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舊風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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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了。
月光在當空,靜謐地照著這片昏暗的大地,西涼那新建的矮小的城牆,在月色中,隻留下一隅黑影。
一片孤城,矗立在這荒蕪的大地上,隱隱約約看見遠山的影子,仿佛在襯托著這一片無言的孤寂。
展如楓的腳步異常緩慢,呼吸吐納之間,那一股深秋的涼氣遊走全身,在他的胸膛中,漸漸化成一股難以言說的哀傷。
他走到了大哥的墳前,就著淡淡的月光,看著墓碑上隱隱的字:西涼王展如鬆之墓。他長歎一聲,這聲歎息中,飽含了太多的情緒。對大哥之死的愧疚,對西涼城的愧疚,對自己這麽多年來經曆的回望,對時光流逝,一去不返的感歎……
以及,他的手在另一塊小小的墓碑上撫摸著,手掌與指尖清晰的感受到的那三個字:陸詩雨。
那一年,他還是個十五歲的翩翩少年。
一戰成名,仿佛那未來的光芒在他身上閃耀著。
那一年,戰亂拷打著中土神州的每一個角落,很多人家鄉被毀,流離失所,人們都往有著高大城牆的城中聚集。
西涼也不例外,成了方圓千裏難民的聚集地。
與他當年在戰場上的英勇表現相反,西涼的勢力卻節節敗退,自西涼軍敗走河陽之後,勢力範圍一步步退縮,以至處處掣肘。
戰術的精彩無法掩蓋戰略上的困境。
陸家莊的人們就是在那個時候進入西涼城的。
戰火彌漫到了陸家莊,整個村子被大火燒毀,幸存的村民隻好向西進入西涼避難。展如楓打開城門迎接這一批難民,在這個時候,他那顆年輕的、還未曾在愛情裏萌芽的初心,就這樣,被一那張臉,第一次敲動。
他至今依舊清楚地記得第一次看到陸詩雨時的樣子:灰色的鬥篷裏,是一襲潔白的裙裝,仿佛這一抹潔白與這戰火格格不入,胯下的黑馬也因連日奔波而顯得消瘦,那疲憊在她的臉上也略有顯現,隻是,一點點愁容卻更顯的別樣的動人,她的膚色如此溫潤如玉,像一片沒有一絲雜質的白色玉璧,那眼睛裏清澈如水的光,仿佛在頃刻間讓人忘了無盡的苦難。在這一眾哀嚎聲中,她的美麗,卻似一朵雪蓮,遺世獨立,帶著些許清香與孤寂,這一片北國的暗淡中,她卻帶著幾分南國水鄉的溫柔,直沁人心脾。
展如楓,從此以後他便知道,他的一生,都將陷在她的眼睛裏。
陸詩雨,這名字像一幅清麗的山水畫,在他心裏暈開了。
隻是,愛情與戰爭,並不一樣。
也許愛情給了他無限的動力,那幾年,他的功力突飛猛進,家傳的土係功法在他手裏變得威力無窮。隻是,與之相反,他越是在戰場上表現英勇,越是在她麵前顯得卑微,他將所有的起承轉合在自己心裏麵百轉千回,卻無法直麵這股美麗給他帶來的無以言表的美好,和憂愁。
愛情,說不出口。
那種仰望,在後來的展如楓身上,再沒有出現過。有的,隻是那個睥睨天下的第一武士,和那一柄天狼劍。
是的,那個在戰場上殺敵四方的小王爺,在陸詩雨麵前,變得懦弱,變得畏手畏腳。
直到,陸詩雨和展如鬆相愛,相知,最終走向婚姻的殿堂。
那一朵西涼城最美的雪蓮,綻放在最美好的時刻。
他十八歲,陸詩雨二十歲,嫁給了二十七歲的大哥,將來的西涼王,展如鬆。
在他大哥新婚前夜,他喝多了,像一個不講理的小孩子一樣,跑到陸詩雨麵前,將心裏的話吐露出來。
卑微的愛情,說出口,隻會變得無地自容。
陸詩雨說:“這幾年來,我隻把你當做我的弟弟,像親弟弟一樣。”說完,在展如楓的額頭上吻了一下。
這是他和她最親近的時候。
他卻感到一股無盡的荒涼。
這位陸家莊的大小姐,無時無刻都保持著這一份氣質,她的美,在他心裏,如夢如幻,如一切江河湖海,如越盡關山的秋月,幻滅。
在大哥的婚禮上,酩酊大醉的他,砸碎了八張桌子,打翻了無數壇美酒。所有人都以為,這位耍酒瘋的少爺,喝醉了。
的確醉了,那些無理取鬧的背後,是多年來積壓在心裏,關於愛情的全部注腳,隻有他知道,他是那樣愛著陸詩雨,愛的刻骨銘心,愛的百轉千回,愛的如此絕望。
年輕的心,最容易為愛情而絕望。
哪怕後來,他也會忘了當初那個為愛而絕望的自己,卻依然無法減輕一絲一毫,對她的思念。
光陰的長河緩緩流過,西涼變了,天下變了,人心變了,連他自己都變了,變得孤傲,變得像一座難以仰視的高峰。
隻有愛情沒有變。
“長夜漫漫,無心睡眠,原來展大哥也睡不著啊!”身後傳來慕容瀟的聲音。
展如楓的手從墓碑上移開,他的思緒也從幾年前回到這深秋的月色中,收起悲涼之心,輕輕笑道:“慕容,你也沒睡?”
這幾天來,對這位慕容家的小姐,他總是以家族的姓氏來稱呼她。
慕容瀟坐在他身邊,將右手的短刀拋到左手,粲然一笑:“這麽好的月色,想來隻有有心人才得以欣賞,隻是,不知道展大哥也在。”
展如楓看著她的笑臉,心中哀傷之意便少了許多,在她的眼睛裏,總能看到一股說不出的熟悉感。
“如今戰亂,害你們慕容家流落至此!”展如楓說道。
“那有什麽,我從小就在外麵跑,家族當年的榮華我也沒有親身經曆過,這些我也習慣了。”她卻沒有絲毫惋惜之意,也許真與她從小就流落江湖有關吧。慕容家當年是舊漢的功臣,富甲一方不說,自然權傾朝野,隻是隨著舊漢傾覆,一切也都不存在了。
她接著說道:“隻是,展大哥的故事,我倒是好奇!”她手中的鋼刀晃來晃去,刀身中隱隱透出一點紅色的真氣,想來,慕容家的功法,也是火係。
展如楓一笑,說道:“你這小姑娘,什麽故事?”
“旁的故事,別人都講得差不多了,什麽孤身斬七將啦,什麽天狼定乾坤啦,我都聽過了,我想知道,展大哥當初為何要離開西涼的?”說完嘿嘿一笑,笑聲中帶著一點靈動的氣息。這小姑娘,江湖的流落並沒有消磨掉她的細膩和聰慧,她的心思並不簡單。
展如楓一笑,才緩緩說道:“說來話長,那一年,我大哥婚後,扶風城的羅家軍聯合河陽城的淩萬頃攻破南陵關,進入西涼腹地,我跟隨我父親、大哥一同出征。是我輕敵冒進,僅二百餘人深入千裏,自以為收複了南陵關,誰知敵人集結五千重兵攻破我軍軍陣,父親就在此戰中受重傷,不治而亡,雖然後來,大哥擊退了敵兵,父親卻這樣去了,我自責為何輕敵冒進,如若當時聽從大哥,守在本陣,也許父親就不會受重傷,慚愧之下,便出走西涼。”
姑娘點點頭,似乎聽懂了什麽。
她的眼神稍稍在那塊小小的墓碑上停留片刻,說道:“展大哥,其實你不用慚愧,戰爭總是殘酷的,也許當時你也在本陣時,也會遭此大難。西涼王在天之靈,可不希望看到你有什麽閃失。那一仗我也有耳聞,展大哥帶領二百餘人,能夠在敵陣中迂回千裏,殺他個對穿,當真是勇猛的很呐!”
展如楓低頭笑道:“慕容啊,你這小姑娘。”
他知道,有些事情,也許她早就看懂了。
在這月光的籠罩下,他們二人賞月,談心,不知說了多久,直到月入中天,夜已三更,才並肩回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