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094章 夢中前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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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府,紫藤齋
淺藍色的帷幕,淺藍色的茶具,湖藍色的窗紗,冰藍色的水晶簾……滿室深深淺淺的藍色之中,蕭夜華的一身如雪白衣格外顯眼。他端坐在床邊的雕花圓凳上,臉上沒有了慣常的笑容,沉默靜然,一雙琉璃般的眼眸定定的凝注在蘇陌顏的身上。
“蕭世子,小姐不會有事吧?”染畫眼睛早就哭得紅腫,聲音嘶啞,幾不可聞。
蕭夜華看看她,輕聲道:“不會。”
他說得很輕,神情也沒有太多的悲傷,可是,染畫卻知道,這位南陵王世子和她一樣,從小姐被送回蘇府就一直守在這裏。她原本並不喜歡這位南陵王世子,現在卻有些改觀。
“可是,小姐好像很痛苦,她一直在哭。”染畫用濕毛巾不斷擦拭著蘇陌顏額頭的汗水,以及眼角不斷流下來的淚水,眼睛又紅了,“就算以前那樣被欺負,小姐也很少哭,這大半年來更是從來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可是,從昨天被送回來到現在,她一直在流淚,一定很痛……”
寶藍色的錦被裏,蘇陌顏貝齒依然緊緊地咬住嘴唇,滲出了點點血痕,些微地透漏出她昏迷之中的痛苦。汗水濡濕了鬢邊的發絲,淩亂地攤在軟枕之上,如同水藻一般,越發顯得她麵色蒼白。
淚水不斷地從她蒼白的臉上滑落下來,正如染畫所說的,她一直在哭。
南明太子不會騙他,既然他說這種蠱蟲發作起來痛苦無比,蕭夜華相信他不會虛言。但是,他更清楚,如他和蘇陌顏這種人,無論那痛苦多麽強烈,他們都不會因為身體上的痛苦而流淚。
她的淚水,或許是因為過往的某段回憶,或許是因為某個人……
沒有嘶喊,沒有痛哭,沒有抽搐,甚至,昏迷之中的她連一句夢話都沒有說,但是,這樣安靜流淚的蘇陌顏,卻讓蕭夜華覺得心口那裏慢慢的,慢慢地收縮著,縮成一團。
那種感覺並不尖銳,相反,沉悶緩慢,比起他每次病發時那種尖銳的,如同撕裂般的疼痛,遠遠不如,但是……
蕭夜華無法清楚的描述那種感覺,隻是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為蘇陌顏拭去那些眼淚,想要她……不要再流淚!
舊的眼淚拭去,新的眼淚卻又流了出來,落在他修長潔白的手指上。
蕭夜華的體溫一直偏低,尤其是手,四季都冰冷如玉。但從蘇陌顏眼角流出的淚水,卻是溫暖的,帶著血一樣的溫度。而眼下,那種溫度似乎太過灼熱,以至於蕭夜華甚至有種被眼淚灼傷的錯覺。
南明太子沒有騙他,那種手法的確無法引出蘇陌顏體內的蠱蟲,這一天之內,他也試盡了各種辦法,太醫也同樣用盡全力,但南疆的蠱術太過神秘,根本沒有人知道要如何才能夠化解……這期間,他又見了南明太子一次,但他仍然堅持,這種痛苦隻能熬過去,沒有辦法緩解。
第一次,他覺得,智謀並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麽無所不能。
第一次,他覺得,自己並不如想象中的那麽無所不能。
蕭夜華的手輕輕地摩挲著蘇陌顏的臉,將她濡濕的鬢發撩開。柔軟細膩的肌膚,帶著血的溫度,十分溫暖,跟他的冰涼完全不同。但就算同為人體的溫度,陌顏似乎也跟別人不同。
蕭夜華回到京城後,德明帝器重,眾人推崇,人人競相與他相交,也曾經與許多人肌膚相觸,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但沒有一個人的肌膚溫度像陌顏這般,似乎能夠通過他觸碰到他的指尖,一直傳染到他的手指,他的血液,甚至他的心中,整個人都浸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之中。
他不知道這是不是錯覺,抑或幻覺,也不想知道。
眼下,他唯一想的是,要如何救眼前這個昏迷的女子?
南明太子此人狡詐、狠毒、自私而且薄涼,跟他交易,根本無法保證陌顏的安全,甚至,從某種程度來說,他為陌顏做的事情越多,陌顏的處境就越危險。陌顏的情況,南明太子……種種的種種,讓他覺得有些煩躁,連一向敏捷的思維似乎都有些凝固——又或許是因為他一天一夜都沒有休息的緣故?
救她!救她!
要怎麽才能救她?
蕭夜華在心中不斷地問著自己,因為沒有答案而覺得越來越混亂,再由混亂、焦躁融合,匯成一種疼痛……他猛地捂住頭,不住地揉著突突直跳,隱隱作痛的太陽穴,麵色越來越難看。
“南陵王世子,您沒事吧?”旁邊傳來蘇紹謙關切焦慮的聲音。
陌顏出事,對他來說當然是不小的打擊,但南陵王世子居然隨同昏迷的陌顏一同來到蘇府,而且徹夜守在陌顏窗前,這又讓他有了一種意外之喜,心中的某個念頭越來越強烈……
“蕭世子,您的身體本就不好,又一天一夜沒有休息,這怎麽能夠撐得住呢?還是先到廂房休息下吧?”蘇紹謙懇切地道,又似真似假地擦了擦眼角的淚水,“若是陌顏有知,也會覺得不安,也不會同意蕭世子這樣糟蹋自己的身體的。”
染畫轉過頭,哽咽著點點頭:“蕭世子,您去休息吧!小姐這裏,有我守著呢!”
“沒事,我還撐得住。”蕭夜華按捺著混亂的思緒,閉眼凝神,好一會兒睜開眼,神色已經恢複正常,“在這裏我會安心一點,再者,我也要想一些事情,你們放心,我沒事。”
說著,又走到蘇陌顏的窗前,不再理會殷勤的蘇紹謙。
見狀蘇紹謙心中有喜有憂,喜的是蕭世子對陌顏如此重視,說不定陌顏將來會有大造化,憂的是,這位蕭世子身體本就不好,如果因為陌顏有什麽三長兩短,對蕭世子寵愛備至的德明帝必然會雷霆震怒,那種怒火,他可是承受不起……
※※※
痛……好痛……
好像整個人都被放在熊熊烈火之中,那駭人的溫度,幾乎連骨頭都要融化;又好像很久很久之前,那杯飲入喉中的美酒裏摻雜的毒藥,灼燒的痛楚從喉間一直延伸到骨髓之中,四肢百骸似乎都要隨之燃燒起來……甚至,連靈魂和記憶都在火焰之中紛飛,淩亂,破碎。
蘇陌顏赤足置身烈火之中,仰頭看著那些碎片,那些前世的記憶,淚水不斷從眼角滑落,再在烈火之中被焚燒成為虛無。
那些早就被埋葬的過往,在這熊熊火焰之中,一點一點地揭開,一幕幕地在她眼前上演,幻化。
她看到了年幼的自己,冰冷,無情,殘酷,如同一塊玄冰,永遠麵無表情,就算是在修羅地獄般的訓練營中,也是怪物一樣的存在。她是個最合格的訓練生,任何敢於靠近她周圍十步之內的人,都會被她用毒藥格殺當場。
第一個被她殺死的是一個長得很漂亮的小女孩,當時她怯怯地靠近過來,伸出了手。她二話不說,淬了毒的銀針飛出,精準地刺入她的穴道,當場毒發,那個小女孩立刻倒在了地上,然後,手中緊握的方糖散落了一地。
臨死前的呢喃猶自在空氣中飄散著:“給你,很甜的。”
那些方糖,沒有毒……
記憶碎片中神情冰冷的女孩並沒有任何感覺,她隻覺得這個小女孩是笨蛋,居然用這麽粗糙的手法對她下毒!
即便後來,她知道那些方糖沒有毒,神情也沒有絲毫的動容,依然覺得那個小女孩是笨蛋,因為那裏是訓練場,誰會接過別人遞過來的東西?再說,一塊粗糙的方糖而已,甜又如何?她能夠提煉出更加精致,糖度更高的固體……
對她而言,那塊方糖,僅僅是個失敗的提煉品,僅此而已。
那時的她,感覺不到任何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感覺不到任何溫度,不會哭,也不會笑,沒有任何表情,也沒有任何感情,不會對任何人產生依戀。按照蕭夜華的說法,那時候的她,是最強的人,沒有任何破綻,沒有任何的弱點,沒有人能夠傷害她……
可是,這樣的最強,又有什麽意義?
她的人是空白的,心空無一物。
直到後來,她能夠離開訓練營到外麵執行任務。
最初,外麵的人在她看來是愚蠢的,他們怎麽能夠毫不防備地接過別人手中的食物?怎麽就能夠在別人麵前睡得那麽安穩而不擔心身邊的人會下殺手?
接著,那些人在她眼中是舉止古怪,無法理解的。為什麽能夠跟毫不相識的人聊的那麽起勁兒?為什麽會跟別人握手,擁抱?為什麽那時候臉上會有那種表情?為什麽會那麽在意別人的一個眼神?為什麽會因為一個人而笑,又為什麽……會為一個人哭?為什麽會為了一個毫無用處的人那麽在意,那麽關切,無論如何都不肯放棄?
甚至,為什麽有的人會因為一片落葉而心生感慨,為什麽會因為一朵花而微笑……
又為什麽,一個人死去後,周圍的人會為他痛哭流淚?人都是會死的,這是一個必經的過程,再說,這世界上有千千萬萬的人,一個人死了,還有其他千千萬萬的人,又有什麽值得悲傷痛苦的?
為什麽別人會有那麽多的喜怒哀樂?那些情緒,又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呢?
她曾經試著學習那些人的表情,學著做出微笑的表情,哭泣的表情,哀傷的表情,每一處細節都學得惟妙惟肖,但無論她學出來的表情多麽逼真,卻始終無法理解那些人在作出這些表情時的心情,也無法了解那種感覺……
疑惑,迷茫,不解,好奇……一點一點地萌生,滋長,然後,在那個寧靜的月夜,在小王子和小狐狸的故事中,徹底爆發。
原來,人和人之間,還有這樣一種關係。
原來,就算這世界上有千千萬萬的人,但是,卻有一個人是獨一無二的!
於是,她離開了訓練營,用盡一切手段,終於擺脫了訓練營的追殺,一路上,她遇到了很多的人,看到了很多的事情,有人同情她,給她飯吃,給她水喝,也有人看她孤苦一人,不懷好意,想要欺負她——當然,後者的下場十分淒慘。
她學著重新認識這個世界,認識這個世界上的人,認識人與人之間的關係。
直到一個疏星朗月的夜晚,她孤身蜷縮著,坐在公園的長椅上,仰頭呆呆地看著那些星星,想著小王子和小狐狸的故事,心情格外寧靜。
然後,一道陰影籠罩了她,遮住了她看星星的視線,於是,她轉過頭,看向來人。
那個人來到她的麵前,對著她彎下了腰,露出了一個笑容。月色下,笑容溫和,如同三春陽光,他眼睛明亮,璀璨得仿佛天上的星星。他的聲音柔和如音樂,一字一句都有著打動人心的魔力,他就用那樣的聲音問她:“小姑娘,這麽晚了,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