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砍柴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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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氣海中莫名誕生青蓮的異象,餘牧首先想到的就是去菜圃田裏詢問正在彎腰除草的枯山大師兄。

    對此,就連指玄洞天內公認學識最深的張指玄也沒能給出dá àn。追溯修行界過往的曆史,浩瀚歲月長河之中出現過的天才人物不計其數,自古以來修士神識樓台中異象極多,譬如謫仙神識樓台便是劍林叢中誕青蓮。餘牧好奇地問道張指玄的神識樓台是什麽樣子,溫和青年微笑著告訴餘牧自己的神識樓台就是這平凡無奇的枯山草屋形狀。對此餘牧心中下意識覺得最是溫厚和藹的張指玄似乎有一絲極隱蔽的不自然,但少年對青年有著極大的信任感,並未深究。

    修士的神識與氣海乃是修行最大的兩個根基,氣海即是俗世武人的丹田之處,隻是修行者命脈開竅之後納天地靈氣入體,丹田之中有匯氣之所,故名氣海。至於餘牧氣海之中此時紮根的那株碧翠青蓮,張指玄坦白地表示不知,博學如他也從未聽聞過氣海之中能產生這等異樣,隻是好聲安慰有些不知所措的少年,“說不定你正巧是我道門曆史上那位才氣劍氣俱無雙的掌教謫仙的投胎轉世,這世上太多事情說不準的。”

    餘牧驚道:“真的假的?”

    張指玄老實答道:“假的。”

    少年翻了個白眼,“師兄,你真的不太會安慰人。”

    張指玄一笑置之。

    “反正你氣海之中的這株青蓮絕對不是什麽壞事,對於未知的事物,如果不能認識它,那不如先做到平靜地看待,既不要恐懼也無需要憂慮。”

    餘牧琢磨了好一會兒,覺得這話說得真是極有道理,學著那個吊兒郎當的竹劍郎,朝張指玄比了個大拇指,“師兄就是師兄,說出來的話真有道理。”

    張指玄微微一笑,“這話可不是我說的,是儒家初代大夫子說的,以後有時間可以讀幾本儒家的經典,很多還是有裨益的。”

    餘牧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道:“在道場冥思坐忘的時候,我神識之中似乎被無數道劍意斬過,斷崖都幾乎搖搖欲墜,等我醒來,才發現氣海之中的青蓮,那股劍意之強盛我從未見過……會不會和謫仙有什麽關係?”

    張指玄溫和說道:“那酒劍仙至今都沒有過任何傳人出世,那舉世無敵的劍意劍術劍氣失傳至今。”張指玄溫和說道,“誰都說不準那位舉世無雙的謫仙君有沒有飛升,畢竟關於我們這位道門祖師的事跡雖然流傳極廣,可是世人同樣也隻聽說謫仙太白晚年癡心於美酒山水,寄情於雲遊世間。有人說謫仙於兩百年前在不周山上破界飛升,引下了史無前例的九萬重雷劫,也有說他不屑於飛升和長生,散盡一身修為和氣機,在世間平凡老死。”

    “那到底是怎麽樣?”

    青年憨厚一笑,攤開雙手說道:“我怎麽知道啊。”

    枯山上有些破舊但極為幹淨的草屋被張指玄打理得極好,平日裏似乎也隻有這個性情溫和笑意吟吟的青年守在這畝菜田和草屋。山上幾個年輕人出沒無蹤,竹劍郎此時大概在侍劍樓裏看著天字壇一幹方能禦劍飛行劍術略有小成的師兄師姐們試劍論劍,或許又在竹山上某個教習的課時裏枕著那柄張指玄新削的竹劍做著黃粱大夢。舉手投足總是慵懶撒撒但帶著一股高貴氣的少女采橘已經消失了好幾日,餘牧幾日前晚飯時問過張指玄與荊楚軻,據說是俗世家中有事回了一趟長安,餘牧猜測那個平日裏沒事便喜歡調戲他幾句逗得少年麵紅耳赤的少女可能出身名門,沒有任何真憑實據的倚靠,隻是餘牧純粹的一種直覺。

    這幾日竹山裏顯得頗為冷清,荊楚軻似乎也位列廊橋畫舫之行的名額裏頭,於是這幾日裏,散漫的竹劍少年也當真抽出不少時間跑去侍劍樓裏對著那些木樁沙袋刻苦練劍,隻是麵對那些侍劍樓弟子劍修的戲弄與挑戰,竹劍郎依舊臉皮厚嘴巴硬地一概拒絕。

    餘牧在草屋吃過午飯,和大師兄一道挑著扁擔穿過竹林去泉水邊打水,然後回到菜圃裏師兄二人一起給菜田澆水。菜田邊上的水缸裏,張指玄豢養的那一條名為小白的白蛟歡快地照著陽光在缸裏繞圈嬉戲,餘牧總覺得這條年幼的蛟龍可能腦子不是太好,總是自顧自玩得不亦樂乎。

    幫大師兄做完田裏農活,餘牧向張指玄打了個招呼,背起那根平凡無奇的黑鐵條便匆匆忙忙地便往侍劍樓趕去。

    少年郎自從按照張指玄的意思入宋褚律的鐵匠鋪鍛鐵之後,說是去舳艫裏鍛鐵的時間被竹山上課和如今去侍劍樓練劍等一些事情分攤故而少上許多,但仍然風雨無阻,結果是原本顯得頗為瘦弱的身形在火光衝天的熔爐前練就得愈發厚實,少年的肌肉線條流暢結實,而且在徹頭徹尾淬煉體魄的敲打之下,體內那部神秘莫測的鬼經法門流轉,自然而然地催動著體內的氣機滋補修複少年的身軀。

    餘牧除了那部傳承自古之殘局的鬼經之外,隻在竹山書院裏習得了道門弟子人人皆會的入門心法道經坐忘篇,就好似儒生們初學的聖人教訓與佛家的無量妙法經文一般,都是最基礎的築基法門,道門弟子往往入門之後便轉修道經之中更為高深的一些心法。道門四海之內,除了西海域內的道門正宗昆侖山不去說,位列東海的指玄山、南海的搖光殿與北海的方寸山,各得道經高深心法四部。

    竹山弟子削了腦袋都想修到其中一部,畢竟道經最為高深的法門流傳至今早已被無數代道門宗師修改臻至完美。餘牧對此並沒有多大的興趣,少年性子極為知足,做事踏實穩固,每日去舳艫內鍛打完之後便趕著夕陽的萬丈霞光坐在主峰的道場上對著浩瀚雲海呼息吐納,修行感悟那篇入門的坐忘經。

    修行路上講究的是穩紮穩打,一步一個腳印,餘牧頗為自豪的是初入門道至今的每一步他都敢拍著胸脯說是穩固至極。對此就連性情苛刻難近的工家匠人宋褚律都向紀開陽李穀時等幾個學徒夥計感歎過這枯山重瞳子捶鐵鍛打的技藝雖說稚嫩,沉寂專注的心境上倒執拗得好似農田裏一頭固執的牛犢。餘牧在鐵匠鋪裏也已經和夥計學徒都混得極為熟稔,對於這位能獲得宋褚律這麽一句不算好聽的稱讚,宋記鐵匠鋪所有學徒對餘牧可謂是刮目相看。

    畢竟那是鐵麵宋褚律的稱讚,這麽些年來這位宋先生可曾稱讚過誰?早些年的時候,稱讚過曹厝的劍意孤高耿直,有點像茅坑裏的頑石,除此之外似乎沒了。

    侍劍樓那位性情有些潑皮古怪的負劍道人,如今也指點著餘牧劍法。原本初入山門之時,觀主張東海點名道姓地囑咐過曹厝日後可教餘牧修劍一道,隻是之後因為王演巢登山以及張指玄托付給少年遞往舳艫的一紙書信,這件事便耽擱了很久。

    曹厝對於這個揮劍好似砍柴的少年深感無奈,就連性格最為溫和寬容的張指玄在一次觀望少年練劍之後也不得不承認,餘牧對於這世間修士最為喜好的兵器大概真的沒有什麽天賦。竹劍郎荊楚軻則更可惡一些,最近一段時間見到餘牧便喊上一句砍柴先生,隨後抱劍作揖,氣得餘牧揮拳便打。

    少年體魄不知何故,舉手動足之間如今也是氣勢初現,不說拳意戰力,光是一身健碩體魄與蘊藏的力道,也已是一具練武的好苗子。隻是指玄山畢竟是道門洞天,三教洞府,除卻滿山的劍修之外,幾乎沒有淬煉體魄的修士,就算是道門劍修更多的也同樣是主修神識境界的劍士,畢竟憑借肉身仗劍的是被修士們所譏笑不恥的俗世武道。

    饒是世間劍術高深的俗世劍客,遇到百丈外如遊蛇般飛來的飛劍,又能作何應對?

    對於劍修主修神識還是體魄這一點,哪怕侍劍樓主曹厝都坦誠說道除了五百年前那位自己一生的偶像之外,這個選擇對於世間劍修而言dá àn都是不言而喻的。

    侍劍樓樓主曹厝相比指玄洞天其他一些各坐一方的掌務人年紀要輕上許多,曹厝有不少弟子門生,除卻那些已經下山曆練遊蕩四海的出師弟子,如今仍在指玄洞天內的有兩位得意門生,便是郭居潮與候觀,曹厝終日枯坐侍劍樓頂悟劍參道,極少負責指玄山劍修弟子習劍之事,加上關門弟子候觀年紀和張指玄相仿,雖說劍術修為驚人,被曹厝等人視為東海劍林未來百年內獨領風騷的天才人物,但畢竟年紀尚小,故而偌大的侍劍樓裏傳師授業的責任基本就由樓主的大弟子郭居潮一人負責。

    郭居潮留著兩條飄逸瀟灑的長髯,劍眉星目,一柄長劍終年掛在腰後,郭居潮不愛穿道袍,更多的時候都喜歡穿著一身儒生常穿的素色布衫行走在侍劍樓裏,看到弟子劍修對決招式,便駐足觀看隨後指點一二。不同於師父略顯狂放的劍士氣質,郭居潮也是指玄洞天裏除了觀主之子外最受竹山學生愛戴的儒雅師兄,不管是誰,隻要是劍道修行的困惑,跑到侍劍樓找到脾氣好的郭先生,都能得到他的細心講解。

    餘牧第一次抱著那根黑鐵條跑到侍劍樓的時候,也是郭居潮極有耐心地替重瞳少年講解道門入門劍招,直到餘牧展露出那如老農鋤地又好似木工劈柴的劍道天賦之後,郭居潮差不多是手把手地為少年調整劍數步伐與出招姿勢。

    餘牧對於自己劍道的平庸天資不以為意,至於侍劍樓裏年輕劍修對自己打劍樁時投來的鄙夷與震驚更是做到波瀾不驚。每次看到那重瞳少年抱著那根奇怪的黑鐵條跑到侍劍樓的木樁房裏打樁練劍,侍劍樓裏的弟子劍修們對此早已習慣,隻是仍然有一些低聲的嘲笑與非議,“大師兄怎麽會收兩個毫無劍道天賦的草包入枯山!嘴貧的竹劍郎這麽幾年也沒見對誰拔過劍,這次新來的更糟糕了,揮劍跟鋤地似的!”

    “練劍這事兒最講究天賦啊,這餘牧自己什麽天資心裏沒點數嗎?我看他打劍樁簡直覺得是在侮辱劍道。”

    “再看看那竹山上的王仙君已可禦劍飛行,劍意越發蓬勃,據說被曹樓主看中了!”

    “這不是餘牧嗎?”

    “誰?”

    “那位砍柴先生啊!”

    餘牧吐出一口濁氣,將手中黑鐵條收回背後,看著周圍幾個年輕劍修的指指點點,平靜地從腰側取出葫蘆,舉頭便飲。一陣酣暢淋漓的打劍之後喝上可能是這世間最為珍貴醇美的酒釀之一,是餘牧如今的愛好。

    郭居潮站在二層樓的樓閣上,看著遠處木樁房裏的那個少年,輕聲笑道:“這餘牧的劍道天賦也著實是平庸了些,我真是……從沒見過這樣練劍的。”

    郭居潮身邊,站著自己的師父與師弟。曹厝不以為意地搖了搖頭,“天賦歸天賦,劍道的歸劍道,天賦再差也一樣能練劍。”

    年紀極小的候觀顯得有些疑惑,曹厝心領神會一般地笑了笑,替這位受極自己喜愛的關門弟子講解道:“天賦差的往往劍術差一些,我輩劍修除卻高深劍招與劍氣,越往上走境界越高深,劍意的重要便愈發顯著。你看枯山上那位,第一次執劍,劍意便磅礴至極,不過觀主那大兒子也不是一般人,姑且不說。”

    郭居潮笑聲道:“師父,你真打算教餘牧練劍?”

    曹厝淡淡道:“等這孩子從東洲回山再說,這是觀主的意思,不過我已不收徒,最多指點一二。不過家那神神鬼鬼的卷中世界,誰知道進去要待多久,那些說書人在我看來比江湖術士還要麵目可憎,真真假假扭扭捏捏最是無聊。”

    候觀聽了有些苦惱,抱著懷中那柄名為騰雲的長劍懊惱道:“早知道我也不去了!若是進去個兩三年,我出來豈不是又要落後師兄一大截了?”

    郭居潮溫厚地摸了摸自己師弟的腦袋,“不會的,放心去吧,不過餘牧的境界極為低下,這次他進入廊橋畫舫,你作為他的道門同門,若有困難要多加幫助。”

    候觀認真地點了點頭,極為好奇地繼續看著那位被諸多弟子戲稱為砍柴先生的餘牧有些愚笨地對著打劍樁演練道門入門的四季劍招,這位天資卓越的少年劍修問道:“為什麽我覺得他身上有一股極為晦澀隱蔽的劍意?”

    曹厝和郭居潮心中凜然,師徒三人一時間皆是寂靜,看著那個真是像極了山野樵夫砍柴勞作的少年。

    許久之後,郭居潮麵色複雜地看了師父一眼,“小師弟對劍的感知令人汗顏。”

    曹厝麵色平靜,不動聲色點了點頭。

    四季劍訣雖然是道門入門的劍招神通,然而大道至簡,越是簡單的劍招蘊藏的道門奧義越是深邃,然而這等境界遠非郭居潮和候觀可以感悟。曹厝看著那重瞳少年顯得極為枯澀生疏的劍招,麵上無動於衷,心頭卻已掀起驚濤駭浪。

    郭居潮歎道:“這餘牧的劍招明明如此不堪,為什麽會有這樣一絲如山崩地裂一般的恐怖劍意?”

    曹厝極為罕見地陷入沉默,於是弟子二人也是沉默無言。

    遠處正在打劍樁的餘牧認認真真地按照心頭謹記的劍招路數,對著劍樁揮灑著極為拙劣難堪的劍招。隻是少年不知,倘若自己此時內視體魄,氣海之中那株碧翠青蓮,正隨著自己的劍招微微搖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