了太多中規中矩的思想,她要比皇後大膽,卻沒有皇後一般足夠深思熟慮。她骨子裏馬背民族的野性要遠遠超過皇後,但受到的調|教和教誨卻並不足夠,甚至因著皇後和太後的緣故,她幾乎沒經曆過什麽難事,亦缺乏周全的應對之策。太後不扶持她,她或許也就隻是在心底蠢蠢欲動,不會有什麽大動作。但一旦太後做了助力,她必然野心膨脹。然而,太後並不想要一個野心勃勃的傀儡。隻不過眼下沒有合適的人選,淑惠妃才被矮子裏麵拔將軍,太後挑出她是因為她背後的勢力幾乎與皇後無二。可太後勢必會從一開始就防著她,自然也不會交付太多。淑惠妃又豈是傻的?隻有稍微想一想,她也必然明白自己對太後的用處。換言之,有皇後在,才有她存在的價值。倘若皇後倒台,太後的下一個矛頭就會立刻轉向她。
因此,太後這招也是個釜底抽薪的險棋。淑惠妃不會完全歸順太後,也不會完全依從皇後,她是一個變數。
皇後和靜妃交換過眼神,便不約而同地看向恪妃。恪妃這個牆頭草,隻怕也是個變數。但牆頭草也有牆頭草的用處。
恪妃一直默不作聲,這會兒倒是心裏一咯噔。然而她亦知,表忠心是無用的。忠心不是用來表的,是要做出真事兒來讓皇後看到的。然而恪妃自己心裏也有自己的小九九,她著實不知道坤寧宮和慈寧宮的這一較量到底結果會如何,如果站錯了隊,最後隻怕苦不堪言。因而她雖然向皇後表忠心,卻著實不敢實打實地跟太後對著幹,不過是打些擦邊球,盡量不招惹太後就是。明哲保身在她這裏可謂用到極致。即便她明知道這樣做,到最後的結果就是不管哪方勝出,她都不會有多少好處,但也不會有太糟糕的處境。
隻歎她算盤打得好,卻錯估了人們對牆頭草的厭惡程度。隻因她自己明哲保身,便覺得旁人也定能理解這種無奈之舉,可誰又會真正站在她的立場上去考量這些呢!
靜妃道,“淑惠妃雖然不足為慮,但也不能不防。但僅以我們幾人之力,隻怕難以撼動太後在朝中的權勢。”
“這也是太後能容忍你我的緣由,因為我等亦不足為慮。”董鄂說完,皇後看她一眼,便道,“但倘若有皇上支持,結果尤未可知。”
靜妃一震,“皇上?”她忘記皇上太久了,這個男人早就從她的人生裏劃去,就像一個與己無關的陌生人。
“皇上……”董鄂妃猶豫了下,“皇上向來亦不滿太後專|權,隻不過礙於孝義和後宮無人,不敢妄動。”
皇後道,“皇上那邊,就要勞煩姐姐了。”
“皇後娘娘放心。”
幾人合計罷,董鄂妃便起身告辭,桑枝不得不跟著董鄂妃回承乾宮。恪妃也不好久留。
隻餘下皇後和靜妃時,靜妃沉默許久,也不跟皇後說話。每每隻有她們二人時,靜妃便閉目不言,仿佛皇後不存在。
皇後暗自歎氣,知道靜妃是怪怨自己的隱瞞,也別無他法,也隻好起駕回宮。
原來在門口守著的四喜恭送皇後離開永壽宮,連忙回去伺候靜妃娘娘。
靜妃不做他話,這幾日沉默極了,看得四喜心驚膽戰,“娘娘,該用晚膳了。”
待晚膳擺開,靜妃安靜地坐下用膳,還是不說話。她照常吃睡作息,卻總讓四喜覺得哪裏不對。四喜怎知她是靠著滿腔憤懣痛楚才撐下來的!哀莫大於心死,痛極反倒不覺得痛了。入宮些許年,也曾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也曾夫妻和睦琴瑟和鳴,然而終究一切都成空。她愛過,怨過,認命過,直到如今,便隻剩下恨了。倘若不曾被多爾袞指給皇上,倘若不曾入宮,不曾做什麽勞什子皇後,她也不至於落得如今這般淒慘。以她的身份地位,在外麵嫁給哪個王公貴族,能降得住她?日子該是怎樣的逍遙快活。可惜,她別無選擇的入了宮。她厭恨這座宮殿,厭恨這裏幾乎每個人,尤其厭恨皇帝和太後。便連著皇後,如今也讓靜妃覺得麵目可憎起來。人人都隻會為自己打算,為大局謀劃,她孟古青就從來不知道什麽是大局,什麽是私情。科爾沁家族為所謂大局犧牲太多女人了,然而這些女兒到底得到什麽了呢?以忠義之名,以仁孝之名,以富貴榮華之名,其實裹著的不過是腐爛發臭死水般的下半生。她受夠了。
晚膳畢,靜妃按時入寢,絲毫不用四喜費心。四喜看靜妃入睡,這才悄悄退出去。
天色越來越黑,轟隆隆一聲夏雷,竟暴雨傾盆。又是一年夏了。
守夜的四喜被雷聲驚醒,嚇得瑟縮一下。然而,她還沒剛剛迷糊會兒,驀地想起院子裏她和靜妃一起種的許多花。小姑娘當即失聲驚呼,刷地從床上跳起來,抓起雨傘就奔去花圃要為那些嬌花遮風擋雨。換做其他宮殿,這些是不用宮女來做的,有專門種植花草的奴才來費心,可永壽宮不一樣,除了四喜,靜妃身邊沒有幾個下人。
靜妃本就沒睡著,夏雷轟鳴,那肆虐的暴雨反倒讓她感到寧靜。靜妃唇角勾出冷笑,可惜再大的風雨也洗不清這宮裏的罪孽。她閉著眼睛,仿佛那暴雨砸在心上。直到聽見房門吱嘎一聲,有人跑了出去。
除了四喜沒有別人。
已經是半夜,四喜這麽莽撞地衝出去是為什麽?靜妃皺眉,半晌還是開了口,“四喜?”她輕喚一聲,沒人應答。靜妃睜開眼睛,等半天,還是沒聽到四喜回來的聲音。她有點煩躁,四喜這個小丫頭太沒規矩,深更半夜跑出去,門也沒關好,大風一吹,雨水都掃進來了。雨聲刷刷,重重地擊打著房門,讓靜妃忍不住起身。
待到門口站定,遠遠地似乎狂風暴雨裏,有個小小的身影不停地跑來跑去,風雨和黑夜都沒完全遮住那人。
靜妃心裏一咯噔,在深夜暴雨裏的人影卻喚醒她沉睡多年的回憶。在草原上,也曾有過這樣的經曆。草原以放牧為生,牧民們遇到狂風暴雨,也是不管白天黑夜都要把外麵的牛羊趕回帳篷的。她是主子,自然不必管這些。可錦繡不一樣,錦繡是奴才,又心地善良,常常順手幫別人趕牛羊。每每年少的孟古青看見渾身濕透的錦繡都無奈的罵兩句,錦繡就隻知道為難地訕笑。有一次天還沒黑,草原天氣無常,忽然晴轉暴雨,她和錦繡在野外毫無準備,被淋了個透。碰巧看到有牧民在大雨裏趕著牛羊,靜妃打趣地問錦繡,“你怎麽不去趕了?”錦繡羞赧地低著頭,“伺候主子最要緊。”靜妃看著她的神情,忽的心裏一暖,便興致一起拉著她的手跑去幫別人趕牛羊。那是唯一一次,身為貴族的孟古青幫平民趕牛羊,沒想到卻讓她覺得很快樂,至今難忘。
往事讓靜妃唇角不由彎出一絲微笑,然而猝不及防的心痛卻讓她無法呼吸。不知道什麽時候,暴雨已將她衣裳打濕,連帶著雙眸亦成雨下。她突然失去力氣,跌倒在地,伏在門上慟哭失聲。那幾乎發不出的嗚咽聲,讓奔過來的四喜頭一次覺得心疼地要碎似的。
“娘娘……”四喜慌忙放下懷裏抱著的花苗,顧不得滿手汙泥就奔到靜妃身邊,“娘娘,您怎麽了?”
靜妃發不出聲音,呼吸都困難。隻有眼淚止不住,像是被暴雨衝開了堤防。
四喜看著她,看她哭得渾身都在發抖,嚇得聲音都變了形,她一時忘記主仆之分,猶豫再三抱住了孟古青。不知道怎麽安慰,四喜隻好輕輕順著她的背,學著遙遠的記憶中被母親安撫的樣子,撫慰靜妃希望讓她不要岔氣。
靜妃沒想到,還會有人敢抱自己。擁抱啊,是離她很遠的東西,擁抱對於孟古青是件最難得的奢侈品。就是錦繡,也一向不敢放肆。隻有靜妃主動,錦繡才敢滿心愛憐又崇敬的抱住她。靜妃每每恨鐵不成鋼,可錦繡跟她太久了,錦繡太崇拜她又太敬畏她。靜妃雖然大膽可也終究是個女人,很多話到底難以啟齒。她可以向錦繡示弱,卻不能明明白白的告訴錦繡自己的嬌嗔和不滿,隻有生氣地不理錦繡。不過她生不生氣,理不理錦繡,錦繡都是一如既往地敬她愛她,有時候,孟古青煩死了錦繡對她刻在骨子裏的敬畏。可是現在,孟古青想,她再也不會煩錦繡那些小毛病了,隻要錦繡回來。
然而,抱著她的那個稚嫩的懷抱,卻讓孟古青清醒地知道自己是在妄想。
她哭暈在四喜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