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霧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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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元壽二年,漢哀帝去世,並未留下子嗣,王莽得勢。初始元年,王莽廢孺子嬰,正式代漢登基稱帝,建立了新朝,建元“始建國”。

    新莽末年,因其推行的改革盲目崇古,不切實際,加之水災不斷,廣袤原赤地千裏。終於,在新莽天鳳年間,赤眉、綠林、銅馬等數十股大小義軍紛紛揭竿而起。頓時,海內分崩,天下大亂。

    城外竹林,若耶躲在一個草垛後麵,緊張地死盯前方百米處的一個木屋,木屋裏時不時傳出一些竊竊私語,聽聲音,人數不在十人之下。

    自半月前,雨就一直下著,草垛因受潮散發出的黴味讓她胃裏一陣波濤滾滾,她單捂著口鼻,盡量不讓自己吐出來。她欲哭無淚,心想自己才千辛萬苦從長安跑出來,竟這般倒黴又遇見這些人。

    現在天下不太平,王莽的人和各方起義的人,為了不錯放對方的任何一個,竟連無辜的百姓都殺。

    不知道是因為雨水的冰涼,還是心對死亡的恐懼,她渾身抖得厲害,胃惡心的感覺忽然到了極致,再也無法控製地幹嘔一聲。這一聲嚇得她自己都雙腿一軟,整個人像發了狂般地想要逃離。

    屋內的幾人聞聲追了出來,因是幾個身高馬大的漢子,很輕鬆地就將她製服。她被一把扔在泥地上,頭發、衣服皆是地上的黃泥,再加以從頭到腳都被雨水淋了透徹,樣子實在狼狽。

    她抬頭掃了一眼眼前的這幾個凶神惡煞的漢子,極度的害怕幾乎讓她再也無法呼吸,她甚至聞到了死亡的氣息。

    她不是沒有看到過那些被抓百姓的下場,個個兒身首異處,頭和身子被分得老遠,血濺了一地,整個天空都彌漫了血的腥臭味,那味兒至今都還殘留在她的鼻腔裏。

    其一個漢子忽然將劍出鞘,冰冷的劍鋒見不到一絲仁慈,她見狀大聲求饒,跪在爛泥地上又哭又磕頭,“不要殺我,求求你,不要殺我”

    漢子的雙眼卻並未流露出一絲異樣,殺戮早已麻木了他的心,隻不過是再殺一個人而已,於他而言沒甚麽。

    微微將劍垂下,對準她的脖子,毫無猶豫地劈了下去。

    “等等。”

    風輕雲淡的聲音,雨聲嘈雜之下幾乎都聽不清楚,卻像一道魔音魅語牢牢地攔下了已然落在若耶脖間的利劍。皮肉已被割破,隻要再深一寸,她的命就不在了。

    要不是因為脖子上傳來的疼痛,她都不敢相信自己還活著。脖子被劃了好深一道口子,血止不住地往外流。

    幾個漢子再沒將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紛紛朝著前方迎了上去。

    若耶的眼被雨水刺得睜不開,卻仍硬撐開一道縫往前方看了看。

    雨所立一名青年,身材高而挺拔,黑發流水,長袍霧煙,大片曳地藍紫一如深邃的夜空。不帶任何修飾的純白紙傘,正如陰森幽暗夜下唯一的星星。

    雨霧朦朧,暗淡的天氣把一切都變得黯淡,他卻是光亮的很。

    他不曾往她這投來一眼,隻是走到木屋簷下,小心翼翼的收了紙傘,再從袖下取出一塊素色方帕,耐心地將衣服沾染的雨水一點一點擦拭幹淨。

    雨水潺潺,他身姿幽雅似仙,又恍如九霄銀河,遠隔雲端。終於,他停下了所有的動作,百無聊賴地歎出一聲,“你們這些人,真讓我頭疼。”

    眸光淡掃立在他身前的幾人,淺淺皺眉,涼薄的聲音卻讓她猶沐春風,“我的時間不多,你們趕緊辦好你們的事。”

    方才還凶神惡煞似野狼的幾人,此時卻像是見著主人的家犬,一個個兒垂著頭,竟連正眼看那青年一眼都不敢。

    青年抬頭看了看天,膚色晶瑩如玉,隱隱有光澤流動。似乎是雨絲飄了他一臉,抬起袖子輕輕揩去,略帶我行我素的調調,“下雨真無趣,不如下雪試試。”

    話落,他再次撐開純白紙傘,緩步踏上原路。清風鼓起他的錦繡寬袍,他的曼舞黑發。蒙蒙煙雨,很快就將那抹藍紫色身影深藏。

    他來得突然,走得也突然。就像一件寶物,偶爾頑皮出了匣子在人前驚鴻一現,實在是因他太過奪目,未待足片刻又被主人牢牢地鎖回匣子裏。而那些見到他的人,不敢相信之前那一幕是事實,卻又不忍承認這般美好的事物,僅是一場夢境。

    正當若耶還沉浸在那抹藍紫身影無法自拔之時,漢子粗獷的抱怨聲將她拉回了現實,那個她將時刻喪命的現實。

    “這個劉秀,不就是和我們一樣的人物,憑甚麽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

    從漢子的話,她牢牢地將這個名字刻在了心底。

    “半月前他失蹤,回來之後感覺整個人都變了,也不知道為甚麽,我就連看他一眼都覺得瘮人。”另一個較為矮小的漢子接道。

    “對啊對啊,真是見鬼了。”

    終於,他們的眼光還是落在了若耶身上,窒息的害怕麻木了脖間的痛楚,她抖著身子往後挪了挪。

    隻聽見漢子一句,卻讓她大鬆一口氣,“既然劉秀阻止我殺她,就放了她罷,看她樣子也不像是王莽那邊的。”

    說罷幾人各自提著刀劍冒雨離去。

    若耶坐在雨,哪怕此刻她已獲得新生,一想到死亡曾離她如此之近,這仍使她心驚肉跳。原本已經麻木的傷口忽然疼痛了起來,她倒抽幾口涼氣,卻能讓她深刻感受到自己生命的存在。

    吃力地從地上爬起,明明已經完全沒有力氣,求生的雙腳卻帶著她一步艱難地挪著。她下意識地望著那青年消失的方向,身體也不受控製地朝那走去。

    雨霧遮了她的眼,可心裏那一抹如幻似夢的藍紫色好如一顆明星般,劈開雨霧投在了她的心上。唯一的光線,唯一的生,她想要抓住它。

    不知走了多久,若耶隻覺天旋地轉,孱弱意誌終敵不過虛脫已久的身體,兩眼一黑,重重地倒在了黃泥地上。

    黃泥被半月以來的雨水浸泡,倒在那上麵倒也不是很疼,軟綿綿地。她很想睡一覺,幾日幾夜的擔驚受怕,已經將她僅剩的精力磨得精光。

    眼皮越來越重,眼睛所看到的東西模糊不堪,她已經感覺不到甚麽了,隻是在意識完全消失的之前,似乎是雨停了,有東西落在了她的臉上。涼涼的,比雨砸在臉上要舒服許多。

    她伸去摸了摸,似乎是摸到了甚麽,不過片刻,那東西便和她的意識一起消失了。

    六月,朱明盛長。剛斷斷續續下了半月之久的雨,忽在一夜之間,雨停,取而代之的竟是漫天大雪。直如撕棉扯絮一般,將整個大地都蓋了起來,白茫茫的,卻讓天地變得出奇的寧靜。

    這一場大雪來得奇,也來得巧。

    滿地流淌的鮮血因寒冷凝結,厚厚的幾層積雪將陸地覆蓋得嚴嚴實實的,再也看不見任何汙穢之物,甚至雪的氣息驅散了空氣殘留的血腥味,祥和又幹淨。

    若耶的身子已經整個兒被雪掩埋,要不是先前路過的人把她臉上的積雪掃開,她早就被悶死了。

    不過現在這樣半死不活的,反而比死要難受得多。

    她求過那個人救救她,可是那人說帶著她是個累贅,隻放了個窩頭便匆匆離去。若耶不怪他,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誰會願意帶個累贅冒險呢?

    她的腳已經被凍得失去了知覺,她看著從空飄下的片片雪花,耳邊沙沙聲不斷。她不知道這場雪還要下多久,隻是心裏明白,自己怕是熬不過這場雪了。

    隻是很奇怪,這場突如其來的飛雪,她總和那個藍紫色的身影聯想在一起。他說下雨無趣,還不如下雪。果不其然,天真下雪了。

    也許隻是巧合,一個人又怎麽能決定天氣變化,可這個也許卻怎麽也說服不了她自己。難不成他是神仙?可若是神仙,他又怎麽會在六月降雪顛倒四季?

    腦子裏亂八糟地想了許多,到了最終也不知自己在想些甚麽。

    旁邊的窩頭黃燦燦的,尖尖的角上堆起一層薄雪。其實她已經感覺不到餓了,隻不過想到自己快死了,總要吃點不至於到了下麵做一個餓死鬼。

    她拿了窩頭放在嘴裏咬了一口,窩頭已經硬得不行了,她用盡了力氣也咬不下一點,歎了幾口氣,一鬆窩頭滾了老遠。

    夜幕降臨,雪一直下著,若耶的臉已沒了血色,青一塊紫一塊的,像是剛挨了揍。

    她已經沒有力氣令她可以去想甚麽了,閉著眼睛,張著嘴大口地吸著氣,卑微地汲取這人世間她唯一可獲取的東西。

    有人的聲音,由遠至近。意識模糊的若耶也聽不清甚麽,隻是對方提到了一個名字,卻讓她拚盡餘力也想聽清楚他們所言之事。

    她吃力地撐開像是被針線封住的眼皮,側過頭去死死地盯著迎麵走來的幾人。

    那是幾個趕路的百姓,身披蓑衣,頭戴鬥笠,麵上帶著久違的欣喜之意,“劉秀帶領的義軍已經將王莽殺了,現在天下算是太平了。”

    “是啊,劉秀畢竟是劉家的人,聽說他還是個大好人,想來日後定是位明君。”

    “咱呀”

    接下去的話若耶再也聽不清楚了,不過也無所謂了。

    他原是要做皇帝的人,怪不得與她之前所見過的人不一樣。

    那名青年雖曾從她身側走過,她甚至都聞到了從他身上飄來的清香。他和她曾是那麽近,卻又始終相隔那麽遠。

    路麵的距離,哪怕是隔著大海也可以找船渡過去。可於他,就像天邊的星星,那是拚盡全力,灰軀糜骨,也永遠觸不到的碧落黃泉。

    她笑了,並不是苦笑,卻又帶點無奈。他一定會是個明君,會善待那些百姓,隻可惜,她快死了。

    她這一生,很苦,可她沒有怨言。人各有命,不好強求。今生不如意,可期待來生。

    倒映白雪的眸光逐漸黯淡,當她呼出最後一口氣,這世間便再無一個名為若耶的女子。

    可憐她才從利劍之下逃生,卻被這場意料之外的大雪羈絆了求生的道路。

    這世間不會有人去緬懷她,至多遇見幾位心善之人刨個坑將她埋了,隨意立個沒有字的木牌。

    日後行人路過,問起這個土堆的來曆,不過亂年一個被大雪凍死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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