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花浮酒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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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黃泉場便如其名,樓背傍水,臨河而靠。然而高樓卻非黃泉真身,進入樓閣內,有一小廝領路,將若耶和銀靈子帶入一間廂房。房內有一池清水,上麵灑滿了紫荊花。小廝用瓷勺從池內舀了兩杯,分別遞與他們,道:“這是鎖靈湯,二位喝下之後會被暫時封住法力,隻要出了黃泉場藥效便會散了。”
銀靈子道:“我記著以前並沒有這規矩。”
小廝道:“以前是沒有,隻是如今效仿夜君修煉幻術者甚多,黃泉場也是為了安全起見。”
若耶用餘光瞄了一眼銀靈子,捕捉到了那雙小眼睛裏的狡猾,頓時覺得他先前換皮簡直是神妙算,就是不知道這藥水是否真具備破解幻術的能力。
她端著酒杯正沉吟不決,銀靈子倒是爽快地將鎖靈湯一口悶,大約過了半刻種,銀靈子依舊頂著那張平凡無奇的黃臉,誠然鎖靈湯對他的幻術不起半點作用。
想來也是,銀靈子的幻術讓無間地獄的驗魂池都廢了,這清湯寡水防防小妖罷了,若指望它識破夜君,也真是癡人說夢。在小廝的催促下,若耶也安心喝了自己那杯。
穿過一道回廊,他們去到了後院。兩道架水平橋的盡頭是另一座白玉拱廊橋,橋頭浮著兩座四方亭,客人們都已經上了船,亭裏隻有丫鬟小廝在打點。
隻因銀靈子走得慢,他們錯過了上一班船,須得等船從前方繞回來,多少是要半個時辰。小廝搬來凳子,丫鬟泡茶上糕點,貼心到能讓人忘了時間。
船準時到來,若耶和銀靈子先後跨上船,小廝在船板那敲了下,野舟自橫。這一路乘艖搖去黃泉場,兩岸樓家都掛著燈,燭火將忘川水照得瑩瑩發亮。河麵上開滿了淩霄,火紅的一片,船自花上而過,留下了碾壓痕跡,片刻就又會被重生花覆蓋。
若耶望著忘川,驚歎十月朝之奇。都道忘川水活,卻養不活花草。就連天界的仙草遇忘川也會枯萎,這陽間淩霄就像是生在忘川,花根紮底,剛好露出花朵在河麵。花大色豔,複含暗香。
船過了一道彎,前方有絲竹聲起,酒香氣來。河麵央有五艘飛簷畫舫,舫高兩層,皆用楠木隔間。船身四周貼著浮雕瑤草,頂上髹著黃漆,柱體通紅刻有神獸貔貅。格子窗雕花,美人靠攏紗,華燈綻放璀璨滿城河。
剛踏上畫舫,便有女子輕紗拂麵,奉上杯歡伯。河上有花,花上是船,船飄酒香,因此黃泉場還有另一個極具詩意的名字:花浮酒市。
若耶將酒一飲而盡,半醉半醒聽見舫內吆五喝六沸反盈天。
“這裏麵的都不是甚麽好人,要跟緊我。”銀靈子將骨扇藏於袖,忽然轉過頭去,嘴角似笑非笑。
這樣的表情,要是放在他自己的臉上,則又是一番美談。隻是此刻一張黃臉堆笑,近看兩頰還有斑點,濃眉小眼的模樣實在讓人反感。
若耶搖了搖頭,不明白他甚麽模樣不好變,非得要變成這樣來折磨她眼睛。
進入第一艘畫舫,開始卻讓若耶驚了魂。因為滿滿一船不是別的,都是些壽命未盡的凡人。
凡人披貂戴裘,皆用玉粉敷了麵,拿著金塊在賭桌前掂量,看準時便下注。
若耶拉了拉銀靈子的袖子,問道:“這怎麽還有人?”
銀靈子走在前頭,側身避開了一個差點撞到他的凡人,“冥界六界共存,有人並不奇怪。第一艘船是人賭,自然都是些凡人。”
黃泉場的賭有四種,分別是人賭、鬼賭、妖賭以及神賭,每一種賭都對應一艘船。
“可不是有五艘船麽?”若耶問道。
“先往前走,你之後會明白的。”
所謂人賭,隻不過是將人間賭坊裏的玩法帶到了冥界,大抵不過是六博吃子,彈棋擊敵,窮巷蹴鞠等花樣,換湯不換藥。隻是換在冥界玩這些,就另有一種趣味兒。而玩的人也都是些紈絝子弟,仗著家裏有幾個銅板,平日驕縱乖張,耀武揚威。將人間玩遍後,便尋歪道下陰到冥界,試圖要將陰曹也玩個遍。
此刻他們沾沾自喜,以為自己成了亙古第一人。卻不知活人下陰,是要短壽十載。
從人舫出來,船尾與第二艘船頭相接處,鋪著一塊厚青石板。人是不能去鬼舫的,從而此處設有看守。
進入第二艘船,迎麵撲來就是一股血腥陰氣,裏麵自是鬼影飄搖,幽光似夢。
鬼賭的口味確實是要比人賭重很多,此處血液噴濺,五髒亂飛,一不留神肩膀上就會多出一隻斷,皮被啃了一半露出兩節指骨。
這時正有兩隻鬼趴在地上啃食屍體,那屍體並未完全腐爛,身上帶著泥明顯是剛被挖出。其一隻鬼啃屍啃到一半忽然抬起頭,拖腸帶胃,滿嘴血淋淋,若耶發現他吃的竟是自己的屍體。
鬼賭有規矩,不得害人,不得害魂,因此鬼要賭就隻能拿自己的屍體開刀。鮮屍剝皮,幹屍扒骨,比的都是速度。有吃眼珠,能吃者贏;炒五髒,香氣撲鼻者勝。
另外還有藝術造詣較高的賭法,例如人骨雕刻,青絲刺繡,鬼畫皮等。若耶就相了一副獸皮畫。畫是滿月,月下有女青衣似乘雙翼飛龍輕揚而上。
這畫是涿鹿之戰的一個場景,是天女與神龍之間美麗的愛情。畫師講了一大堆,若耶聽進去就幾句。畢竟她感興趣的不是畫背後的故事,隻是那畫青衣,與她身上的這件有幾分神似。
若耶本想買了畫,隻是那畫師獅子開口,坐地起價十兩。她聽完這個價錢,頭也沒回地離開了。
鬼舫熱鬧,也很好看,就是鬼總愛瞎叫,若耶被他們吵得耳鳴。她才想叫銀靈子離開,那人卻早已丟下她站在船尾,正一臉愜意吹風賞花燈。
若耶擠出鬼舫,也沒和他說話便直接入了妖舫。剛掀開酒金軟簾,身後的就有隻拉住了她,耳邊是銀靈子的聲音,“跟在我身後。”若耶沒打算聽他,臂上的力度加強,他似乎是生氣了,“退後。”
若耶膽小,吃軟怕硬,經他一嚇連連退了數步。銀靈子卻是笑了,拉起身後人的袖角,將頭一低進入軟簾背後。
黃泉場的精彩,從妖舫起才算是真正開始。
彼時妖舫的氣氛很凝重,所有人屏聲斂氣,紛紛看著一隻青色妖獸,那妖獸的腦袋被咬下了一半,腦髓流了一地。旁邊有青發少年半蹲,拿著一個袋子往它嘴裏灌氣。
妖獸對麵是一條大蛇,大蛇赤首白尾,豺狼似的利齒帶著妖血,顯然青獸的腦袋是它咬的。大蛇後立著一位白發老者,那老者一雙眼睛像鷹,拿指了指少年,“你這風生獸已經死了,你給它渡再多的氣也沒用,願賭服輸就讓我大蛇將它吃了提升修為。”
“你放屁,風生獸(1)張口向風,須臾複活。”少年不耐煩道:“你再等等。”
少年一邊給風生獸鼓氣,一邊用力拍著它的腦袋,掙紮了一番後,終是放棄了。將風袋一扔,對老者說道:“把它吃了罷,幹脆些別讓它受苦。”
老者短一揮,大蛇便往風生獸飛去,蛇口裂開欲生吞巨獸,那死了的風生獸眼睛忽然一亮,血盆之口吐出狂風,將大蛇卷入氣流。獸爪一把抓過蛇頭,積蓄妖力狠狠咬下,脖子一仰將頭吞入肚。
劇情陡然反轉,老者頓時被氣得吐血,少年則對著死蛇叉腰大笑。最後風生獸將蛇身也吃了,也許光晃了眼睛,若耶總覺得它吃了蛇之後又高了一丈。
這邊妖獸鬥法樂趣無邊,西邊角又有異光流火在舫間炸開流竄窗外。若耶想湊過去看熱鬧,袖子卻被銀靈子拽了回來。
被限製自由的感覺不好受,若耶拉下臉,“我想去那邊看看。”
“你不亂跑我就讓你去。”
她抬了抬袖子,“你拉著,我也跑不了。”
他們鑽進人群,就看見一個藍麵紅發的妖王,兩抄於袖,盤腿而坐。身前有一枚銅鏡,鏡子正麵朝上,有烏光刺眼。
鏡子上方有一縷紅綾,綾羅鋪張,蓋住了烏光。妖王見此,伸出指往銅鏡一點,銅鏡即刻升至半空,淩空旋轉將紅綾一甩而出,之後鏡麵開出一道口,紅綾就被吸了進去。
在這六界裏,隻要稍微有些修為的妖魔,自會有樣法器伴身,眼下的紫河鏡與祝巫綾都是大有來頭。
紫河鏡出黃泉,能照六欲,祝巫綾生天地,能捆情。二者相生相克,相遇注定是場你死我亡的較量。
這祝巫綾本是天界之物,屬神女瑤姬。紅綾頑劣私下凡間,遭受各路妖魔圍堵,最後不知是被誰收了去。此後冥界總能遇到貪玩的紅綾,卻始終不見祝巫主人。
沒有主人坐場的祝巫綾處於了下風,受困紫河鏡,成了池魚籠鳥。
若耶將脖子伸得老長,探頭探腦,“這紅綾怕是要輸了罷。”
銀靈子按住她的頭,“是這紫河鏡快不行了。”
她才要諷刺銀靈子看不清現狀的眼睛,紫河鏡忽然出現一道裂縫,鏡麵一翻,“嘭”得一聲斷成幾瓣。時有紅煙升起,化作一個女子,是那祝巫綾的人身。她走向妖王,得意一笑,“你輸了。”
妖王氣度大,有長者風姿,自然不會去與一個小姑娘計較。他隻笑著將紫河鏡收回袖,便與隨從離開。
祝巫綾贏了賭正在興頭上,到處拉人比試,詢問了一圈沒人願意,她有些惱了,急得在原地打轉,“你們這些人真不好玩。”
她這一急,周遭的妖倒都笑了起來。若耶也覺得這條紅綾囂張得有點可愛,嘴角不自主地也慢慢上揚,“看她樣子都快哭了,要不你去跟她比一下?”
說了半晌沒得到回應,她轉過腦袋看了一眼銀靈子。他和她僅咫尺之距,那雙黑色眼睛被披上了血影,漸漸褪回紅色。銀靈子盯著她看似乎有一陣子了,偷看被發現,他僅是不慌不忙地一笑,便抬頭看向前方,半垂的睫毛試圖想要掩蓋情緒,又過了半晌,“我都還沒問過你的名字。”
若耶盯著他的側臉,那張毫無特色的黃臉,擁有了銀靈子的眼睛,竟也散發出異彩來。鼻尖微微發癢,她吸了吸鼻子,道:“我叫若耶。”
銀靈子望入她的眼,依舊是那種躲在幻境後的目光,到底讓人看不透。他彎了眼睛,緩緩道:“這名字不好聽。”
“你總是這樣說。”
這話一出,不僅讓銀靈子一愣,若耶自己也嚴重受驚。大概是因為他的眼睛,看久了就會產生幻覺。她這樣與他對視,就像曾幾何時也有過,隻是她都忘記了。
祝巫綾最終也沒找到對,化作紅綾失落地飄走了。
妖舫上鬥妖獸、賽法寶還在繼續,他們卻離開喧鬧去到了第四艘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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