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三茶數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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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長明燈兮,白皮黃裏。吾之孽矣,曷乎其已。

    長明燈兮,白皮黃心。吾之罪矣,曷乎其消。

    除夕之夜,歲孤且長。吾思往昔,泣涕如雨。

    酆都鬼矣,身涼且淒。秧草冥冥,何人與酒?

    ——《除夜》

    這是一首畫詩,出自妖界第一畫師朝鏡之。朝鏡作畫注重寫實,往往將畫與現實合二為一。而在冥界,大部分都是些永不見天日的主兒,他們最渴望的,便是重見天日,朝鏡的畫正好成了他們的慰藉

    既然無法重獲新生,借他的畫看一看外麵的世界,也算是另一種自由。

    朝鏡愛美,見著美麗的事物他都會用畫將其記錄下來,終至一日,他偶遇蘭禦溪。他因蘭禦溪的美貌而神魂顛倒,他認為六界再難有比蘭禦溪更美的事物,於是他再也不畫其他,唯畫蘭禦溪一人。

    久而久之,蘭禦溪的畫像在冥界隨處可見,朝鏡先前所畫卻都成了曠世奇珍,人人都為收集那些畫爭得頭破血流。

    這幅描繪酆都除夕夜之景的四尺卷軸,便是白璃托盡所有人脈才得的一件寶貝,為此他甚至差點和一位妖君發生了衝突,好在羅酆鬼帝出麵調停,不然天知會發生甚麽可怕的事。

    自從得了那副畫,白璃終日畫不離身,總是覺得有人要偷他的畫,為了杜絕此事的發生,他從仙人那淘來一些上好琅玕木,做成了一把香扇,將畫裱了上去。隻有把畫牢牢握在,他才會安心。

    若耶覺得白璃有些魔怔了,在她看來,朝鏡又沒蹬腿,就算死了也會來到冥界,到時求他再畫幾幅不就成了,何必為爭一幅畫弄到兵戎相向的地步。

    不過對於朝鏡的畫工,若耶很是喜聞樂見。他的寫實都是實到了細節處。冥界的除夕,頗具一股淒涼意。團圓的節日,在這死別之地,能夠感受到的,僅有孤寂。

    就如畫所繪,偌大的酆都城,唯伴零星幾盞長明燈,燈前鬼影求醉,癡盼來年元,再食一回煙火。

    雖說除夜已無甚意義,隻因白璃得了那幅畫,執意要若耶買些酒菜慶祝一下,順帶過一個年,吃完午飯,若耶便上街置辦年貨。

    大街上鬼來鬼往,不過很少有像若耶一樣是出來辦年貨的,店鋪雖都開著,掛著紅燈籠的卻極少。若耶在酆都待了兩鬼年,對這裏的規矩也是參透得差不多了。

    大多數鬼都不愛過除夕,甚至有些忌諱,隻有門口掛著紅燈籠,才表明這家商鋪不排斥過節,想要過年的鬼可以去他家辦年貨。

    若耶挑了家等鋪子,買了好些糕點,然後去了家酒鋪討來一瓶太陰女新釀的酒,見天色未晚,打算再去橫幽館挑些胭脂,便抄了一條小道拐了進去。

    這條路一般很少有鬼會經過,雖然路況差些,可是可以減免大半路程。若耶來回走過數十次,前幾次感覺都不錯,隻今日覺得怪怪的。似乎總有一雙眼睛在盯著她,可是將四圍看了個遍也找不出結果。

    她不由地加快了步伐,變了方向直接回家。突然,身後出現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那聲音緊著她靠來,若耶的神經繃到極致,猛地一轉身,一團莫名的黑色物體迎麵撞了上來,還好她反應夠靈敏,身體一側,黑色物體一個沒刹住撞在了前麵的牆上,“咚”得一聲似乎都把牆給撞碎了。

    “哎呦,我的姑奶奶啊”

    聲音很熟悉,若耶走近細看,丹丹那通紅的鼻子就出現在她眼前,她鬆了一口氣,“原來是你,如何要偷偷跟在我身後,有事叫我不就成了。”

    丹丹摸著受傷的鼻子,抱怨道:“是你越走越快,喊都來不及,隻能追著你跑了。可憐我的鼻子,不知骨頭有沒有碎。”

    若耶道:“你尋我有何事?”

    丹丹吸了吸鼻子,道:“羅酆鬼帝命我尋你,讓你即刻去見他。”

    “羅酆鬼帝?”若耶呆滯片刻,問道:“他老人家為何尋我?”

    “這我就不清楚了,我隻是個跑腿兒的,不過我瞧他紅光滿麵的,像是有喜事。”丹丹抬頭有些不滿地看她一眼,“真是有甚麽好事兒都輪到你了。”

    兩人交談間,偏遠一處暗角,一個女子抱著一把精雕細琢的古琴,嘴角帶著笑,轉身飄搖離去。

    話說若耶見了羅酆鬼帝,得知那件丹丹口的好事兒,怕是久經風霜的閻王他老人家聽了也會被驚呆罷。

    “您是讓我去服侍北帝君?”

    羅酆鬼帝神采飛揚,點點頭,“怎麽樣,是不是很開心?”

    若耶一臉的生無可戀,她在人間就聽過一句俗語:伴君如伴虎,刻刻要當心。人間帝王尚且如虎,這冥間至尊,該是那頭凶獸窮奇。她的頭搖得就跟撥浪鼓似的,連連擺,“不行,不行,我不行。”

    羅酆鬼帝皺著眉頭走到她身邊,“怎麽就不行了,能夠服侍北帝君,那是極致的榮幸,多少鬼求著都得不到,你還嫌棄了?”

    “不是,不是嫌棄,是”若耶被嚇得說話結結巴巴,袖子被扯得現出折痕。

    “不是嫌棄,那是甚麽?你說與我聽聽。”羅酆鬼帝的語氣倏而轉冷。

    羅酆鬼帝辦事效率快,這變臉的速度也快。先前若耶做事頗稱他心,他對她也總是笑眯眯的,讓若耶不免認為是他為人親和。如今她不稱他心了,陰沉的臉色著實令若耶如芒在背。

    “是我怕自己做不好,會惹北帝君生氣。”

    聽完若耶的解釋,羅酆鬼帝破慍為笑,拍拍她的肩膀,“無妨,此事我已請示北帝君,他並無較大異議。”

    若耶轉過頭來看著他,略顯愕然。羅酆鬼帝接著道:“據我所知,北帝君待你還是挺好的,我可都聽別人說了,月半你可是和他一道回酆都的。還有上次你了銀靈子的法術,也是由北帝君化解。且不說那些,前不久就另有一事,你在取酒歸途受到銀靈子的襲擊,暈倒在忘川河畔,是北帝君救了你,你難道忘了?”

    經由羅酆鬼帝一點撥,若耶才肯定那日見著的照君,並不是銀靈子的幻術。隻不過她不是在滄都遇見他們的麽,怎麽會又暈倒在忘川河?

    羅酆鬼帝看見若耶有了猶豫,於是便趁熱打鐵,硬招施完換軟招,長歎一聲,望著案上整齊擺放的房四寶,愁眉鎖眼,“自北帝君擔任酆都大帝以來,他不向我要人,我更是不敢提,可是見著他凡事親力親為,我就如坐針氈,生怕上頭說我怠慢,我真是為此擔驚受怕,茶飯不思。”

    若耶很是為難,但又不容拒絕,別看羅酆鬼帝此刻上演的是一段苦情戲,隻要若耶敢說一個“不”字,他怕是會當即判她入奈河。

    萬般無奈下,她別無選擇,隻得點首應許。

    終得其所,羅酆鬼帝笑逐顏開,喜不自禁道:“行,你收拾收拾今晚就過去。”

    “甚麽!”若耶腦殼頂上那塊皮一陣發麻,隨即看見羅酆鬼帝的臉色變了變,就地咧嘴笑道:“全憑大人您做主。”

    羅酆鬼帝很滿意地笑著,慵懶地跨上玉階,身體依著案桌道:“嗯,行了,你去罷。”

    未等若耶轉身,羅酆鬼帝突然叫住她,“等一下,今夜你還是別去了,先得把一件事解決。”

    若耶仰著頭,“何事?”

    “雖然你的戾氣淡了不少,可終究不是個事兒,放心,這我也幫你想好了。你啊,去太陰宮之前,上鬼雨花城那來回滾個幾圈,這樣應該可以了。”

    若耶打了個冷怔,弱聲道:“鬼雨花城不好去呀。”

    羅酆鬼帝瞧她嚇成那個樣,隻淡淡一笑,“無礙,北帝君已準許,你且放心去便是。”

    這夜,若耶輾轉未眠,未及雞鳴便已立在羅酆山腳,傻傻地在那蹲了一個時辰,等站起來的時候,兩腿麻得就像被雷劈了一般。

    她腳並用爬至山腰,心裏實在慌亂,先去了天子殿,白璃那時還未睡醒,愣是被她擾了美夢。他懶散地將長衣披在身上,靠著門框昏昏沉沉,“現在才寅時,況且今日我休沐啊。”

    “我心裏害怕嘛,就想著來見見你。”說話間,若耶的一直沒閑著,把從山腰采來的一束野花摘得幹幹淨淨,嬌嫩的紅花落滿石階。

    白璃一門心思全在睡覺上,眼皮上像是壓了千斤石,越來越重,聲音也是有氣無力的,“別怕,鬼帝都安排好了不是麽?”打了一個長長的嗬欠,後來真的是擋不住了,竟倚著門睡著了。

    見他那麽累,若耶也不忍再吵醒他,悻悻而歸。

    依照羅酆鬼帝的建議,她去太陰宮前,先去了鬼雨花城那兒來回滾了數十圈,直到頭暈目眩才停下,全身上下沾滿了花瓣。她低頭嗅了嗅,香味似是太濃了,嗆得她鼻子酸。

    不過,較於戾氣衝天,不若香氣撲鼻。

    輕扣宮門,好久,裏麵都未曾傳來聲響。若耶小心說道:“北帝君,我”

    話還不曾說完,宮門就自己打開了。門的裏頭黑沉沉的,若耶剛邁過門檻,裏麵就有光飄來。那是一盞嶀琈燈,它經過的地方,周身皆會繞滿無數顆發光跳躍的星子,一閃一閃,光亮一直延續至月洞門深處。

    若耶踏著星路,穿過月洞門,第一眼便瞧見懸在梁下的八景宮燈,宮燈之下橫放著一張祥雲纏枝長塌,照君此時就側躺在那上麵。

    飄在上方的醬紫燈光照下來,他一頭長發如黑瀑布一樣落在腰際,大紅單衣勾勒出完美的身材,側頭露出的脖頸與鼻梁如玉無瑕。毫無意外,若耶陷入了一段香溢滿屋人似繡。

    就這樣,一個睡著,另一個看他睡著。

    如此僵持了很長一段時間,等若耶恢複神智,時辰也差不多了。

    照君並未睜開眼,揮讓她去一邊等待。這時,月洞門外,忽然盛放多彩鈴蘭:鮮亮的梅紅、深沉的湖綠、幽暗的藏藍、冷豔的藕荷、溫雅的鵝黃萬彩斑斕皆纏繞於房梁,垂掛的藤蔓一直漫到地上,半掩著他的身影。

    他起身,身上搭著一件黑氅,走到紅木方桌前坐下,桌上卻是空蕩蕩的,就連基本的擺設也沒有。

    半天未等到任何反應,照君抬眼看著她,呆滯的模樣全像頭笨鵝。最後,隻得他先開口,“茶。”

    忙腳亂沏來一壺茶,若耶還很貼心地將茶水放涼些才遞給他。照君接過茶盞,卻不喝,隻將其放在一旁,道:“以後除卻卯時刻,未時刻,酉時刻,其餘時間沒甚麽事,最好別來打擾我。”

    “那要是有要緊事呢?”若耶問。

    照君斜了她一眼,道:“也別來打擾我。”

    真不愧是天界帝尊,說每一句話,都好像是在伏魔一般,那麽地不遺餘地。若耶畢恭畢敬應道:“知道了。”即刻退下幾步,想著等他喝完茶,好把茗器收了。

    方桌上憑空出現一壺酒,並一方血珀棋盤,上擺放著下了一半的棋。

    若耶不通弈棋,所有注意就放在那壺酒上了。上前才想拿起酒壺,為他滿滿地倒上一杯,卻聽他說道:“出去。”

    若耶整個人僵在原地,看了一眼早已涼透的清茶,心裏莫名地失落了一瞬,輕速收好茗器就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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