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太陽下無新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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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雄城,擔得起那一世長安的名謂。
哪怕大唐之前數去的那些個朝代,不去論述那皇位上姓甚名甚的跌跌轉轉,這座屹立在東海大陸偏東一大片廣袤肥沃平原上的萬年古都,依舊是東海的第一雄城,遠超北方那日益強大的北周王朝的都城洛陽。即使是這幾十年裏,大唐北麵的北周一改甲子前年年獻貢稱臣的頹唐國運,朝中文臣武將中興之才輩出,北周兩代雄主勵精圖治之下,隱約之中已經有了與大唐分庭抗禮的幾分意味,而北周王朝也一改甲子前對大唐王朝的謙卑,從皇室到朝廷官員都不再自稱北周而改成大周。饒是如此,長安城上百萬的居民依舊有著已經流淌進骨髓血液的驕傲,不論是官宦富賈,亦或者是商販走卒,長安城的人民充斥著天朝上國都城子民的優越與自豪。
恢弘龐大的帝國城池東麵某一片陋巷貧居之中,有一條名不見經傳的小巷子。早些年的光景,有一個在大唐朝廷中仕途不順的戶部文官遭到同僚排擠,皇帝一詔旨意之下,那個以詩采斐然而著稱,受到戶部老尚書推薦的文官便騎著一頭毛驢,踏上了貶謫江州道的漫長路途。途徑這條小巷,那個曾被戶部老尚書讚道“胸腔滿文采,居天下有甚難”的官員終於體會到坎坷的滋味,道出了那句極為著名的“京都居,大不易。”
可哪怕再是不易,這條長安東城普通陋巷裏的百姓們也會依舊努力艱苦又豪邁勇敢地活下去,正如其他無數大唐百姓一樣。
陋巷鄰近著東城的菜場,菜場又靠著東城運河,長安城內四通八達極為繁華的運河樞紐就像這雄國心髒中奔騰不息的血液一般,河上終日繁忙望來的船隻見證著這座繁華都城的磅礴生機,陋巷出去打個彎兒便是魚市,於是小陋巷有一個極為難聽的名字,爛魚巷。
幾年前,爛魚巷中來了一個瘸了腿的書生,不知是落榜之後灰心喪氣還是為何,那書生雖說是個瘸子,卻不似其他讀書人那般肚裏攮著一股酸腐氣,跛足書生待人和善謙恭又能言善辯,他在這爛魚巷租了兩間老舊破敗的木屋,在這沒幾人識字的陋巷裏開了一間私塾。書生家世或許頗為富裕,周邊貧民的適齡孩童讀書一律分文不取,隻收一些日常的茶米油鹽。雖說如今的世道也是好笑,發奮讀書以學識抱國的讀書人似乎越來越少,用各種奇淫巧技一夜暴富的商賈和引世人矚目的伶仃大家逐漸成了如今俗世間年輕一代心中的夢想。但是爛魚巷中的百姓心裏還是覺得自家娃娃腹中能有些學識總是好的,於是幾年下來,周邊百姓的子嗣孩童幾乎全部在這爛魚巷裏的私塾裏跟著跛足書生讀書識字。
秋天的長安城已經一片爽朗的清冷天,上午暖洋洋的太陽照在私塾裏年幼學童們的臉上。私塾裏坐著大約十來個年幼的孩童,有男有女,此時學童們正用稚嫩的嗓子大聲朗讀著儒家初代大夫子先生所著下的《知學格言》,雖然那位溫和淳厚的跛足先生此時正和教授以及那個新來的女孩坐在屋外的長凳上,但孩子們依舊搖頭晃腦,讀得極為認真。
跛足的私塾先生正是儒家當代的大師兄蘇天關,身邊的女孩正是東海桃花島上麵館老板陸大嘴的獨女陸小玉,陸小玉身邊還有一個溫婉的姑娘,是陋巷私塾聘請的年輕教授李淺梔。
李淺梔出生江南道上某個名門大族,年幼時就已通讀儒家經典,才氣甚高,詩文在江南道文壇之中也頗有名氣。雖然大唐國風開朗豪放,女子讀書並不罕見,可是想要如同男兒郎一般參加科舉考試依舊不能,在家族出力資助之下,李淺梔孤身奔赴魯國求學。萬年來偏安一偶的諸侯小國,不論哪朝哪代,這國力孱弱緊接東海的諸侯小國始終無人敢碰,哪怕國力巔峰的大唐依舊以兄弟朝的名義待之。原因很簡單,這個領土不大不小的諸侯國正是那遍布世間的儒家根基所在。李淺梔憑借著自己的學識與才華進入了無數人夢寐以求的那座學林書宮。
數年求學之後,原本打算留在那書香氣繚繞的學宮之中留院任教的年輕姑娘在學宮老先生的引薦之下,來到了長安城裏這條陋巷中的私塾之中任教。出生名門,又讀得書中真意的女儒,果真就願意留在這陋巷裏教孩子們讀儒家經典,一個個字地去教孩童們讀寫,一篇篇文章去教孩童們背誦。
另一個讓她堅持留下來的原因,大概隻是那個看上去隻比自己大上五六歲的私塾先生蘇天關。這位性子好善談吐從不對貧民百姓有半分不屑的跛足儒生,不論是聖人學說還是治世清談,哪怕是農家耕種或者鍛鐵築屋的工家學問,似乎就沒有一樣是這位蘇先生不精通的。對世間事物略有所通略有所懂其實並不算什麽,可是如若每一樁每一樣都了然洞徹徹底精通,那可是截然不同的境界。世間學問千千萬,故而儒家所謂學海無涯,可是李淺梔總覺得這個溫文爾雅笑聲卻也豪放開朗的師兄,腹中當真裝下了世間學海。
直到後來她才知道,原來這個跛足的蘇先生,是儒家文聖書崖上的大師兄。這位安居陋巷的跛足儒士,誌不在國與國之間的棋盤。唯有放眼人世間,方可稱聖賢。
李淺梔正在給陸小玉講解昨日的功課,蘇天關趁著孩童們早讀背書的光景,也坐在木凳的另一側,聽著這位年輕女儒的淳淳講解,麵露微笑。
一駕馬車駛進爛魚巷,在私塾前麵停了下來。
馬夫是個神色略顯陰鷙的中年人,身材魁梧雙手老繭密布,有著幾絲大唐將領的風采。那中年馬夫跳下馬車,恭謹地拉開廂側的朱紅簾布,一個穿著雍容,氣質高貴的貌美婦人從馬車裏走出來。
李淺梔停下講解,看著那位氣度非凡的女子胸前露出一半,擠壓地好生辛苦的白潤圓鼓之物,下意識皺了皺眉。
那婦人聲音嬌媚至極,拖著緩慢的語調用極為標準的大唐中原官話說道:“奴家見過蘇大先生。”
那正曬著太陽,輕輕用手捶著左腳的儒生平淡地點了點頭,溫和平靜說道:“武貴妃一早便帶著趙大統領光臨寒舍私塾,可是有何急事?”
女教授心中一震,武貴妃,莫非是皇宮之中最受皇帝寵溺的貴妃武昭?
那原本正聽著李淺梔講文說字的小女孩兒陸小玉被這突然而至的貴客所打斷,女孩極為不滿,嘟著嘴看著那氣度非凡的婦人,又打量起身邊那沉默的中年男人,突然之間眼神一亮。
叔叔,你居然佩著刀誒!蘇先生說隻有大唐的軍官將士才可以佩刀!”
站在一旁的那個麵色深沉的男人一愣,隨後點了點頭,擠出了一個自以為和藹的笑容。
李淺梔被這陰鷙男人勉強擺出的笑臉看得不寒而栗,身上寒毛恨不得都快豎起。陸小玉稚子童心,歡快地跑過去踮起腳,想要摸一摸那柄鑲刻著“內宮武禁”四字的長刀。蘇天關口中的趙姓統領倒也不以為意,頗為配合地雙膝向下彎曲,讓女孩兒能夠握住那柄沉重軍刀的刀柄。
婦人看著這活潑女孩兒,嫵媚一笑,手掌輕輕掩嘴,然後又看著那跛足的書生,淺聲道:“蘇先生可知曉我大唐武國公王演巢已經前往東海道門的福地洞天?”
跛足儒生平靜道:“我知道。”
婦人輕聲道:“那想必蘇先生也已經知道,東海域內的古之禁忌之中現已有破局之人出世,不是我們長安城裏的那座煞氣騰騰的石橋,也不是北周那座寺廟,正是那東海道門自古以來鎮壓的上古遺局。”
儒生正了正身子,抬頭望著那個風情萬種的貴婦人,微笑說道:“道門本身作為三教之一,東海道門指玄山又有張東海觀主坐鎮,想來不會有什麽問題。再說,就算拿破局之人要攜著萬千惡鬼出世,不是我看不起那位為我們大唐征戰一生的武國公,隻是覺得可能一個武道大宗師遠遠不夠。”
婦人雙眸望著蘇天關的臉龐,“蘇先生繞關子就沒意思了,我可是聽說你在我大唐桃花島郡上帶著那少年走過大街小巷呢。”
蘇天關沒有回答,朝身旁的李淺梔與陸小玉揮了揮手,年輕的女儒瞬間了然,牽著女孩便進了私塾。
等到兩人離去,蘇天關才開口說道:“如果他是想去殺那少年,那麽我希望你先準備好一口棺材。運氣好的話,多喊幾個太醫候著。我不知道你給王演巢許下了什麽,這種事情我是不太在意的,我也不想知道你這位十年來風頭最盛得寵最多的貴妃在這遠遠不是你們可以觸碰的棋局上妄圖落子是為了什麽。”
婦人一笑置之,扭著豐盈的身軀坐到了蘇天關身邊,淺聲道:“奴家隻是陛下的女人,一個皇子的母親。奴家所求的,不過是替自己的夫君分擔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僅此而已。”
力所能及?”儒生喃喃自語,隨後露出了然的表情,“我一直聽說那位被皇上邀請赴朝任職大司空的李寢大人素來與如今的長皇子交好?看來殺不殺一個背負葬世古意的破局人對你們而言本就不重要,想要借此事大做文章動搖東海道門是真,果然俗世還是修行界,大人物們的行事作風果然都是相同的啊。”
婦人堪稱絕美的容顏瞬間猙獰,聲嘶力竭道:“若是陛下繼續被皇後丞相以及李寢這批賊子蠱惑下去,立那人前和善人後陰險的長皇子為太子,陛下身體欠佳,指不定哪天駕崩而去,那時該當如何?長皇子愚昧粗劣,有何能耐駕馭朝政,有什麽能力阻擋日漸強大的北周?國將不國!”
書生靜靜地看著婦人,遠處馬車邊那個陰鷙的男人口觀鼻鼻觀心,對那婦人的誅心之言仿若未聞。
婦人原本猙獰的臉色一瞬間消失,嫵媚風情地垂下頭,麵色嬌羞輕聲說道:“是啊,我就是想讓我的兒子做皇帝,那又怎麽樣?當母親的哪有不疼自己孩子的。”
蘇天關歎了口氣,“你給那大唐第一武夫許下了什麽,他才會願意做你的馬前卒,親手去做這麽蠢的事情?”
婦人輕聲道:“大明宮最深處有一間常年關閉的宮殿,殿前有一方池塘,塘中有一株青蓮。隻要王演巢殺死那破局的少年,取回他的頭顱,那麽東海道門私藏禍世魔子的事情就有鐵證,而且還有鐵證證明指玄山上的那些道人意圖謀反,以大司空李寢為棋子,欲圖誅殺我那苦命的孩子,好讓長皇子高枕無憂。等到這一切成真,我會把那株謫仙遺留在世的唯一福澤氣運雙手奉給那個武夫。”
儒生靜靜聽完,感慨萬千,他笑道:“真是太陽底下無新事,謀劃是好的謀劃,惡毒也算是真的挺惡毒,可惜貴妃你算漏了一件事。”
婦人一臉冷漠,不去看那書生的側臉,隻是麵無表情地看著前方。
你太小看東海道門,小看了指玄山,更小看了那個境界低下的東海道門觀主。”
婦人嫵媚一笑,好不得意道:“你可是要告訴我,那隻有半步聖人的觀主其實掩藏實力,隨時可以一步登上三十二重天嗎?還是要說那指玄山裏除卻曹厝、王東略之外還有幾個高手能與王武夫一戰?奴家好心來到這陋巷拜見先生,可是想邀請先生日後入宮做太傅的呢,沒想到蘇先生就是隻潑冷水給奴家看啊。”
跛足的儒生站起身,他平靜說道:“觀主當然隻有半步聖人的修為,指玄山洞天上除了曹厝王東略之外的確也沒有什麽有名氣的高手了。”
蘇天關轉身向巷外走去,“觀主長子,名為張指玄,從今以後的千年歲月裏,大概都是東海修行界中的天賦第一。”
婦人看著書生一瘸一拐的背影,大笑道:“那又如何?現在王演巢大概已經在指玄山上,大戟一出,誰人能擋?”
書生回頭,並沒有回答婦人傲然自信的質問,隻是輕聲說道:“觀主以宗門洞天、以那柄神兵道劍為其取名,你覺得他天賦可以有多高?世人都說我蘇天關分得天下半數天賦才華,我覺得換成張指玄的名字會更合適。”
因為我認識他,因為就在你現在坐的這條長凳上,他曾坐在這裏讀過兩年的書。”
因為他是我的學生。”
因為他在菜田邊的一隻水缸裏,養出了一條蛟龍。”
跛足書生遠去。
那個絕美的婦人神色冰冷,帶著一絲疑惑和惘然,怔怔然望著那書生遠去的身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