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桂月染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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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若耶麵無表情,兩隻眼皮卻是跳的厲害。

    她知道近日運氣自己很背,可沒想到會背成這個地步。她嘴角抽搐了幾下,拔腿便想往外跑,隻是一股力量早已將她困在原地。她咬著牙扭動著身體,試圖掙脫他的法術。

    銀靈子笑著走到她的身邊,拉過她的腕,將她往裏領。也不知道他在她身上施了甚麽幻術,身體似乎是脫離了她的控製,完全隻聽命於銀靈子。他讓她往西,她斷不會去東。

    “夫人美貌當真是群芳難逐,與公子您啊,果然般配的很。”美婦人眯起眼睛打量眼前這對美眷,“就像是畫裏走出來的仙人一般。”

    若耶這才意識到,銀靈子已經將她的人身顯現。

    “仔細為我夫人量取身段,做出的衣裙再好,不合身也就沒有意義了。”

    美婦人遲疑了一下,“公子,有一句話還是要說明的。老身這家裁縫鋪,洛陽城內人人皆知,是為亡人定製寒衣。公子既是為夫人做衣裙,還是去別家店好,要不然不吉利。”

    銀靈子看了一眼,正對他擠眉弄眼的若耶,微微笑道:“我夫人向來不信這些,隻要衣裙能和畫的一樣。”

    “公子大可放心,老身的看家本事,絕不是誇誇其談。保證和畫的一模一樣。”

    銀靈子點了點頭,對若耶說道:“夫人,為夫為此可是花了好多心思。可莫要調皮,好生跟著掌櫃去合身段。”

    這一口一個夫人叫得可真不要臉,若耶冷眼蹬著她,“恬不知恥!誰是你夫人?”

    美婦人一臉尷尬地望著她倆,空氣更是冰到極點。似乎對此司空見慣,銀靈子很淡定,對著美婦人淺笑道:“我夫人就是愛與我頑笑。”說著就將若耶拉向門口。

    “銀靈子你夠了啊,別以為你控製了我的身體,你就能為所欲為,我”

    話未說完,銀靈子拽過她的臂,將她半個身子推到門外,俯下頭對她悄聲道:“你仔細看看,再好好想想。到底是走,還是留下。”

    霞萍街依舊燈火通明,人聲鼎沸。隻不過在尋常百姓,多了一位塵外之客。

    那是一個約莫十來歲的和尚,模樣長得清秀,兩道眉毛又濃又密,胸前掛著一串藍灰色發晶掛珠,的持珠也是罕見的水色碧璽。那和尚一身正氣,渾身散著金光。

    正當若耶為和尚道行高深不可思議,和尚突然往她這邊看來,冷冽的眼神嚇得她雙腳一軟,直接倒在了銀靈子的懷裏。

    見她嚇成這樣,銀靈子順勢牽住了她的,得意道:“看樣子,夫人已經做出選擇了。”

    若耶兩眼冒金花,這可真是前有追兵,後有餓虎。她到底是造了甚麽孽啊,老天爺要這樣捉弄她。

    換作平常,合身段這樣的小事湯掌櫃都會交給夥計,可今夜她卻不敢馬虎,任何細枝末節都親力親為。

    經商數十年,要說達官貴人她也見得多,可沒一個會像眼前男子這般,讓她打心眼兒裏產生敬畏。光是那一副驚豔時光的皮囊,就足令世人臣服。

    湯掌櫃在為若耶合身段的同時,乘隙觀察了她。倒是個典型的美人胚子,肌膚細潤如脂,香嬌玉嫩,姿色天然。隻可惜氣色不是很好,麵容太過慘白,實在沒個活人樣。

    這時湯掌櫃又抬頭看了看銀靈子,燭光搖曳,晃得他的臉更是無一絲血色。心嘀咕這對小夫妻,怎麽看上去都陰森森的。

    晚風獵獵,一下子吹滅了門口的燈籠,屋內瞬間暗了許多。湯掌櫃見狀大悟,不是人有蹊蹺,而是暗夜之下,光明有限。

    合完身段,銀靈子付了五銖錢(1)。若耶看見那數足足有上千銖,大概是過慣了苦日子,一下子看到有人花這麽多錢去做件衣服,若耶就覺得這人腦子有病。

    離開裁縫鋪,銀靈子還牽著她的,慢悠悠地在街市晃蕩。若耶卻是渾身不自在,可是自己又沒法動彈,隻能行屍走肉般跟著他。

    紅衣魅影在燈花飄晃,黑發如柳條綠絲軟,幾度偷期搖動。若耶跟在他後麵,一是抱怨自己命苦之外,還有就是想不明白一件事。

    “你不是受困冥間,永世不得超生的麽?如何能到洛陽來?”

    行人擦肩而過,路旁有家糕點鋪,八珍糕的甜味彌漫了整座洛陽城。他這時轉過頭來,“你不也說書裏寫的,都是騙人的謊話?”

    若耶皺了皺眉,“可也不能這樣騙人。”

    銀靈子很早就注意到了若耶腰間的那個荷囊,裏麵總有著一股不尋常的力量。他趁她不注意,隨扯過。若耶急著去搶,銀靈子身形修長,把荷囊舉過頭頂,蹦躂了半日,若耶怎麽都拿不到。

    “你把荷囊還給我。”

    銀靈子低頭,衝她挑挑眉,“不還。這東西有甚麽好,值得你這般心急。”

    “要你管,還我就是。”

    深色的雙眸微閃,隱過幾分鬼神莫測的輕笑。他悄悄往荷囊施法,無論之前那裏麵是甚麽好東西,此刻起,隻會是一片枯葉。

    荷囊物歸原主,若耶警惕地將它藏於袖。銀靈子看在眼裏,隻覺她傻到無奈。

    在人群穿梭了很久,其間銀靈子還駐足,特意去買了一份傅記角黍(2)。扒開菰葉咬下一口,一臉的滿足,“在人間,也就這還算得上是一種美味。”他將那另一半遞到若耶嘴邊,“你要不要也吃點?”

    “哦,對了,差點忘記,你是幽魂,吃不了凡間的東西。”

    擅自替她做決定後,銀靈子拿回那半個角黍,自己又吃了起來。

    若耶真想擦擦額頭上的冷汗。眼前的人究竟要想幹甚麽,前幾次害她差點散魂,這一次竟纏著她,陪他站在大街上,吹冷風,吃角黍!

    銀靈子吃角黍的速度,也真是慢得可以。明明就拳頭大小,直直吃了近半個時辰,竟還未吃完,若耶在一旁唉聲歎氣。一輛榆木馬車緩緩駛過,經過他們身邊時,停了下來。趕車的小廝,麵色枯黃,眼眶周圍黑氣一片。沒精打采,看上去像是沾上了甚麽不幹淨的東西。

    簾子從裏被掀開,走出來的竟是方才那個道行頗深的和尚。

    若耶緊張起來,相對降妖伏魔的佛陀,她無端覺得銀靈子親近起來。拉了拉紅色的衣角,輕聲嘀咕,“這和尚不會是看出甚麽問題了罷?”

    他用菰葉包好剩下的角黍,放在若耶,低聲笑道:“不用緊張,他早就看穿你的身份了。”

    “連你,一起看穿了?”她有些吃驚。

    “那倒是沒有。”他綻開骨扇,扇起青絲如煙,漫不經心道:“他怕是以為你會吃了我,所以才會下車一探究竟。”

    和尚步並兩步走到跟前,雙合攏,朝他們行了個禮,“小僧長生,見過施主。”

    看著和尚掌那串水色持珠,若耶背上莫名有些涼意,想退不敢退,隻能看著別處道:“你、你好。”

    長生天賦異稟,年紀輕輕便已是一寺住持,更得高人所贈,法身舍利。他的修為,足夠覺察到若耶身上散發的陰氣。十月朝將近,人間是會出現一些從陰間逃離的幽魂,隻不過一隻厲鬼在他眼皮底下,敢如此明目張膽害人,他還是頭一回見。

    當長生抬眼瞧了瞧一旁的紅衣男子,卻是猶豫了一下。完全沒有陰間的氣息,竟也不見凡間的濁氣,如此鬼魅的臉龐卻馥鬱著天人般的飄逸,他究竟是何方神聖?

    若耶被和尚盯的直冒冷汗,雖然銀靈子是上古魔神,可萬一和尚要收她,那人不管,該怎麽辦?

    長生從袍袖裏拿出一張符紙,用紅繩將其折成一個角形狀,遞到若耶眼前,似是話裏有話,“世間萬事,都因緣所至,緣至相逢,就如今夜你我一樣。”

    若耶道:“是、是。緣分。”那張符紙上,用朱砂歪歪扭扭畫著符咒,密密麻麻地鋪滿整張黃紙,看上去很厲害的樣子,若耶簡直看一眼就覺得頭疼,更別說伸去接。

    長生看出了她對符紙的忌憚,故意將符紙往她那邊伸了伸,“施主,現夜已深,正是鬼魅盛行。這張驅鬼符,能保施主百鬼不侵。”

    若耶的身體不自覺地往後退了退,推辭道:“我素來不信神鬼之說,這驅鬼符,就不需要了。”

    銀靈子抬袖接過驅鬼符,對長生說道:“既然和尚你好心,我們就收下了。”說完便將驅鬼符往遠處一拋,正好扔進了婦女懷繈褓。他這時笑出了聲,“這下好了,那小孩便百鬼不侵了。”

    長生並沒有因此生氣,反而在他眼看到了笑意,“世物無相,相由心生,可見之物,實為非物。施主可悟?”

    “不曾。”銀靈子直截了當。

    長生見他容貌天成,極具鵷動鸞飛之姿,舉止投足間,皆有龍鳳風範。心下暗道,想是自己替古人擔憂了。

    駕車的小廝在背後喚道:“長生師父,我家主子等得急,勞煩您快些。”

    長生合掌胸前,隻道一聲,“阿彌陀佛。小僧言盡於此,施主保重。”便坐上馬車離去。

    載著長生的馬車消失,若耶終於放下心,然後開始抱怨長生,“這丈二和尚,竟然擔心你會被我吃,是我更危險好不好!”

    銀靈子沒說話,隻一味地看著她笑。下一刻又想起了角黍,指隻是微微觸碰到了菰葉,便開始嫌棄上一刻還喜歡不得了的寶貝,“這角黍一旦涼了,就成了六界最難吃的食物。你把它拿走,別再讓我看到它。”

    若耶不想理會他,靠在一旁的樓牆休息。天色已經不早了,街上此時冷清了不少,還隻剩幾家路邊攤,為了生計,冒著寒氣在攤前叫賣。

    “你該回去了。”銀靈子不知道甚麽時候走到了一株桂花旁,那些被一簇簇花朵壓彎的丹桂樹枝在風顫了顫,抖落他滿肩朱紅。風同時喚醒了桂香四溢,這濃鬱的香氣令若耶有些眼暈。

    “你讓我走?”

    “怎麽,舍不得我?”他笑著問道。

    若耶從見到他的第一眼,他就總是在笑,似乎他隻會笑。不顧此刻的笑容,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眉眼依舊傾城,隻不見了陰魅,而多了幾分日麗風和。這樣美好的微笑,出現在他臉上,若耶忽然想起書,對他的一句描述。

    眉目如畫,笑靨似花。

    其實有時候,那些書上的內容,也未必盡是謊言。

    風越來越急,桂花如雨灑落。他折開骨扇擋在頭頂,周身漸漸開始透明。他隔花眺望,深黑的眼睛逐漸褪為紅色。抬起右,食指指了指北方,“沒事少在外閑逛,不然甚麽時候被人收了都不知道。”

    風擺紅絛卷畫簾,幾簇桂花禁不住風的攪弄,餘香亂墜,亦穿過了他的身體。

    正如與他第一次相見,他化作一陣流螢金雨,與那九裏香一起,星飛雲散。

    大娘見完親人回來,臉上還殘留著淚漬。若耶一路領著她,跋山涉川,風塵仆仆。今夜很奇怪,他們二人出了洛陽城,天就開始起霧,霧大到連前方的路都難以看清,若耶隻能憑著感覺尋路。

    霧突然現出一個身影,若耶眯起眼睛觀察,腦子裏閃出一個名字,隻是不確信,“銀靈子?”

    當那人從背後拿出一把古琴,若耶醒悟,將大娘往後一拉,說道:“來者不善,小心。”

    女子著彈琴,整張古琴發出亮光。調子猶似珠玉滾落,扣人心弦,比先前所奏卻更要低迷。若耶神色凝重,因為大娘不知為何,突然發瘋,倒在地上扯著嗓門嘶喊。這叫聲實在淒厲,若耶的心都被攪亂了,急得在原地直打轉。

    慘叫聲戛然而止,大娘的魂魄變成一道紅光,被古琴吸去。得了魂魄的古琴似是得了生命,琴弦的光,照亮了方圓裏。

    女子抱著古琴,走到了若耶麵前,第一次看清了她的模樣。一襲淡色黃衣,嫋嫋娉婷。千青絲披散在肩上,發出淡淡的海棠香味。

    她的雙眸平靜地望著若耶,眼毫無波瀾,明明風華正茂,卻像是花謝水流。

    看著她懷裏的古琴,通體朱紅,邊緣紋飾著詭譎符。若耶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是你收了百鬼!”

    “是。”女子毫無閃躲。

    “你為甚麽要這樣做?”

    她的麵容很是憔悴,像是幾天幾夜沒合眼。過了好久,沙啞的聲音才響起,“我想和你做交易。”

    “交易?”若耶有些傻眼,坦言道:“我不懂。”

    女子上前幾步,雙目灼灼,“我將百鬼釋放,你讓子蔏回來。”

    “子蔏?”若耶愣了一下,本來想問子蔏是誰,但她沉聲想了一會兒,“守珠人,子蔏。”

    女子點頭。

    有一種腦子被人破開的眩暈,若耶再問,“你又是誰?”

    “莫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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