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雪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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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飯後,泰利埃謝絕了維爾德一同前往王宮的主意,並將他親自送出了府門,在他看來,這件事有自己就夠了,人多了反而會適得其反。
雖然他與莫裏斯相識隻有短短的兩年,但他對這位陛下的了解卻極為深刻。
他明白,莫裏斯雖然已經登基為王,手握大權,但他畢竟還很年輕,他出身王族世家,含著金鑰匙出生,他不需要體會創業的艱辛和苦難,這些早已由他的父輩所承受。
他所要做的便是接過權杖,將基業發揚下去,這樣的人生是泰利埃想過而過不上的,但這樣順利的人生卻使他變得如東方的瓷器一般擁有堅硬的外殼,但輕輕一擊,便會立刻粉身碎骨。
現在,他泰利埃要讓莫裏斯明白,到底該如何做一個真正的君王,讓這個瓷器君王變得真正堅硬起來。
如今最為關鍵的便是親自前往王宮勸說莫裏斯,現在的荷蘭政局混亂不堪,議會的強硬態度已經激起了王室和軍隊的強烈反彈,如果再這樣持續下去,恐怕克萊斯勒和維爾德他們也鎮不住手下的那幫莽夫了,一場內戰將再所難免,現在隻有莫裏斯,也隻有他才能控製住他們,隻要他親自出麵向議會進行妥協,局勢便能穩定下來。
議會和王室的決裂不可避免,但現在還不是兄弟鬩牆的時候,如今外有大敵,不可同室操戈。
想到這,泰利埃隻覺有些沉悶,便來到了庭院之中來回踱著步,不時抬起頭來望了望天空,隻見天高氣朗`晴空萬裏,雖在泰利埃的故鄉十分平常,但在這個多陰雨的國家卻是不多見的,原本鬱結的心情頓時煙消雲散。
但這樣的好天氣注定不會長久,頃刻之間,原本晴朗的天空頓時陰霾四起,大雪驟至,突然之間,便下起了大雪。
隆冬時節的大風拍打著他白皙的麵龐,晶瑩的雪花頓時落滿了他的肩頭,他單薄的衣裳自然難以抵擋,於是他便用手輕輕拍落了肩頭的雪花,徑直回到了臥室之中。
原本雜亂無章的桌麵早已被女仆清理了個幹幹淨淨,他還未落座,一杯滿滿的蜂蜜酒便遞到了他的麵前。
泰利埃抬起頭來,打量了一眼,正是平時打掃房間的女仆貝蒂。
“謝謝,也算你有心了”泰利埃見了不以為意,隻是麵帶微笑地喝起酒來。
對於他這個長年生活在溫暖的普羅旺斯的法國人來說,在這寒冷的冬日,喝上一口蜂蜜酒,酒入腸中後便能叫人全身泛起一絲絲的暖意。
半晌,他放下了玻璃酒杯,起身從衣架上取下了一件皮大衣和一頂海狸皮帽,在向女仆說明了情況之後,他便穿著這件衣服,走到了後院的馬廄,挑了一匹剛買來不久的皮卡第馬騎了上去,冒著鵝毛般的大雪獨自一人順著後門離開了府邸
令他慶幸不已的是,由於這場突然其來的大雪,平日裏熱鬧非凡的阿姆斯特丹城,此時已變得格外冷清,長長的街道無盡的延伸,兩旁的商店早已關上了大門。
真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好時機,想到這,泰利埃急忙策動了馬匹,向著王宮的方向飛馳而去。
下午三時,阿姆斯特丹王宮,大門前,幾名高大威嚴、身穿橙色禮兵服的近衛軍士兵正手持鋼槍來回巡視著,雖然天氣如此寒冷,但他們還是不敢因此掉以輕心。
“站住,什麽人?”突然,遠處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打破了這雪日的寧靜,士兵們聞聲望去,隻見一個披著棕色皮大衣的陌生男子正騎著馬向王宮趕來。
眼見來者不善,他們迅速舉起了鋼槍,瞄準了騎在馬上的男子。
“我是樞密院議長弗朗索瓦.泰利埃,我有要事稟報”見此情景,男子即刻翻身下馬,徑直走到了衛兵的麵前,出示了出入王宮的憑證
並亮明了身份,他知道王宮的規矩,王宮門前,文武百官必須下馬。
“陛下正在祈禱,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內,包括您,議長大人”
“那我到走廊等候”祈禱,莫裏斯這個對宗教毫無興趣的自然神論者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虔誠了,看來這次的事情對他的打擊真的不小。
緊接著,泰利埃便徑直走進了王宮中,在侍從的帶領下,來到了後花園,那兒正是莫裏斯閑暇時遊玩賞景的地方。
將泰利埃安置好後,侍從便趕忙向臥室趕去,莫裏斯的脾氣,他是知道的,但現在泰利埃有要事稟報,那是絕對不能耽擱的。
而當他推開臥室大門時身穿黑袍的莫裏斯正手持聖經,跪在地上,口中不停地念著有些生疏而晦澀的經文。
侍從進來了,他仍然若無其事地看著手中的聖經,隻是淡淡地問了一句,聲音尖利而冰冷,在不經意流露出一絲不甘和怨恨。
“有何事?”侍從被他的這麽一問驚住了,頓時兩腿發軟,跪在地上,不住地磕著頭。
“稟……稟陛下,樞密院議長泰利埃有要事求見,正在後花園等候”侍從結結巴巴地回答道。
“讓他進來吧”是泰利埃啊,現在在朝中也隻有他還忠於我,不如就此向他詢問一下該如何行事,莫裏斯合上聖經,站起身來,在一把紅皮椅子上落了座。
“是”緊接著,侍從便離開了房間,快步走到了後花園,將正在亭子裏休息的泰利埃帶到了莫裏斯的房間,侍從在為兩人端上熱酒之後,便識趣地離開了。
泰利埃向莫裏斯行完了君臣之禮後,便開門見山地進入了主題。
“陛下,議會之事,您該當如何?”
“如何?我也不知,今日之事,我才始知眾叛親離是何等滋味”莫裏斯喝了一口酒,一臉苦笑地說道。
“好一幫忠臣良相啊,昨天還跪在我的麵前,信誓旦旦地對我說你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你的敵人便是我的敵人”莫裏斯嘲諷地說道
“可今天呢,你是沒看見,一個個竟敢串通起來要挾我,看他們那一副咄咄逼人的樣子,若不是有克萊斯勒他們掌握著軍隊,恐怕這幫孫子就要爬到我的頭上來拉屎了!”在酒精的刺激下,莫裏斯越說越氣,說道激動處,竟禁不住拍案而起,他是尼德蘭的國王,是尼德蘭的統治者,那些議員不過是自己的臣子,有什麽資格對自己指手畫腳,他要做一個真正握有權柄的國王,而不是一個王冠高懸於頂,整天受議會擺布的傀儡。
“陛下,現在當務之急是處理那個女人,而不是一個人躲在這裏生悶氣,您是尼德蘭的國王,無論議會再怎麽強勢,整個尼德蘭的事務最終都要由您來裁決”聽了莫裏斯的話,泰利埃感到一陣莫名的心酸,眼前這個曾經那個遇事冷靜果決、征戰驍勇無比,那個禮賢下士、力排眾議銳意改革的年輕人竟變成了現在的這個樣子,心存不甘卻又無能為力,隻能用酒精來麻痹自己,以此逃離暗淡的現實,這還是他嗎?
“尼德蘭的國王,我算是個什麽國王,不過是議會的一個傀儡罷了,我雖然空有一支軍隊,但我在朝中卻沒有任何可以信賴的親信,殺光了他們,難道要我一個人來處理所有的政務,我做不到”說到這,莫裏斯歇斯底裏地狂笑起來
“更何況,現在還不是打內戰的時候,大敵當前,我們尼德蘭人還不能同室操戈”但笑聲並沒有持續多久,他便恢複了正常,荷蘭人特有的冷靜性格將他從瘋狂的地獄中拉了回來,所以在狂笑過後,他又重新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寡言之中。
泰利埃明白莫裏斯畢竟是莫裏斯,一個做了君王的人是不會被命運的暴風雨輕易擊垮的,他隻是有些迷茫,有些無助,因為看不清遠方,因為對未來一無所知,所以他才會時時感到迷茫和恐懼。
“陛下,如今隻有向議會妥協的這條路可以走了,雖然這次反對您的勢力極為強大,但他們畢竟不是鐵板一塊,王權派議員所要的隻是陛下能報先王之仇,他們不會威脅到您的王位。”
“覆巢之下,豈有完卵,他們所能依靠的隻有奧蘭治家族,如果奧蘭治家族就此灰飛煙滅,共和派又豈能容下他們”泰利埃苦口婆心地勸說道。
“所以,陛下,請您親自下令,將刺殺先王的刺客處以絞刑以安人心”
“事到如今,連你也要背叛我了”莫裏斯抬起頭來,瞳孔不經意地微微一縮,眸底有道淩厲的光芒閃過,他緩緩開了口,聲音極淡,帶著一股冰冷的氣息。
“處以絞刑,說得如此輕巧,在那個艱難的歲月裏,是她一直陪伴在我身邊,激勵我,關心我,我愛她,可你卻要讓我親手將她送上絞刑架”莫裏斯絕望地抱住頭。
“我辦不到,辦不到,”他瘋狂地大喊道
“陛下,如今形勢如此嚴峻,您不能再猶豫不決了”都什麽時候了,還在糾結這些無用的兒女情長,眼見莫裏斯如此遲疑,泰利埃再也顧不上什麽君臣之禮了,他快步走到了莫裏斯的身旁,對他厲聲嗬斥道。
“若殺了她,我便成了無情無義之人,到時,我有何麵目治理國家”莫裏斯仍不為所動
“從您坐上王座的那一天起,您就該明白,有所得,必有所失,一個君王,他所要做的便是守護國家、開疆拓土,為了做到這些,他常常不得不背信棄義、不講仁慈,甚至悖乎人道,與這些相比,殺死一個女人又算得了什麽,萬人唾罵如何,千秋罵名又如何,和您開創霸業比起來,這些虛名一文不值”
“閉嘴,我當國王還用你來教嗎?”泰利埃還準備接著說下去,但迎接他的卻是莫裏斯的一聲怒喝,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不經世事的少年了,現在,他是尼德蘭的國王,該怎麽做國王,他比泰利埃要清楚,雖然,泰利埃的話聽來有幾分道理,但他說話的態度卻讓莫裏斯十分不快。
“我願意退位,可以嗎?”眼見莫裏斯已經發怒了,泰利埃的語氣頓時緩和了下來,準備開始以一種商量的口吻對他進行勸說。
“陛下,一旦坐上這個位子,您就永遠下不來了”事前,泰利埃已經對莫裏斯的反應預想了很久,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等到的竟然是這樣一個答複。
這還是那個在英明睿智的莫裏斯嗎?竟然如此全無心肝。
泰利埃絕望了,一切看來已經不可挽回,一個連江山都不放在心上的人,再多說又有何義。
然而他還是決定發起最後一博,他相信隻要自己接著勸說,莫裏斯會收回這個愚蠢的決定的。
“真的沒有辦法退了嗎?沒有辦法了嗎?”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莫裏斯既沒有厲聲嗬斥,也沒有欣然接受,而是用一種類似討好的語氣答複他。
莫裏斯還是下不了決心,他固然明白做君王所要承擔的責任,不願違背在父親棺木前許下的誓言,但要他和過去的一切做一個真正的了解,他還是做不到。
“是的,陛下,您已經退無可退,就算您執意要退,克萊斯勒和維爾德他們也不會讓您退的”
泰利埃的話可謂是一語中的,此時的莫裏斯已經和登基前大不相同了,他代表的已經是一個龐大的利益集團,就算他本人想退,其他人也不會答應他退,所以他已經沒有了退路。
“你走吧,讓我再斟酌斟酌”最終,莫裏斯還是沒有答應泰利埃。
泰利埃聽了這話,並沒有開口沒有說什麽,隻是一個人靜靜地走出了臥室。
莫裏斯沉思了良久,決定起身活動活動筋骨,卻在一瞥之間,望見了窗外正跪在院中的泰利埃,此情此景令他不由得長歎了一口氣。
他還是不願放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