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描畫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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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天帝給的百日之限將近,百鬼一案依舊毫無進展,照君那邊又是幾日不見蹤影,也不知道他又哪逍遙去了,若耶卻是累慘了。

    泰山神找不著人,就拿她撒氣。分明上頭還有五方鬼帝坐鎮,他偏要找她為他跑腿。她和冷眼童仆步於各大鬼城,極力找尋一些蛛絲馬跡,然都無果。若耶想找個借口開溜,好幾次話都要說出口了,那泰山神好似有未卜先知能力,搶在前麵老淚縱橫地感慨一番,“百日所剩無幾,破案之期卻寥寥無望。就算老身有心想為帝尊分憂,隻歎東風無力,百花已殘,怕是一切都注定如此。”

    每每聽到泰山神這句話,若耶就會很自覺地閉嘴笑道:“府君莫急,此事定有生。”心裏卻是早已將自己大卸八塊無數次了。叫她多管閑事,反正事情不解決,挨批的也隻會是照君,與她又何幹,她何苦要將這差事攬下來。

    隻是一想到天帝會當著所有神仙的麵兒責難照君,若耶又覺得很不忍心。他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這樣驕傲的一個人,如何能受這般委屈。

    罷了,反正都已經熬了這些日子了,也不差這幾天。隻求照君長點心,別再無端流連,趕緊回來解決這件麻煩事罷。

    過了日,白璃覺察到洛陽那邊陰氣濃重,八成是和百鬼齊遁有關。原本他想和若耶一塊去追查,隻是半路被玄澤攔了下來。

    玄澤臉上難得見著情緒,這一次卻是麵帶燃眉之色。白璃問道:“發生了甚麽事?”

    玄澤說道:“杜子箋有消息了。”

    這一次就連白璃都震驚了,喉間蹦躂著抑製不住的興奮,“是麽,過了這麽久終於有消息了。”而後又歎道:“你啊,也就隻對璃蘿的事兒才上心,可她不見得感恩啊。”

    “我幫她是我自己的事,無需她感恩。”

    “呦,都說黑無常冷血無情,麵對美人,也柔情似水不是?”

    玄澤此時臉色一黑,鋒利的眼神往白璃身上一掃,嚴聲道:“閉嘴,別胡說。”

    “好,我閉嘴。”白璃不滿地瞪他一眼,“你說罷,需要我做甚麽?”

    “他被狐妖藏了一千年,這次他出現在南海境內,絕不可再放過他。”

    白璃點頭,說道:“明白了,我會親自去找一趟南海龍王,讓他配合我們抓人。還有你啊,以後做事能不能圓滑一些,上次南海龍王讓你遲勾一天他八子的魂,你偏不答應。如今有事求著人家,如果沒有我,你可怎麽辦?”

    玄澤背過身去,“那就不求了。”

    “你”白璃語塞,好久才接道:“你就是油鹽不進,食古不化,我也真是拿你沒轍。”

    任憑白璃說得口幹舌燥,玄澤都無動於衷,氣得他頭頂都快冒青煙了。白璃為若耶打點好路上一切,自己則打算立即啟程趕往南海。

    若耶問道:“杜子箋是個大人物麽?你和玄澤為了找他,似乎都有些焦頭爛額。”

    白璃聽此,不屑地笑道:“大人物他算不上,大人渣倒是當仁不讓。他受狐精迷惑,親挖了妻子的心給狐精做點心。”

    若耶的心像是被石塊砸了一下,她皺起眉頭道:“他這種人該下地獄才是。”

    白璃義憤填膺,“何止該下地獄,應該將他投放奈河才解氣。可也是怪了,也不知那隻狐精使了甚麽障眼法,他陽壽早盡,我和玄澤卻怎麽也找不到他的魂魄。”

    與白璃分道揚鑣後,若耶改了水路去陽間。忘川河是黃泉路與冥府的分界,也是投胎必經之河。雖說奈河是它的支流,可忘川河內的水竟是清亮透徹。

    河上駕著一座丈寬的大橋,這便是陰間名聲最響亮的奈何橋。橋身通體髹成紅色,橋上常年被白霧繚繞,隔斷了橋那頭的模樣。

    若耶乘船順忘川而行,劃過橋孔,她稍抬頭望了望,這是她第一次以這麽近的距離觀察奈何橋。

    也得是如此近看,才隱約瞧見橋上飄著幾個正欲往生的幽魂。他們過了橋,不到一刻卻都退了回來,若耶覺得奇怪,“如何他們又退回去了?”

    船夫戴著鬥笠,用獨臂搖擺著楫子,笑道:“今日孟婆神不在,沒了她煮的湯,他們是不得去投胎的。”

    “孟婆她今日又告假了麽?”

    “可不是。你瞧,那塊牌子都掛在那好幾日了。”

    奈何橋頭,離忘川河畔幾米外,有著一間四合小院。紅色的院門緊鎖,旁邊掛著一塊木牌:無湯。

    接近忘川河下流,河水開始變得腥臭,顏色也成了紅色。小船沒繼續往下走,另去了一條支流,也不知其名字。

    天近酉時,船夫將船靠岸,說道:“鬼差大人,洛水到了,小人隻能將你送到這裏了。”若耶給了銀子,船夫搖著船,漸漸消失於水霧。

    進入洛陽城,作為九州的經幫樞紐,果真是名副其實的繁華。才過了二十年,這裏就和若耶記憶裏的模樣完全不同。

    此處煙柳畫橋,翠幰沒堤。紅樓綠閣,戶盈羅綺,暗香相逢。秋桂子花千樹,箜篌聲動,玉壺光轉,一曲黛眉聚。

    兩邊高樓重台,九衢市,十字街頭,皆掛滿了白鷺轉花。燈火瑩黃,照亮了全城參差百萬人家。

    落雪般的花瓣,滿城充斥著桂香。

    乍一眼,洛陽城風平浪靜,可當若耶仔細觀察,桂香深處飄來的鬼氣,注定這夜非比尋常。她走在街上,盡量避免行人,畢竟活人沾惹到鬼的陰氣,輕則頭暈,重則臥床數月不起。

    城內出現了一個新魂,徘徊在大街上許久,也不見來接她的鬼差,若耶心悵然,定是哪個鬼差又偷懶了。新魂在外遊蕩太久會成為遊魂,遊魂是很難再投胎轉世。反正她這也沒甚麽頭緒,就順路把新魂帶去冥界算了。

    若耶邁出步,突然前方飛來一塊拳頭大小的石子,正好砸她的右臂。石子穿過了她的臂,落在了一個迎風奔跑嬉鬧的孩子頭上,孩子皮薄,被石子砸出了一個大口,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來。

    光聽著孩子的哭聲,若耶便已覺得疼痛不已。幸好她沒現出人身,不然此時哭得便要是她了。

    她雖同情小孩,可畢竟也出不了人命,抵不過額頭出個包,過幾日也就消了。她轉身去找那個新魂,卻發現新魂旁站了一個人。

    那人一直背對著若耶,她的背上綁著一把古琴,仔細地用琴袋子收囊,濃密的黑發一直垂到腳後跟,沾上了人間的塵土。風吹落黃蕊,擦過了她的肩頭。

    雖說若耶感覺不到她身上的鬼氣,可也不見她有一絲絲人氣。覺得事有古怪,若耶加快了步伐,也不管會衝撞了活人。

    那人似乎是對新魂說了些甚麽,新魂聽完後表現出了極度的恐懼,瞪大眼睛尖叫幾聲,往人群竄去。

    若耶去追,找遍了洛陽的角落,也找不到新魂。她重回故地,發現原本稀散的人群都集到了一個地方,若耶從人縫看見了那個古怪的女子。

    她正坐在大片桂花上,古琴橫在身前,修長的指按著琴弦,琴卻無聲。人群有人叫嚷,讓她趕緊彈琴,她低著頭不緊不慢地捋了捋軫穗,之後便彈出一兩個調來。

    調子陰柔婉轉,散發著哀愁與怨思,若耶隻聽了一會兒就有些受不住了。那曲子似乎能夠侵蝕人的內心,將那些埋在深處的悲傷統統釋放出來,若耶受到感染,淚如雨下。

    人被哀傷淹沒,往往會失了理智,若耶就此突然現出了鬼身,把一個從她身邊經過的大娘給活活嚇死了。

    大娘麵色圓潤,身寬體胖,若耶真沒想到她的膽會這麽小。相較於那些青麵獠牙,缺胳膊少腦袋的鬼,她這樣的凍死鬼可美觀多了,除了說話帶冷氣,臉色蒼白了些,真跟活人沒兩樣。

    她查閱了大娘的六案簿籍,卻整個兒頭都大了。這大娘的陽壽還沒用完呢,六案簿籍上記載她高壽八十,眼下至多才活了五十。

    可她死都死了,難不成還讓她回去?小小鬼差又如何能有起死回生的本領!權衡利弊之下,若耶打算先把她帶到冥界,冥界裏大神那麽多,事有轉也未可知。

    因對大娘深感愧疚,若耶違例給了她一個晚上的時間去見親人最後一麵,雖不能阻止他們天人永隔,多少能夠消除她的一些不甘與不願。

    此時,琴音淡去,女子也不知所蹤。繁鬧的人聲逐步恢複,可仍舊能夠在行人臉上看見淡淡的憂傷。

    誰翻樂府淒涼曲?無限傷心事,奈情何時已?

    若耶走在霞萍街,一路的繁華迷住了她的眼。到後來,千篇一律的燦爛輝煌,反而沒了能使她停留的理由。

    街尾的燈光較之前黯淡,那兒隻有一家商鋪。統共兩間店麵,鋪子不大。不過令若耶好奇的是,分明是家裁縫鋪,卻掛滿了畫。

    這家裁縫鋪方位雖不見得好,可生意還蠻紅火,裏麵也是雕梁畫棟,絢麗異常。店內十幾個錦衣繡襖的客人,正圍著一軸畫卷,紛紛發出驚歎之聲。

    而畫卷前站著一個人,一身大紅袍子曳地,寬鬆的袖擺處,各繡了一對仙鶴。神鳥扶搖直上,脫凡入空,其華顏之姿,輝耀九州。

    店鋪上方懸掛著數十盞攢星燈,風移影動,將那抹覆在紅袍之上的黑發照得發亮,一如淒美紅花綻放,吐露大片奢美黑玉。

    這時,人群走出一個美婦人,珠圍翠繞,雍容華貴。她喚來夥計要來筆墨,看樣子,是這家裁縫鋪的掌櫃。

    美婦人將筆蘸上墨,小心謹慎地向男子遞去,男子接過筆,在畫上添了幾筆。他畫畫的時候,將一把骨扇置於一旁,左按住右邊的衣袖,動作斯條慢理,十分優雅。

    當結束自己的最後一筆,他拿回了扇子,雙自然下垂,血般紅豔的袖子覆住了他白皙的,隻露出半截骨扇。美婦人看著畫,由衷讚歎道:“分明隻改了幾筆,此刻真像是換了件樣式。”

    隻聽男子道:“把畫收好,記住袖子要用滾雲法繞出金邊,可別弄錯了。”

    原是一家描畫裁衣的鋪子,當真是別出杼,獨具匠心。

    “不用收。公子的畫翩若驚鴻,拿進拿出不免會有所損傷,不如就將畫一直掛在店,老身定叫人好生保護著,這家裁縫鋪以後還得靠它吸引客人呢。”美婦人一邊應著,一邊讓人將畫拿進裏屋裱起來。

    當夥計將裱好的畫拿出,店內客人已散去大半。店夥計把那幅畫掛在了裁縫鋪最顯眼的位置,隻要客人一進門就可以看見。

    若耶瞥了那一眼畫,畫上是一顆古老空靈的銀杏樹。正看到金葉滿地,萬丈燦光之上,立著一個淩波仙子。青衣勝柳,發黑如墨。發髻央挽上一枚鏤空發笄,兩片杏葉交纏,素金簪花上嵌有一顆隱青玉。

    畫仙僅是一個背影,可足夠明亮得讓人移不開眼。

    “公子,明日老身會遣夥計,到貴府取夫人的舊衣。”

    男子這時忽然沉默,側過臉看向屋外燈火飄搖,“不用來取了。舊衣再怎麽精確,也比不上她親自來。”

    看著他的側臉,若耶總感覺好生眼熟,隻是想不起在何時何地見過。

    男子的這翻話,在外人聽來並無不妥,可是美婦人卻很為難,“這還請公子節哀。”

    男子勾了勾嘴角,“掌櫃怕是誤會了,我夫人尚在人世,而且此刻就在這裏。”

    裁縫鋪內是有幾個女子在看畫,美婦人看了看周圍,“隻不知夫人是哪位?”

    “不是她們。”男子抬起袖子,往門口指了指,“她在那。”

    若耶見此,嚇了一跳。他指出的方向,除了她這個死人,一個活人也沒有。她屏住呼吸,直直地盯著眼前的男子。隨著紅袍轉動,那個人亦轉過身來。

    而後,在接下去很長一段時間,兩人四目相對,誰都沒有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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