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尾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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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壽康宮雖然與慈寧宮不過隔著一條道的距離,兩宮往來卻很少。也隻有逢年過節有些禮節上的往來,平時各安其事,雖同在一宮,卻宛若涇渭分明的兩個世界。這裏都是些先皇妃子們,早已經被新朝代拋卻,全住在安詳的慈寧宮,倒可以算是安享晚年,畢竟爭權奪利也都輪不到她們了。

    這麽多年過去,端敏公主已經到該出嫁的年紀。入秋,金秋九月。她看見四喜在種花,問,“四喜,你這次種的什麽?”

    四喜抬頭,望著端敏公主笑笑,“回公主,這是臘梅。”

    “梅花?是這個季節種的?”

    “回公主,剛入秋時可以種,來年春天也可以種。不過種子不好伺候,要發芽開花最好是春天的時候種。”

    “噢,你對種花這麽懂。”端敏公主端詳四喜,尤其見著她臉頰上可怖的傷疤,想起她當初英勇救主的事情,就問,“四喜,你為什麽不願意認靜太妃為額娘呢?不比做個奴才好?”

    四喜一頓,“回公主,四喜沒有當主子的命。”

    “唉,”端敏公主歎氣,“當奴才也有當奴才的好,靜太妃不把你當奴才,待你像待親生女兒一樣,雖然無名無分,卻能任性寵著,多好。”

    四喜皺眉,“公主,皇太後不也十分疼愛您嗎?”

    “是啊,皇額娘雖然疼愛我,可我身為公主,到了出嫁的年紀,卻是皇額娘也沒辦法的。”端敏公主又歎一聲,“不像你,隻是個奴才,是去是留隻要靜太妃一句話。”

    四喜沉默著,不知道該說什麽。

    端敏公主又問,“四喜,你有沒有想過嫁給一個如意郎君?”

    “啊!”唬的四喜臉色漲紅,慌忙擺手,“公主快別說笑了,四喜隻想一輩子伺候太妃娘娘!”四喜如今已經二十多歲,比端敏公主還年長許多,算得上老姑娘。可她一直跟在籍籍無名的靜太妃身邊,和仁憲皇太後一起,安安樂樂的生活著,這麽些年長成,竟是與其他宮女端地不同。

    端敏公主莞爾,“真是忠心。”她擺擺手,“不跟你說了,聽說皇上去年派到台灣議撫的使臣回來了,本公主正好去看看。哼,”她嘀咕道,“說不定,哪天我要是沒辦法,還可以逃到台灣去,就不會被煩著嫁人了。”

    這次議撫雖然失敗,但跟著使臣回來的有一個姑娘,是鄭經王妃的親妹妹。因不滿鄭氏,特來投誠。康熙帝厚待她,打算封為公主。端敏公主想著,這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公主對台灣一定很了解,她倒想去了解下這個遙遠海外的台灣到底是個什麽地方。

    還沒剛抬步,仁憲皇太後看見叫住她,“敏兒,你要去哪裏?”

    端敏公主一僵,連忙到仁憲皇太後身邊,撒嬌的蹭了蹭仁憲皇太後,“皇額娘,兒臣聽說皇上打算新封一個公主,所以想去看看。”

    仁憲皇太後歎氣,愛憐地戳她額頭,“哀家看你是又準備跑路才是真。”

    “……啊……”端敏公主訕笑,“瞞不過皇額娘慧眼如炬。”

    “敏兒啊,”仁憲皇太後皺眉,“你就這麽不想嫁人?”

    聽這意思好像有轉機?盯著仁憲皇太後無名指上許多年未曾摘下的玉戒,端敏公主輕聲說,“皇上不喜歡兒臣,總想著為兒臣賜婚,可兒臣連見都沒見過,怎可胡亂嫁娶……皇額娘,兒臣隻想嫁給心上人。”

    仁憲皇太後眉心一跳,低頭看她,“你有心上人了?你若有心上人,哀家為你做主。”

    “就是沒有嘛。”端敏公主哀怨道,“兒臣都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滋味,就這麽稀裏糊塗嫁了,兒臣不甘心。”

    仁憲皇太後歎氣,摸著她的頭不說話。遠遠地,就看見靜太妃又去幫四喜種花,四喜抬頭看見來人,笑的眼睛都彎成月牙,傻裏傻氣,惹得靜太妃嗔笑,“笑這麽傻。”

    “總覺得四喜和靜太妃怪怪的……”端敏公主趴在仁憲皇太後腿上,嘀咕道,“說是母女吧,感覺又不對。說不是母女吧,靜太妃當真是寵愛四喜。”

    然而仁憲皇太後卻望著她們出了神。又是一年秋。她當初第一次認識那個人,也是這個季節。金秋九月,每年都好像那一年。可是,仁憲皇太後卻覺得好像是上輩子的事情。很快又要到皇太後壽誕,那個人……會回來嗎?

    仁憲皇太後不由自主地撫摸著無名指上的玉戒,那上麵的“十六文”三字都已經快被磨平,那個人卻至今未見蹤影。她還會回來嗎?仁憲皇太後心想,她那麽厭惡紫禁城,離開這裏會快活嗎?這麽多年,她在哪兒?她過得好嗎?她還是……一個人嗎?她還記得自己嗎?她還能回到這座金碧輝煌的牢籠裏來嗎?仁憲皇太後用力握住自己的右手,撫摸那玉戒,嘴唇翕動,神思已經陷進往事中去。那個人的聲音仍然在耳邊回蕩,就如同無數次夢裏出現的一樣,仿佛還在昨天,她說,相信我,我一定,一定會回來。

    一定,會回來。你,什麽時候回來?仁憲皇太後目不轉睛望著遠方,眸子裏卻一片空茫。

    “額娘?皇額娘?”端敏公主晃了晃仁憲皇太後手臂,“皇額娘,您聽到我在說什麽了嗎?”

    “嗯?噢,聽到,聽見了。”仁憲皇太後頓了頓,想想剛剛端敏公主說的話,緩緩道,“四喜是靜太妃的救命恩人,兩人的情意自非常情可比。”說著,對端敏公主笑道,“你有時間琢磨她們,倒不如想想你自己的事。”

    “我?”端敏公主撒嬌,懶洋洋道,“皇額娘,我不想嫁人嘛!你看,人家那個台灣的什麽公主,都能大老遠跑到京城來,我也想出去玩。”

    “人家是逃命來投誠,是沒辦法的事情。”

    端敏公主道,“反正別人去了很多地方。對了,皇額娘,我聽說,那個公主身邊跟著一個夫子,姓蘇什麽的,雖然是個跛子,但見多識廣,我也想去請教請教。”

    “蘇什麽?”

    “不清楚。”端敏公主說,“聽說都叫那個跛子蘇先生,是個扶桑人。噢對了,我還聽說那個公主想來拜見皇額娘,皇額娘您可見過?”

    仁憲皇太後搖搖頭,“沒有,未得傳召,壽康宮豈是想來就來的。”

    “那,不如趁著您的壽誕,皇額娘召她進宮來?整日在宮裏可悶呢。皇額娘,好不好嘛!”

    “那是來投誠的公主,未得皇上欽封,咱們不好事先召見。”瞧著端敏公主撒嬌的模樣,仁憲皇太後無奈,“好好好,依你。”

    然而新皇節儉,仁憲皇太後也儉樸,並不喜大張旗鼓勞民傷財。故而壽誕之日也不過是皇帝陪著吃吃飯,皇家壽宴倒不好召見外人,一來二去仁憲皇太後就忘記了。況且,那公主剛來,一路奔波勞累,竟是生了場病。待病愈,已是十一月。

    沒等太後召見,台灣公主竟上疏求見仁憲皇太後。早已將此事拋卻腦後的端敏公主,這才聽說,早在壽誕之前,台灣公主就已經求見許多次。可惜人生地不熟,托人不利,並未上達壽康宮,太後毫不知情。端敏公主閑來無事,聽聞此事覺得好奇,又對仁憲皇太後重提。因著原就答應過端敏公主,仁憲皇太後當即下旨,召台灣公主入宮覲見。不過為防突兀,仁憲皇太後於是請台灣公主來赴晚宴。

    按例赴宴這種事,隻有台灣公主能進。從台灣來投誠的年輕公主,是眼下台灣當家鄭經嫡妻的幼妹,不過十七歲。倒是彬彬有禮的模樣,規規矩矩給仁憲皇太後請安,“臣女唐淩,見過皇太後。”

    “快平身。”

    竟也一番言笑晏晏。不曾想唐淩年紀輕輕,卻見識談吐遠遠超過同齡人,甚得仁憲皇太後歡心。隻不過唐淩言行謹慎,端敏公主雖然與她是同齡人,卻欣賞不來唐淩這番做派,因而覺得這人實在無趣,便提不起興致來。晚宴畢,端敏公主又跑去找四喜玩,仁憲皇太後深感無奈,隻說,“端敏公主被哀家寵壞了,失禮之處還望唐姑娘不要見怪。”

    “太後折煞臣女,”唐淩忙稽首道,“端敏公主天性活潑,正是可愛之人,誰人舍得見怪。”

    仁憲皇太後看著她的言行舉止,卻莫名覺得隱隱有些熟悉。然而熟悉在哪裏,她卻不得要領。遂笑道,“端敏公主要是有你一半知書達理,哀家也就省心了。”

    “太後親自教導,端敏公主必定不落旁人。”唐淩對皇太後福了一福,卻話鋒一轉,“啟稟皇太後,臣女有個不情之請。”

    這少女太會說話,雖是奉承話卻聽得耳順。仁憲皇太後很喜歡,便道,“但說無妨。”

    唐淩道,“臣女的夫子蘇先生,想求見太後。”

    “蘇先生?”仁憲皇太後不由皺眉,“聽說是個扶桑人。他為何要求見哀家?後宮這種地方,可不是男人能輕易進來的。”

    唐淩忙道,“臣女也不知。蘇先生沉默寡言,向來不愛談及自己。不過據臣女所知,先生並非扶桑人,隻是曾流落扶桑。先生此次千裏迢迢從台灣趕來,隻為求見皇太後。”頓了頓又補充最重要的一句話,“蘇先生隻是臣女的尊稱,她是個女子。”

    仁憲皇太後心裏一咯噔,怔怔半晌,壓著瞬間洶湧起來的情緒顫聲問,“她……叫什麽名字?”

    “十六。蘇先生姓蘇名文,但她特地囑咐臣女,稟告太後她叫十六。”

    十六。蘇文,十六——蘇十六,文。

    壽康宮裏靜極了,幾乎能聽到皇太後的心跳聲。

    “即刻,”仁憲皇太後不由得捂住心口,控製不住發抖的聲音道,“宣她進宮。”

    “先生就在壽康宮外。”

    燈火闌珊。卻似星光滿溢,星夜白晝,人如舊。

    八年了。

    她一步步,朝著壽康宮走來。

    恍如隔世。

    壽康宮燈火通明。蔡婉芸難以置信的望著來人,震驚半晌,終是低下頭按住情緒,接著悄無聲息地示意所有人都退下。

    那個人目不轉睛,朝著壽康宮的方向,望著殿內的仁憲皇太後,一步步往前走,每一步都好像走過了一段人生。

    見跛腿的先生難得走路這麽穩健,唐淩悄悄鬆口氣。雖然不明白蘇先生為何執意要求見皇太後,但唐淩心想,不管怎樣,先生都是自己的先生。唐淩眼見著所有人都退了下去,雖然心中不解,但也識趣地悄悄離開。

    這個“蘇先生”終於進入壽康宮殿中。

    燈光映照在她臉上,像是一場夢。

    仁憲皇太後凝望著她,恍惚中仿佛看到她對自己笑。看她走路竭力控製還是一跛一跛,胸腔裏最柔軟的地方此刻疼得厲害,讓皇太後都不知道該怎麽辦。然而仁憲皇太後還是覺得不真實,她做過太多這個人回來的夢了,太多太多,以至於此刻她分不清到底是夢還是真。

    太久太久,八年,好像過了幾輩子那樣長。

    “我回來了,素勒。”站在皇太後觸手可及的地方,她啞聲開口,眼眶已經發熱通紅。

    仁憲皇太後怔怔地望著她,抬抬手,卻不敢碰她,“……你是誰?”

    林文瀾忍不住用力抓住皇太後的手,放在唇邊親吻,“是我,素勒,我回來了。”

    太後瞬間眼淚落下來,卻執意問,“你……你找誰?”

    “素勒……”林文瀾心疼的給她擦眼淚,把人抱進懷裏,哽咽著柔聲道,“對不起,我回來晚了。我找你,找素勒,找我的心上人,素勒,素勒……你……你還記得我嗎……”

    太久了。久到怕她忘記了自己。

    “我以為,你再也不會回來了。”剛剛過完二十九歲壽辰的仁憲皇太後,終於相信此刻不再是夢,這個人是真的回來了。她哽咽不已,像個孩子一樣撲在來人懷裏,“我以為,你再也不會回來了……”

    林文瀾輕輕拍著她的背安撫著,眼淚卻落下來,“傻瓜,我怎麽舍得不回來。我回來了啊,再也不會離開你。”又說,“本想在你生辰前來見你,可惜——”

    皇太後咬住她的唇,喃喃道,“你是我這輩子收到最好的生辰禮物。”

    最好的。包括這個時隔八年的吻,和一場歡愛。

    康熙八年,冊封唐淩為公主,攜女先生一起陪侍壽康宮。後因太後喜愛,便將女先生留在身邊,還興起賜姓氏為“林”,做了個不管事兒的嬤嬤。因著被客遇的特殊身份地位,林嬤嬤倒算不上宮中奴才。

    康熙二十六年,太皇太後崩逝,享年七十五歲。

    康熙二十八年,仁憲皇太後移居寧壽宮。

    康熙五十六年十二月丙戌,仁憲皇太後崩,享年七十七歲。

    六十年時光如流水,不知不覺青絲變白發。

    林嬤嬤對鏡梳妝,滿臉皺紋卻仿佛看到她們當初年輕的模樣。她伸手正一正模糊的銅鏡,給自己露出一個滿是皺紋的淺笑,隨即林嬤嬤到老太後身邊躺下。“素勒,”吻上老太後已然冰冷的唇,握住她的手,兩隻爬滿皺紋的手十指相扣,林嬤嬤笑了笑,“老太婆。”

    白發蒼蒼,垂垂老矣,與君共白首,生死不相離。

    林嬤嬤卒,享年八十歲。

    康熙帝念在兩人主仆情深的份上,依照孝莊太皇太後和蘇麻喇姑的前例,將林文瀾作為仁憲皇太後的陪侍共葬皇陵,生同衾,死同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