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海牙莫裏斯府邸臥室，莫裏斯坐在了房中的扶手椅之上，眼神不時注視著桌前坐在木椅上正襟危坐的男孩，兩人麵前正放著兩杯滾燙的熱茶，莫裏斯起身屏退了旁人，將房門輕輕合上，落了座，男孩卻一言不發，隻是不停地吹著滾燙的茶，房中陷入了一片可怕的死寂之中。

    莫裏斯起身向窗戶走去，輕輕關上眼前玻璃窗，一邊喃喃自語道

    “如今，荷蘭戰亂不斷，我不知該何去何從”他不住地感歎道，似乎房間中隻有他一人。

    “殿下，是想做一個明君，還是賢君？”男孩緩緩抬起了頭，望著窗前的莫裏斯，喝了一口眼前的綠茶，起身走到了莫裏斯的身旁，用帶著巴黎口音的法語輕聲說道。

    “明君和賢君，還是區別”他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看來此人應該有些見識，不如問問他的看法，莫裏斯轉過頭，改用法語對男孩說道

    “明君富國強兵拓展疆土，賢君重於文治保土安民”不知眼前的這位王子殿下誌向如何，自己才好為其謀劃，若是庸庸碌碌的廢物，自己此行便白費力氣了男孩表麵上麵沉如水，然而心中卻波濤洶湧

    “尼德蘭正逢戰亂之世，敵強我弱，我不敢掉以輕心，我要做明君”莫裏斯肯定地答道荷蘭國力孱弱，而南有大敵，自己是沒有時間做一個太平之世的守成之君的。

    “先生，荷蘭自1568年以來，已經與西班牙征戰了有十多個年頭，縱然國力不可相比，可我殫精竭慮勤於軍務，立誌變革陸軍，以強大軍隊，可為何我國卻一直仍然落盡下風，請先生教我”莫裏斯正襟危坐，向眼前的似乎胸有成竹的男孩深鞠一躬，他能有此言，定有助我之策。

    男孩摸了摸下巴，嘴角微微上揚，站了起身，快步向莫裏斯辦公桌後的紅色牆壁走去，從牆上取下一幅掛著的歐洲地圖，緩緩走到莫裏斯的麵前，解下了係著地圖的繩子，將地圖放在了桌上，將莫裏斯的麵前徐徐展開。

    “自哥倫布發現美洲以來，歐洲群雄並起，諸勢力互有攻殺，此消彼長，然，在我看來，能稱得上強國的寥寥無己，大都外強中幹，徒有虛名”男孩一邊喝著茶，一邊拿了一把羽毛筆，在地圖來回推演。

    這小子年紀輕輕，口氣卻不小，就聽聽他能說出些什麽奇談怪論吧，莫裏斯雙手叉腰，輕蔑地笑道

    “俄國土地廣闊，資源豐富，在外人看來，可以稱得上是東歐之強國，然而，在我看來，俄國之強不過是虛有其表，落後的農奴製仍在俄國大行其道，導致農業的產量無法滿足手工業和商業的需要，出海口的缺少，使得俄國無法利用龐大的國外市場來獲取巨大的利潤和擴大手工業，東方的衙門製度導致行政效率低下，貪汙成風，軍隊的裝備低劣和戰鬥力的低下難以想象，這樣的國家，大而弱，遠稱不上強國”

    對於這一點莫裏斯倒是很讚同，自己親身前往俄國之後看到的那一幅野蠻落後的樣子，至今仍然記憶猶新。

    “神聖羅馬帝國占據中歐富庶之地，看上去是中歐之強國，然而皇帝昏庸無能，不理政事，新教與天主教的矛盾愈演愈烈，兩大聯盟已劍拔弩張，將來必將戰火紛飛，血流成河，實在稱不上是強國”莫裏斯雖然與神聖羅馬帝國隻有一麵之緣，但對它也有了一個大概的了解，對於男孩的看法十分讚同

    “北方的瑞典土地貧瘠，人口稀少，幾乎毫無工業，內亂仍未停息，軍隊仍以外國雇傭軍為主，戰力低下，隻有海軍還可撐撐門麵，還遠不可稱得上強國，”

    “丹麥的克裏斯蒂安陛下治國有方，他的海軍實力極為強大，軍隊的士兵是經過層層精挑的，幫他出謀劃策的大臣也都團結一致，國庫充裕，難道稱不上是強國嗎？”莫裏斯喟然長歎他前往俄國的途中在丹麥待了一段時間，那段時間裏丹麥的強大的海軍實力和國力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丹麥難道算不上強國嗎？

    “殿下，丹麥確實實力不容小覷，可要屹立於歐洲大陸，沒有強大的陸軍是不行的，而這恰恰就是它的軟肋”男孩不慌不忙地答道

    “其他如德意誌和意大利之流，邦國林立，一盤散沙，連完整的國家都算不上，更不用說強國了。”

    “那依先生看來，歐洲就沒有強國了嗎？”莫裏斯感到驚訝了，眼前這個和自己年齡相差無幾的少年，竟能說出這樣的話。

    “在我看來，歐陸有三大強國，西班牙英格蘭，法蘭西”

    “西班牙占有廣大的殖民地和美洲的金銀礦，種植園種植的煙草，蔗糖和南歐的富庶之地為西班牙帶來了無窮的財富，擁有雄兵六十萬，以天主教執法者自居，國力強盛，僅僅憑借荷蘭一國實在難以與之抗衡，然而美洲流入的金銀沒有用於工商業的發展，而是窮兵黷武，將其用於與異教國家的戰爭，這樣不僅白白損耗國力，而且樹敵於眾，對於國家的發展和財政是極為不利的，對於君王來說這是治國之大忌，而這恰恰就是我們的機會”男孩和莫裏斯飲茶暢談道

    “英格蘭，自亨利都鐸加冕為王以來，曆代君王振興工商，厲行圈地，大建海軍，國力蒸蒸日上，其間雖有血腥瑪麗的不和人心的天主教複辟，但自亨利八世以來國王對教會的絕對統治從未斷絕，雖然陸軍實力還不足以征戰歐陸，但已成一漸起之強國，可為我之強援，也可為我之強敵”男孩的目光停留在了英格蘭之上，沉吟了許久，突然抬起頭盯著莫裏斯的眼睛，兩人對視了許久，突然男孩開了口

    “強敵，怎麽說？”與英格蘭為敵，這莫裏斯可從未想過，目前西班牙才是荷蘭最大的敵人，可英格蘭是荷蘭的盟友，不可能爆發英荷戰爭的。

    “殿下，這個世界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隻有利益才是永遠的，為了利益，敵人可以變成朋友，朋友也可以變為敵人，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的，英格蘭自從百年戰爭中敗給法國之後，便放棄了向大陸擴張的戰略，轉為全力發展海軍，向海外擴張，英格蘭人誌在四海，不會永遠蝸居海島，對於他們的野心絕不可掉以輕心”男孩望了望莫裏斯，擰嘴一笑，這個王子殿下還是太年輕，對於盟友之類的居然看得這麽重，英格蘭人並非池中之物，絕不可以漠然視之。

    “第三個便是法國，法國雖然仍處於內戰之中，但自百年戰爭以來，貴族的勢力不斷衰弱，王權不斷加強，一旦內戰結束，並得到一名賢明的君王治理，憑著發達的農業，豐富的資源和數量繁多的港口，無論是向大陸還是向海外擴張都不在話下，況法國雖然信奉天主教，但打垮哈布斯堡家族的包圍一直都是法國曆代君王的目標，他們與荷蘭雖然宗教不同，但敵人的敵人便是自己的朋友，國家利益高於宗教，殿下切莫拘泥於宗教之別，而錯失盟友”男孩涼茶下肚，精神為之一振

    “然而殿下，弗蘭德斯地區一直是荷蘭與法國之間的緩衝帶，一旦荷蘭攻占弗蘭德斯地區，完成尼德蘭的統一，與法國矛盾的種子就將就此埋下，弗蘭德斯的工業也令法國垂涎不已，法國雖然是一個很好的盟友，但必須嚴密注意它的一舉一動，以防它成為荷蘭最大的敵人”男孩生動地敘述，在莫裏斯眼前打開了一片廣闊的天地，使他對歐陸大勢和各國詳情了然與胸，他邊聽邊想，心中已對荷蘭的國力孱弱豐富生動的敘述，第一次在他眼前打開了一片廣闊的天地，使他對進入時下的歐陸大勢和各國詳情了然與胸

    “那麽我們荷蘭該怎麽辦呢？先生教我，”莫裏斯抬起頭興奮道急忙站了起身向男孩深鞠一躬，如學生一般恭敬地向男孩請教道

    “殿下，這是為何，你果真信任我這樣一個外國人，”男孩大吃一驚，匆忙站起身，向莫裏斯回禮道。

    “先生，我立誌富國強兵卻缺乏股肱之臣輔助，請先生助我，請問先生尊姓大名”莫裏斯抬起了頭，厲聲說道，眼神堅毅的望著眼前的男孩，這條道路如此艱難和漫長，僅憑自己一人是走不下去的

    “好，殿下如此以禮待我，我弗朗索瓦.泰利埃必傾囊相授，為君效犬馬之勞”這個王子殿下居然如此信任自己，看來自己沒有看錯人，兩人痛飲一杯

    泰利埃麵色肅然，侃侃而論“殿下之荷蘭，國土狹小，而強敵環伺，南有兵鋒正盛的西班牙，東有仍是百足之蟲的神聖羅馬帝國虎視眈眈，西有漸起之英格蘭，而荷蘭的人口比起歐陸大國可謂九牛一毛，陸軍戰力低下，國力孱弱至此，實在令人為之哀歎”泰利埃直言不諱地指出了荷蘭的弊病所在

    “然而對於荷蘭來說，外部的強敵並不是最為可怕的，最為可怕的是內部”泰利埃貼近了莫裏斯的耳朵，輕聲說道，這樣最為重要的事情，絕不可讓不該知道的人知道

    “內部？先生不妨直說”莫裏斯對著泰利埃會心一笑，我明白了

    “共和派和王權派的明爭暗鬥，對於參與過議會事務的您來說，應該並不陌生，我就不說了，我要說的是議會製的問題”

    “議會製，先生對議會製有何看法？”對於莫裏斯來說，議會製對於經濟發展和國內的穩定都有很大的作用，但將來他又不願意成為議會的傀儡，所以對於議會製，他可是愛恨交加。

    “荷蘭的議會製限製了統治者的權力，通過一個法令，都需要經過無數次的唇槍舌劍，而荷蘭正處於戰亂之時，根本沒有時間在議會裏扯皮和內耗，而且要對外擴張和進行軍備建設必須要有強大的王權，同時強大的王權可以增強人民對於國家的認同感，而這恰恰就是荷蘭所缺少的，荷蘭的地方自治導致了人民隻知有邦而不知有國，一個君王無法有效地利用國家的全部資源，而處處受製於人，這才是真正的問題所在”

    身為法國人，泰利埃對於荷蘭低效的議會製始終嗤之以鼻，他實在難以理解，為什麽荷蘭人會愚蠢到采用這種低效並且虛假的製度，從民主角度來說，它根本沒有給予平民參與議會的權利，擔任議員都是些寡頭和貴族，它表麵是民主，實質是多數人的暴政，然而從專製的角度來看，它給予統治者的權力又實在是少的可憐，這種四不像政體會造成荷蘭的滅亡的。

    “先生那該如何？”泰利埃的一番話戳到了莫裏斯的心病之上，這個問題不解決，將來如何向外擴張

    “首先中央需要有強大的武力作為後盾，徹底消滅掉地方的自治勢力和議會中居心叵測的自治擁護者，其次由中央任命的官員管理地方的事務，家屬必須留在首都，作為人質，職位不得世襲，並且時常對地方的官員進行調換，防止他們與地方勢力勾結，”

    泰利埃今年雖然才19歲，剛剛從巴黎大學畢業，但在大學時便對馬基雅維利的君主論和各種加強中央集權的理論極其感興趣，荷蘭便是他的第一個試金石

    “最後，以強大的常備軍為後盾解散議會，將議會所占有的權力，收歸君王，使國王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而沒有一種機構可以製約他，我要讓您成為不受任何限製的真正的國王”

    之後，泰利埃從中世紀的托馬斯.阿奎那的君權神授講起逐一介紹了英王亨利.都鐸加強的措施、法王查理七世在建立常備軍，固定稅收製度等方麵的加強王權的改革以及西班牙國王費迪南二世完成統一，建立絕對君主製的鐵腕手段。並且對於波蘭的貴族選王製和自由否決權、希臘的民主製進行了深刻的剖析

    “亨利.都鐸和費迪南二世統治國家的時候麵臨的都是經過長期戰爭而造成的百業待興，民不聊生，查理七世更是北有大敵英格蘭，東有首鼠兩端的勃艮第人，內有蠢蠢欲動的貴族勢力，可他們通過了鐵血的手段，甚至以出賣最信任的朋友為代價，加強了王權，掃除了內憂外患”

    “而波蘭的貴族選王製造成了政局的動蕩不安，嚴重削弱了統治者的權力，所謂的自由否決權更是荒唐至極，隻要有一個議員反對，這項議案就不能通過，在和平時期無法推行富國強民的政策，當外敵來臨之時更是雪上加霜，國王連最起碼的招募軍隊的錢都沒有，麵對敵人放大軍將毫無抵抗之力，波蘭看似強大，其實從一開始就踏上了滅亡的不歸路”

    “而希臘的所謂的民主，簡直就是一個笑話，作為一個貿易發達，國力不俗的城邦，不將財力物力運用到擴充軍隊，致力於統一上麵，居然整日唇槍舌劍，高談闊論，養就了一批隻懂得耍嘴皮子的雄辯家和別有用心的野心家，這樣的國家不滅亡是不可能的”

    “如果所謂的民主的代價就是亡國，那我寧可不要”泰利埃霍地站了起身，咬緊了牙，眼眶幾乎要瞪裂出來

    聽了泰利埃的話，莫裏斯陷入了沉思，他前世的共和思想和對王權的極大的渴望在腦中激烈地鬥爭著，要不要這麽做，我還沒有想好

    “目前最為重要的便是實行陸軍改革，完成尼德蘭的統一大業，而這些事業沒有人才是不行，我聽說東方有一種考試製度，以考試成績而不是門第來提拔人才，不知殿下意下如何”泰利埃知道莫裏斯目前最為頭疼便是人才的問題，於是提出這個建議。

    “好，沒有人才，改革就無從談起，聽先生一言如醍醐灌頂，受教了”眼前的男孩遠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麽簡單，他是一個真正的大才，莫裏斯爽朗大笑

    “對付西班牙一靠刀劍，二靠邦交，之後與英法結盟，並尋找一切敵對西班牙的勢力，形成對西班牙的包圍網，消耗西班牙的實力。實行陸軍改革，並兼顧海軍，全力完成尼德蘭統一，等尼德蘭光複之後，整肅內政，以鐵血手段，整頓朝綱，斬草除根，以荷蘭的商業和弗蘭德斯的工業，休養生息，示弱於歐陸，韜光養晦，荷蘭羽翼未豐之時，要盡量避免卷入歐陸大戰，將精力放在建設海軍和向海外殖民，將北美和東印度地區等地掌握在手中，擴充實力，在這個風雲變幻的時代，誰擁有了海洋，誰便擁有了未來。

    待歐陸大勢有變，再伺機而動，成就一代霸業”兩人相談甚歡，竟不知窗外東方已經發白。

    “好，先生大才，請助我一臂之力，拜托了”莫裏斯被這一番理論強烈震撼，陡然覺得籠罩在心中的煩悶之氣，竟是頃刻消散他緩緩站了起身，端起了瓷杯中的茶，向泰利埃深鞠一躬，今夜得遇賢臣，真乃上天所賜。

    “誓死強國，終我一世定不負君”莫裏斯長籲一聲將杯中的茶一飲而盡，伸出了右手

    “有君如此，荷蘭安得不興，誓死強國，定不負君”泰利埃眼中濕潤將杯中已經冰涼的綠茶一飲而盡，慨然道，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相視而笑。

    “為了荷蘭強大”兩杯鏘然相碰，各自痛飲而盡，相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