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曲江花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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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若耶被這意料之外的場景嚇得不輕,下巴就快掉到地上,而身旁的紫衣公子抹掉了嘴角最後一絲笑意,微微皺著眉變得緊張起來。因為剛才的那團白球,他竟從裏麵感覺到了上界的氣息。

    他很警惕地往四周看了看,西街處走來一位十二歲少年,他的步伐緩慢而不失條理,一件綰色的袍子幹淨又利落,腰間束一條黑綾長穗絛,上係一塊五彩玉。懷裏抱著的一堆空白畫卷,擋住了他的臉。

    此時,在窗沿目睹了一切的紫薇,平淡無瀾的瞳孔,見到了少年後驟然緊縮,一如反常地往旁邊躲了躲。

    少年走到若耶麵前,稍稍放低的畫卷,露出了一雙眼睛,“雖然早就知道如今在冥界裏當差沒幾個是像樣的。可如你這般,也太不像話了。”

    一雙幽深的眼睛裏有兩個金色瞳孔,看向人時候的眼神明亮、清寒,就像是湖底蕩著光芒的月影,“區區一條竹葉青都能近你身,你的劍是用來做拐杖的麽?”

    少年的聲音和他的眼睛一樣,有一種拒人以千裏的能力。盡管他所言不無道理,過於傲慢無禮的口氣,實在讓人提不起好感。

    若耶抽了下嘴角,反拔出血玥,泛著紫氣的劍鋒正好對著少年,挑了挑眉,“你錯了,我的劍不正對著你麽。”

    少年仍舊平淡,低眉看了一眼劍,卻略顯愕然。這劍本該是烈焰妖凶,何爾帶有焚天之法?他靜默了片刻,用一軸畫卷擋開血玥,再次抬起頭,看向若耶的眼神多了幾分複雜。

    這時,正因少年身份頭疼的紫衣公子,看見了出鞘的血玥,對劍氣的忌憚令他本能地揚起雙,往遠處走了走,嘖嘖歎道:“呦呦呦這不正是神荼的血玥麽,它殺人不眨眼,嗜血成性,鬼姑娘可別再隨便拿出來嚇唬人,我可怕死得很。”

    果然陀羅州內臥虎藏龍,當初就連白璃都不認不出這把劍,這人光看了一眼便能知曉,而且他敢直呼東方鬼帝的大名,想必他也不簡單。

    少年側眸盯了會兒紫衣公子,忽而冷笑道:“你還不走?”

    紫衣公子愣了半晌,隨即摸著腦袋大笑,“我當然得走了。”

    他轉過身意味深長地望了若耶一眼,心感歎絕佳時已逝,且不知下回相遇是在何時。幾許掃興溜過他的心底,淺歎一聲道:“鬼姑娘,本公子很是欣賞你,倘若日後你到閬州,本公子定會盡地主之誼,好好招待你。”

    閬州,並不陌生的地名。若耶想了半天沒有答案,反正先應下來,多結識朋友是冥界生存的首要法則。她笑了笑:“好。”

    紫衣公子眼睛帶著醉人的笑,額間此時現出一點暗夜印記。黑發如水,藍眸似晶,繡著玉蘭的袍緞隨風亂擺,“我叫夫諸,別忘記了。”隨後,化作了一陣輕煙。

    原本被賦予了生氣的街道,短暫的熱鬧後,再次陷入了死寂。

    少年並沒有離去,他繞過若耶向錢莊的夥計要來一張矮桌,將一摞畫卷堆在上麵,敲了敲發酸的胳膊,從袖子裏拿出一袋銀子,遞向夥計想要租輛車。

    夥計沒去接那袋銀子,直接擺拒絕,“臨近十月朝,自家都不夠用,哪還會有餘車借與外人。”

    “我就租一個時辰,不會耽誤你們做生意。”

    “不行,不行,小哥還是去找別家罷。”

    夥計說完就往裏處走,少年拉住了他,加重了語氣,“天快下雨了,我好不容易湊齊了我家公子要的畫卷,被雨淋濕就太不值當了。”

    “你這位小哥怎麽說不通,要是換作平日,十輛都可租給你,今日是真沒車。”夥計掰開少年的,急匆匆地走進錢莊。

    冥界的天氣,是與鬼最相像的。飄忽不定,雨說下就下,完全不留餘地。

    少年抱起畫卷,與若耶一起躲在了屋簷下。街上的行人散得飛快,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就都沒影了。

    雨越下越大,順著風斜吹了下來,當親眼目睹雪白的畫卷被雨水吞噬大半,少年的臉色如浸水的畫紙般,逐漸深沉。

    “要不咱進屋躲躲?這雨一時半會兒是不會停了。”若耶建議道。

    少年的睫毛烏黑濃密,上麵沾了些雨粒,這時抖了幾下,雨粒散成霧飄進了他的眼睛裏,洗淨了靜謐在湖底的玉石,“不用了,反正都濕了。”

    少年嘴上雖滿不在乎,可掃過畫卷的金色眼睛卻是閃了一下,若耶在心底搖頭默歎,才想拉著少年的袖子將他往裏處帶,遠處正巧傳來車輦聲。

    兩匹北海騊駼(1)拉著車停在了寒衣鋪門口,車上走下來一位清麗女子,她拿著一把油紙傘,自己卻不撐,冒著雨一路小跑進了寒衣鋪。

    無人的街頭,騊駼沉悶的呼吸聲異常清晰,淅淅瀝瀝的雨聲隱約能聽到樓上的細語,“姑娘,下雨了,主讓我來接你。”

    這該是那位送傘的女子,而接話的聲音若耶也曾是聽到過的,“把車借給樓下躲雨的小哥罷,我等雨停再走。”

    談話聲就此無音,接著是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仍舊是那位女子,上依舊拿著傘,她在門口朝著少年喊道:“姑娘讓我把車借你,你到了府邸後不用再叫人把車送來,放在街上隨它所去,它認得回家的路。”

    淒風寒雨之,受此恩惠理應表現出極大的感激才對,豈料少年僅是一句簡單的“多謝”後便直接鑽進了車,臉上甚至沒有任何的情緒變化,理所應當的模樣速寫出一段本該如此的結局。

    也不知是否因風雨肆虐弄淆了思緒,看著少年走向車輦的背影,若耶腦海裏突然跳出了一個畫麵。

    好像也是個下雨天,少年舉著燈,默默地站在一人身邊,眺望著遠處,奇怪的是雨很大,卻絲毫與他們不相幹。

    畫麵很短,若耶甚至都來不及看一眼少年身邊的人。

    騊駼揚蹄,翠輦卷塵,不過頃刻而已,少年與車輦便一同消失在了空無的街上,空留那漫天銅錢白花。

    果然,無論在何時何地,她的運氣總是比別人差些。雨還在接著下,可再也沒有第二輛車能夠借給她。

    雨水漸漸沒過地麵,若耶從路邊搬來一塊石頭,踩了上去,石頭底部並不平整,為了保持平衡左右晃動,意外地發現如此循環卻是個能夠打發時間的好方法。

    雨勢漸漸小了,對麵的寒衣鋪門口出現了兩個身影,左邊那個方才見過,當把視線移到右邊,若耶竟是莫名其妙地笑了。

    人間有篇《神女賦》寫的極好:茂矣美矣,諸好備矣。盛矣麗矣,難測究矣。上古既無,世所未見,瑰姿瑋態,不可勝讚。

    美人之貌,不僅賞心悅目,還能在饑寒交迫下給人帶來溫飽之感。

    靠著牆踩著石頭在雨傻笑,樣子大概有些詭異罷,以至於美人被她的笑引到了她麵前。

    “對於多數人來說,冥界更像是路邊歇腳的涼亭,歇夠了便會走,這裏一麵之緣多得緊,再見卻是難事。”美人笑了笑,“你我有緣。”

    見美人第一次和她說話沒紅眼,若耶受寵若驚,哆嗦半天才應上一句,“是啊。”

    美人看著她,想了一會問道:“方才與你一起躲雨的少年,你認識他?”

    “我第一次見他,算不上認識。”

    “你叫甚麽名字?”

    若耶有些驚訝,“我我叫若耶。”

    美人沒接話,氛圍再次陷入尷尬,若耶想緩和一下,字未脫口便聽見美人說,“雨停了,我該走了。”

    場麵到此算是徹底凝固了,不料美人走了幾步,卻回過頭來問她,“你不走?”

    “我還得在這裏找個人。”若耶傻傻地回道。

    美人雲煙白裳,膚如凝脂,領如蝤蠐,桃花髻暖,似一片春風海棠在雨。她眨了眨眼睛,“倘若還有會再見,我會告知你我的名字。”

    “我知道你的名字。”話一出,美人的背影忽然抖了一下,側過的眉眼也僵硬了不少,若耶見到她的反應,方才的興奮一掃而空,難不成是自己說錯了甚麽?她猶豫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說出那兩個字,“紫薇。”

    美人走了,再也沒有停留。細雨白花,她的身影單薄而美麗,仿佛一朵被黑暗吞噬的紫薇花。

    與幾段邂逅廝磨,已耗盡大半時光,若耶在街上晃悠沒多久,便到了封城時刻。五座鬼城,這是唯一一座到點便要封城的。

    聽白璃說,陀羅州裏白天出現的多是些嘍囉,夜間的才是正主,隻不過至今還沒有哪個鬼差敢在那裏過夜,哪怕是黑白兩位無常仙,也隻選擇在白天去那裏,所以其凶險終究也無法得到證實。

    而若耶也不是個要事的人,僅圖平安的她趕在封城前一刻,便匆匆出了城,打算次日一早再去尋人。

    說起京洛娘的曲江花,在陀羅州的名氣並不亞於倉葭的黃泉場,她下的魅妖絕色,勾勾指便能要了人的魂魄。盡管是座花樓,想進卻與登天無異,許多妖魔盼了一輩子,也難踏入那一步。

    就這樣一個地方,今日卻變了一個樣。樓內每個女子臉上,都掛著久違的笑意,燦爛又美好,笑聲傳到樓外,攔下了過路人。

    在他們的印象,曲江花的魅妖雖美,差強人意的是她們不會笑。

    京洛娘在天還未亮時便早早盛裝打扮,穿上前些天才從寒衣鋪買的新衣,遣散了所有外人,與留下的魅妖一起,點亮曲江花裏的每一根蠟燭。

    雖然過了那麽久,她們之甚至有人已忘了他的模樣,可是一點她們都清晰記得。

    公子很美,眉目如畫的他,喜歡滿屋子都是亮光。

    自從得知他重獲自由,她們便日夜期盼間隔千年的重逢。這期間一年的等待,竟好像又過了一個千年,甚至感覺還要長久。

    就在天前,她終收到他的消息,曲江樓上下雀躍。當他負而立在她們身前,熟悉的紅衣依舊韻味非凡,魅惑眾生的美麗也絲毫未減。她們在笑,眼睛裏卻都是淚水。

    銀靈子望著她們,百媚一笑,“讓你們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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