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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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黎凝眉,一言不發。蘭妮亦如是,碧藍的眸子裏透著思索的光芒。倒是林釗伸手拽了拽仇爭,卻被仇爭甩脫了開去。杜波斂眉沉默,一絲情緒不露,雖然剛才被仇爭衝撞的是她,她卻並未因此生氣上頭。井上和在短暫的驚訝後,垂首緩緩地歎了口氣。
隱者橫眉冷對,麵頰上的傷疤平白給她添了好幾分霸氣和威嚴,瞬間爆發的氣場壓得在場眾人略有些透不過氣來。而仇爭作為她發火的對象,此刻頂著千重壓力,更是煎熬難耐。她咬牙轉身,如兒時做錯事情般,低頭認錯:
“對不起老師,我錯了。”
“你錯了?”隱者見她這麽快認錯,顯然並不打算這麽容易就放過她,“你說說看,你都錯在哪裏了?”
“我...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隨意頂撞師長,對同伴發火,在別人府邸也不知收斂,太過任意妄為,給阿薩辛的名譽造成了壞的影響。”
隱者冷笑一聲:“嗬,你自己也知道啊。你看看你在大將府這些天都做了什麽渾事。人家大將府好心好意給我們配車配司機,司機不過開門時不小心撞了你一下,你居然使暗勁把人家推倒在地。人家是不會說什麽,但不是傻子,知道是你故意推他的!
昨天晚上,你不來吃飯,林釗去給你送飯,你又發脾氣,把飯菜打翻在地,還衝林釗發火。林釗是誰啊,是你同生共死那麽多年的夥伴,你們早就比親姐妹還親,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還有今天上午,跟米行老板談話的時候,你那愛理不理的是什麽態度?你是來討債的嗎?我中午讓你一個人回來,就是在警告你了。今天晚上,你還是不知悔改,又衝撞杜波和小和,你到底在想什麽?!”
牧黎聽著聽著,發現自己好像這些天確實漏掉了不少事。她抬眼瞄了一下其餘人,大家全部眼觀鼻鼻觀心,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隱者發怒,確實相當可怕,這種威壓,即便是弗裏斯曼大將身上也從未感受到,因為完全是兩種感覺。弗裏斯曼大將發怒如幽幽的地獄火焰,並不顯山露水,卻讓人毛骨悚然;而隱者發怒卻像灼然的陽炎,光明又直接,讓人可敬可畏。
仇爭咬牙,麵上一陣紅一陣白,捏著拳頭,在極力地壓抑自己的委屈憤懣和羞愧難當。她知道自己這些天很不對勁,但她對控製自己的情緒向來很是笨拙,有的時候極為冷酷,有的時候又太過衝動。她在外有“仇瘋子”的外號,就是因為她的情緒從來都暴躁難測,特別是在失控發狂後的一段時間內,她會一直這樣陰晴不定,過一兩個月才會漸趨冷靜下來。
“我知道你在為什麽生氣煩躁,阿爭。”隱者的聲音柔和了下來,歎了口氣,她繼續道:
“從得知楚中大酒店拐賣兒童的時候,你恐怕就已經在猜測是否和人體試驗有關了。如今知道了那麽多的孩子被拐賣,送進非法實驗室裏進行人體試驗,我知道你很憤怒很著急。但是阿爭,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阿薩辛沒有去徹底搗毀這些人體實驗工廠,是因為我們這麽做隻會吃力不討好。你要知道為什麽他們在做人體實驗,才能從根源上阻止這些慘劇。”
隱者說完這番話,仇爭漸漸平靜下來,牧黎抬頭看她,見她垂著腦袋,掩在劉海下的蔚藍雙目竟緩緩濕潤起來,不由得大為吃驚。
仇爭...哭了?
“阿爭,坐下吧。”隱者溫聲道。
仇爭點了點頭,聽話地坐下,仿佛一個受了傷的孩子。
“阿爭,你從前的事,我希望你能自己和大家說說。在座的,還有兩位新朋友不大了解你。說出來,排遣一下,你會好很多。以後心裏不舒服了,就多和朋友聊聊,總會好的。你的心理病,不是治不好,隻是你自己執念太深,不願去治。”
她頓了頓,看著低著頭的仇爭道:
“我不強迫你,但你這樣下去不行,我希望你能在出發前調整好心態,否則這次任務,我隻能將你換下了。”
仇爭連忙抬頭看向隱者,麵上寫著難以置信的錯愕。
“阿爭,十五年了,早點走出來吧。”隱者站起身,示意身旁的杜波和井上和跟隨,然後自己率先走出了餐廳。杜波站起身,推著井上和跟著隱者走了出去。臨走時,望了一眼仇爭,搖了搖頭。
林釗略顯擔憂地望著仇爭,仇爭似乎感覺到了,她苦笑了一下,道:
“小釗,抱歉。不過沒關係的,你放心。”
林釗搖了搖頭,然後起身,也離開了餐廳。
蘭妮和牧黎依舊沒有說話,也沒有離開的跡象,坐在餐廳裏,等著仇爭說話。仇爭在掙紮,過去的事顯然對她造成了很大的傷害,以至於自己開口去說,都會異常艱難。但是她到底是仇爭,不服輸,不畏懼,永遠都在爭一口氣。她捏緊拳頭,終於是開口了:
“我是雅典娜之城阿瑞斯大區的出身,父親是阿瑞斯城防軍中的一位普通的上士,我隱約記得他手底下有一個巡邏小隊,小隊裏的叔叔阿姨經常和我玩,他們喊父親‘隊長’。母親是軍備電力檢修站的技術員,中士軍銜,平時工作經常需要四處奔波。”
此刻走廊上,有三名大將府的傭人前來收拾餐桌碗筷,冷不丁見餐廳門外,他們的大小姐賀櫻寧正站在那裏。他們剛要上前打招呼,賀櫻寧卻提前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隨即示意他們下去,傭人們急忙退下。賀櫻寧轉身,輕輕靠在門邊的牆上,抱起雙臂,垂著頭靜靜聽著。
“我對父母的記憶停留在了三歲那一年,那是23年前,算一算,應該是126年。聽長輩說,從123年開始,連續三年氣候都相當的異常,夏季異常炎熱,冬季又異常寒冷,如此到了126年,終於引發了一場毀滅性的災難。”
牧黎和蘭妮腦中立刻蹦出了兩個字:蟲潮。一念及此,立刻心就沉了下去。她們是近距離經受過蟲潮的人,知道那是多麽可怕的事情。
“23年前的阿瑞斯蟲潮大災,我們首當其衝。那時候我太小了,隻模糊地記得事發當天的早上,天空特別的陰沉,之後有大片的野鳥,組成烏雲從頭頂飛過,不時傳來淒厲的叫聲。父親當天出門時麵色不很好看,滿是擔憂,他和母親說了點什麽,好像是讓母親請假一天在家,不要去上班。總之那天,母親是在家裏的。父親出門時抱了抱我,那是我和父親最後一次見麵。
後來,我們家外的街道上,有人驚恐地大喊著蟲潮來了,城牆失守這樣的話。母親抱起我,就出了門,衝著阿瑞斯最堅固的軍事堡壘跑去。
大街上四處是亂跑的人,我很害怕,母親讓我閉上眼,不要看。我一直抱著母親的脖子,不敢撒手。蟲群進攻的速度非常快,盡管母親的反應已經相當迅速,但我們還是在趕往軍事堡壘的途中遭遇了蟲族。當時發生了什麽事,我記不清了,隻知道一片混亂,母親的痛呼,還有她拚死護著我倒在地上時,我的膝蓋擦破了的痛覺。母親被蟲子咬了,咬在了肩部的大動脈上,很嚴重,但她最終還是強撐著把我送進了軍事堡壘。可她自己,卻被那些軍人推了出去,他們說母親已經被嚴重感染,是不能進入避難所裏的。
母親沒有堅持,大概隻要我安全了,她就放心了,她自己能不能活下來好像並不重要。我害怕極了,大哭不止,鬧著要媽媽要爸爸,沒有人安慰我。我被人強行抱走了,從此以後再也沒見到母親......”
話到此,仇爭的情緒都很平靜,似乎越是敘說,她越是冷靜了下來,不見了之前的掙紮。隻是在說完這段幼年時的經曆後,她卻停頓了很長時間都未開口。當牧黎和蘭妮以為她不會再說下去,準備自己開口說點什麽的時候,仇爭終於接著之前的話開始接下來的敘說,這一次,她的情緒裏開始帶上了些許的憤怒和憎惡:
“那一次的蟲潮幾乎將阿瑞斯夷為平地,蟲族一度突破雅典娜之城外區,攻入雅典娜城內,最終還是被軍隊咬牙封鎖在了阿瑞斯大區之中。經曆了異常艱苦的剿滅戰之後,滿目瘡痍的阿瑞斯終於回歸了和平。
政府為阿瑞斯蟲潮受害的遺孤專門成立了一個工作小組。我被這個組織接走,跟著大批的戰後遺孤送進了阿瑞斯當地的孤兒福利院。從3歲到9歲,我一直都生活在孤兒院裏。我看著阿瑞斯一點一點重建起來,看著人類遭受重災後依舊頑強不息,生機勃勃地重建家園,童年時期的我其實過得還算快樂。雖然沒了父母,我還有眾多的小夥伴,有關心照顧我們的修女阿姨,還有外麵那些為了重建永遠積極向上的軍人叔叔和阿姨。
當時的人們,將康拉德大將視作精神支柱和偶像,他對阿瑞斯重建投入的精力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親自監督阿瑞斯的重建,多次來阿瑞斯視察,體恤民情,到後來甚至派自己的兒子來管理阿瑞斯。其實直到現在,從那個時候過來的阿瑞斯百姓都還很崇拜康拉德大將,是康拉德大將帶領他們迅速從大災的陰影中走出來,重建家園。
那個時候的我也一樣,憧憬有一天能成為優秀的軍人,繼承父母的衣缽,成為康拉德大將麾下的一份子。每周都有軍人來孤兒院教導孤兒們一些防身技巧和軍事知識,我就成天粘著這些軍人,央求他們教我軍體拳和槍法,教我戰鬥技巧。然後自己傻子一樣天天鍛煉自己,那個時候糧食都跟不上,孩子們其實都不願多動,因為會消耗很大,但我還是餓著肚子鍛煉身體。
孤兒院裏每年都有孩子被領養走,我嘴上不屑,心裏其實還挺羨慕。大概是我天生一副倔骨頭,不大討喜,而且小時候太過瘦小,十分的不起眼。一直到9歲,開始發育了,漸漸長開了,才終於有人看中了我。我還記得是10月份的某一天,秋高氣爽的好天氣,我正在院子裏練習單杠,忽然修女阿姨來叫我,說有人要見我。然後我看到的便是...一男一女,仿佛夫妻模樣的人,和藹可親地看著我。他們說要領養我......
我上了他們的車,那個女的給了我一瓶水喝。我喝下後,就失去了知覺,等我再醒來...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病房的床上,手腳還有脖子都被皮帶固定在床上,動彈不得,有儀器一直在監控我的身體,還有一些穿著印有xtx字樣防護服的人來來往往。我所在的病房裏,還有眾多的孩子,他們和我一樣,都被綁在床上,仿佛待宰的小白鼠。
起初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還以為是自己生了什麽病,被養父養母送進了醫院。可當我頭一次被推進實驗室後,我知道,上天跟我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從此以後我成為了某種可怕實驗的犧牲品。他們給我注射藥劑,那東西推進血管裏真的讓人痛不欲生,渾身的骨頭都像是要化了一樣,接著便是烈火灼心般的劇痛,劇痛之後,又仿佛萬蟻噬心般的奇癢。那折磨起初會讓你暈厥過去,但是過一段時間你的身體就會適應這樣的感受,然後他們會再給你加量,不斷地重複,直到你不會在試驗中暈過去,能一直保持清醒為止。實驗的時間一點一點加長,及至後來每一次實驗,都要花費五個小時的時間,以至於後來我的身體都出現了生物鍾,每每遇上實驗,我都得讀秒來挨過。五個小時,一萬八千秒,一點一點數過去,少一秒就是天堂,多一秒都是地獄。
有的時候,痛苦過頭了,人們就會自我保護。我的精神開始不大正常了,時常出現幻覺,感覺有人在和我說話,她安慰我,幫助我,每一個難眠的夜晚,隻有她在支撐我。她很強,她是我唯一的依靠。後來我知道,她其實就是我自己,我身體中的另一個自己。”
到這裏,仇爭頓住了,她那憤怒和憎惡的敘說,逐漸轉變為冷酷至極的聲線,似乎預示著她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變換了人格。
“身邊跟我一樣的孩子,一個接著一個死去,我們那個病房的孩子,慢慢的隻剩下我,還有睡在我旁邊那個床鋪上一個叫小彩的女孩。11歲那年,經受了兩年的痛苦折磨,小彩終於承受不住,也離開了我。她是我在那兩年裏唯一的精神支柱,她沒了,我也就什麽都沒了。我發了狂,身體裏不知從哪冒出大海般的力量,掙脫了束縛。那天,我第一次殺人,第一次看到人驚恐地死在我手底下,變作冷冰冰的屍體,我興奮得渾身戰栗,大腦卻格外得冷靜。
後來不知為何著火了,整棟大樓燃燒了起來。我殺了好多人,渾身浴血地逃了出來。再後來我暈了過去,暈倒前,我看到了一個年輕的女子,穿著白大褂,她站在我頭頂,冷冷地看著我。等我再次醒來,我正身處阿薩辛的醫務室中。”
她噤聲,牧黎呼吸沉重,秀眉緊蹙。
蘭妮忽然道:“穿白大褂的年輕女子,是艾麗塔吧。”
仇爭望了她一眼,默默點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