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萬安宮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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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一過,萬安宮便迎來工部營繕司的匠人,太後的懿旨要重新修繕萬安宮,為今春的秀女甄選備用。以前這裏住著先皇數名嬪妃,這些女人或病死或隨先皇殉葬,有子女者則隨遷往封地,此宮日久凋敝,整個園子一片衰草連天。
修繕後,除去了荒草,理通了水池,門窗樓台都用新漆油了一遍。幾個女官查驗後便向太後回話,隻等日子一到,就可開門迎接秀女入住,這些女子要在這裏學習宮廷禮儀和《女誡》,月餘後甄選出五十名優異者冊立,其餘填充和更換到各宮,借此遣送一些年老病疾的宮女。
萬安宮地處紫禁城西南一隅,遠離三大殿,原本是個被人遺忘的地方,如今入住了眾多秀女,昔日的垂垂暮色,方展了新顏,更是應了當下的春景。
此時用過早膳,秀女們排起兩隊依次向蕙蘭殿走來。秀女們穿著統一的宮廷服飾,上身為月白色襦衣下身為淡青色百褶裙,色澤清雅靚麗。迎著朝陽,秀女們款款而來,微風下一個個裙裾迎風飄揚,宛如一朵朵盛開的百合花。
隻是隊伍裏鴉雀無聲,這些來自民間或是官宦之家的女子,一個個斂聲靜氣,目視前方,不敢有絲毫的逾越。自進入紫禁城,在經過了三輪的采選後,她們身上鮮活的個性已被麵前的帝王之氣所吞噬,唯一學到的自保之法就是順從。
負責監管秀女學習的尚宮女官楊嬤嬤早早便佇立在殿前,她有四十出頭,麵容圓潤,如不是兩道深深的法令紋倒也稱得上美人一個,此時她緊繃著麵孔,兩道法令紋更深了,顯出十二分的威嚴。
她目視著秀女的隊伍,隻見尚儀女官陳嬤嬤飛快地從秀女隊伍邊慌裏慌張跑過來。陳嬤嬤比楊嬤嬤小三歲,卻胖出不少,她輕提裙角,微胖的身軀氣喘籲籲,額角上冷汗涔涔。
“陳嬤嬤,何事驚慌至此?”楊嬤嬤皺起眉,不滿地瞥著台階下的陳嬤嬤,平時她就十分瞧不上她,她行事沒有主張,慌張又膽小,豆大的事在她眼裏都能變成天大的事。
“楊嬤嬤,楊嬤嬤呀……”陳嬤嬤一邊慌張跑上台階,最後一級險些絆倒,身體前傾,被楊嬤嬤一掌抓住衣領才穩住,“有件事呀,向你回稟,這可如何是好呀?”
“何事?”楊嬤嬤不滿地瞥了她一眼。
“剛才在膳房,聽幾個秀女背後說,不識一字,女誡根本看不懂……”
“哦……”楊嬤嬤鼻孔裏哼了一聲,“我當是何事,即沒有人出來明說,我有的是法子讓她們記住。”
“啊……”陳嬤嬤瞪大眼睛,眼神裏的驚喜一晃而過,又開始抱怨起來,“內監和穩婆是怎麽采選的?你倒是看看這些個姑娘呦,麻臉的天足的,還有一人臉上有顆大痦子,連我看著都惡心,這能讓皇上看嗎?”
“你這話要是讓高公公聽見了,小心你的位置不保。”楊嬤嬤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立刻讓陳嬤嬤收斂起來,俯首帖耳點頭稱是。“內監和穩婆也不容易,要從各地選送的千名子女中甄選出這些人,也是煞費苦心,想想看,誰也不敢得罪,好在還要在這些人中選出五十名,總要選出些入眼的。”
“那要是再入不了眼呢……”陳嬤嬤說道一半被楊嬤嬤的眼神止住。
“過三年,再選唄。”楊嬤嬤拍拍陳嬤嬤的手背,“這樣咱們才有事幹不是?”
陳嬤嬤重重點點頭,她被楊嬤嬤的睿智折服,又問道:“太後令咱們督查,咱們是嚴呢還是……”
“廢話,當然是嚴了。”楊嬤嬤答得很果斷。
“可那些不識字的……”陳嬤嬤有些憂心。
“重罰之下,都會賣命。”楊嬤嬤道。
此時,在兩位嬤嬤相談之間,秀女的隊伍起了波動。一名女子突然從左邊隊伍閃身插進左邊靠後的隊伍,兩支隊列瞬間混亂,片刻後稍適調整,就像水麵被激起一個漣漪,片刻後又恢複了平靜,兩支隊列繼續前行。
“綠竹。”那名女子插到隊列中,一臉驚喜地看著身後的女子,綠竹也認出她:“菱歌。”綠竹掩飾不住興奮,這兩天她都在努力尋找她們,無奈一入宮,管製森嚴,簡直動彈不得。“你可看見拂衣和秋月嗎?”綠竹問道。
“沒有。”菱歌一邊走一邊小聲說道,“嚇死我了,我還以為就我自己采選上呢?”
“美的你。”綠竹道,“別忘了我如今叫蘇慧。”
“知道,”菱歌小心地環視四周,“要是拂衣和秋月沒有選上,就剩咱倆咋辦?”
“現在如何能下結論?這麽多人,或許她倆也在找咱們呢?”綠竹小聲說著,看見兩個嬤嬤回過頭來,急忙道,“不說了,用膳時,你跟著我……”
楊嬤嬤和陳嬤嬤看見一名小太監匆匆從步道走過來,兩人認出是高昌波身邊的小太監小通子。
“回稟兩位嬤嬤,”小通子上前行禮,“高公公著小通子來傳話,太後有口諭,秀女詠讀《女誡》勢必要一字不差,高公公一個時辰後來蕙蘭殿麵見兩位嬤嬤。”
陳嬤嬤有些慌張地看著楊嬤嬤,楊嬤嬤談定地一笑,胸有成竹地道:“小通子,回你家公公,說楊嬤嬤和陳嬤嬤在蕙蘭殿恭候。”
小通子答應一聲,躬身退下去。
秀女們依次走進大殿,殿中一排排案幾,幾下是一個圓形布墩,裏麵塞進幹草,坐上去即軟又硬實。秀女們一排排做好,有的已經開始翻看案幾上的冊子。
在大殿中間第三排,拂衣和秋月的小幾挨著,秋月一坐定就前後左右瞅了一遍,滿大殿的人看得她有些眼花。她一旁的拂衣低頭看著案幾,小聲問道:“秋月,你看半天了,倒是找到沒有呀?”
“哎呀,別催我。”秋月揉了下眼睛,在狐地時數她眼力最好,多高的老鷹她都能看見,總是自詡自己是千裏眼,怎奈這大殿中女子全穿一樣的服飾,梳著同樣的發式,胖瘦高矮也相當,她不耐煩地小聲嘟囔著,“也許,綠竹和菱歌壓根就沒有選上。”
“不可能吧?綠竹嘛,是醜點,那菱歌呢?她可是咱狐地第一美人呢?”拂衣小聲說道。
“這可是在宮裏,誰知道那些變態老太監和下作老宮女怎麽選的,我真是鬧不懂這個大明的天子,自個的媳婦偏要別人選看,要是在咱們檀穀……”
拂衣急忙打斷秋月的話,向她遞著眼色,壓低聲音道:“別扯了,說點有用的,若是找不到她們,怎麽辦?”
“咱幹咱的唄。”秋月雙眸一閃,側目望著拂衣:“早膳時,我讓你看的那個女子,她說叫明箏。”
“她?”拂衣急忙搖頭,“一臉麻子,怎麽可能?”
“但看上去,很是清秀。”
“君王沒有說一臉麻子呀?”
“可是她識字,《女誡》上字,都認得。”
拂衣看著秋月,兩人交換了個眼色,拂衣道:“翠微姑姑讓咱們見機行事,那就見機行事。”
秋月點點頭:“算她一個。”
拂衣沒聽明白,她望了秋月幾眼,見她不說話,就催促道:“你倒是說清楚呀,怎麽就算她一個?”
“笨死了。”秋月低下頭,做了個手勢。
拂衣還是看不明白,秋月急了道:“保險起見,多找幾個。”
拂衣瞪大眼睛,過了片刻,方明白過來,因為也沒有更好的法子,便點了點頭。拂衣把這個問題剛扔到腦後,另一個更加嚴重的問題擺到麵前,她側身問道:“秋月,你拿著書冊,你可識得上麵的字嗎?”
“這些漢人支支叉叉的字,誰會識得?我翻著不過裝裝樣子罷了,你看我的樣子是不是很像一個書香門第的大家閨秀?”
“呸……”拂衣一咧嘴,“小心嬤嬤盯上你……就慘了……”
拂衣的話音未落,楊嬤嬤已悄無聲息地走到秋月麵前。她盯著這名秀女,聲音尖利地說道:“報上姓名。”
“秋……月……”秋月心裏一陣忐忑。
“把《女誡》卑微第一背詠一遍。”楊嬤嬤說著,眼睛上翻瞥了她一眼,她早就注意到她,論相貌此女子確實博得頭籌,但別人都在低頭詠讀之時,她卻在同人小聲說話,著實沒把她這個嬤嬤放在眼裏,不讓她吃點苦頭,怕是降不住她。
秋月有些傻了,整本冊子她隻認得幾個字,更別說背詠了,心裏正埋怨著這皇帝老兒選妃子,一不考媚術二不考歌舞,考什麽背書呀,一陣胡思亂想,楊嬤嬤的話又一次在耳邊炸響:“把《女誡》卑微第一背詠一遍。”
“回嬤嬤,小女看得甚入迷,感動涕零,隻是還沒有來得及背詠下來。”秋月柔聲柔氣地說道。
離秋月有四排,靠左邊牆壁邊,綠竹正又驚又喜地注視著前麵。綠竹和菱歌幾乎同時聽見秋月的聲音,兩人興奮地交換了個眼色,綠竹有些擔憂:“壞了,秋月不識字,保不齊嬤嬤要罰她。”
楊嬤嬤一步走到秋月身邊,大喊一聲:“出來。”
秋月嚇一跳,急忙哀求道:“求嬤嬤再給我一些時間?”
楊嬤嬤舉起手裏戒尺,準備殺雞儆猴,突然從一旁殺出個陳嬤嬤,陳嬤嬤一把奪過她手中戒尺,道:“姐姐糊塗了,懲戒秀女怎可用這個,”說著,陳嬤嬤附在她耳邊低聲耳語了幾句。
楊嬤嬤嘿嘿冷笑了幾聲,點點頭:“好,就罰‘板著’。”,楊嬤嬤話音剛落,幾個宮女便圍住秋月,拉著秋月走出大殿。眾秀女初入宮門,哪裏知道什麽叫‘板著’?不多時,從殿外傳來慘叫聲,眾秀女尋著看去,這一看無不心驚膽寒,個個麵如灰土。
隻見宮女拉著秋月站在殿外石板地上,宮女命秋月麵向北方站定,彎腰伸出雙臂,命她雙手扳住雙腳。一個宮女負責看住她雙腿不得彎曲,一彎就打。秋月雖說歌舞見長,身體柔軟,但是,時間一長,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掉下來,不一會便頭暈眼花,渾身打顫……
“嬤嬤,你這樣體罰秀女,誰還有心情背詠,嚇都給嚇死了,若是太後過來,過問大家的功課,與你麵上也無光呀。”
突然,大殿上一個清脆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楊嬤嬤尋著聲音回過頭,大聲問道:“誰?站起來回話?”
說話的秀女正是明箏。她從窗下站起身,她本不想引起嬤嬤的關注,隻是剛才這一幕她實在看不下去,這種惡毒的體罰也隻是宮廷裏才能發明出來,表皮毫發無損,卻可使人經脈俱傷。
楊嬤嬤好奇地走過來,問道:“報上姓名?”
“香兒。”明箏不想讓嬤嬤記住自己的名字,隨口說了自己的乳名,知道她一時半刻也無法核查。
“你能背詠嗎?”楊嬤嬤問道。
“嗯?”明箏略一猶豫,幹脆說道,“不能。”
“你,也給我出來。”楊嬤嬤氣急敗壞地叫道,“還給她求情,你自己都難保。”
陳嬤嬤走過來,甚是得意地搖著腦袋:“罰她‘提鈴’,五日內再背不出,再接著提。”陳嬤嬤看許多秀女茫然的眼神,覺得有必要給她們解釋一下,不然沒有威懾力,便接著說道,“就是罰她每夜自乾清宮門外到日精門、日華門,再回到乾清宮前,口不能停背《女誡》,直到背會為止。你們都聽好了,這就是背詠不出的下場,還看我幹什麽,我臉上有字嗎?”
大殿裏頓時寂靜無聲,眾宮女個個低眉俯首看著案幾上書冊。
明箏本來擔心也罰她‘板著’,沒想到是‘提鈴’,倒是暗自高興起來。她入宮這麽多天,天天跟木偶似的被牽著走,今夜終於可以一個人在宮裏溜達了。雖然高興,但表麵還是裝作很害怕的樣子,低著頭向陳嬤嬤施一禮道:“嬤嬤,我一定努力在五日內背詠出《女誡》,請嬤嬤息怒。”
“嗯。”陳嬤嬤一看,果然還是威嚇的手段管用。
這時,外麵一陣驚呼,幾個宮女跑去扶住倒地昏厥的秋月,楊嬤嬤對一旁一個宮女道:“去,吩咐她們抬回寢殿,好生看著。”
楊嬤嬤抬頭看了看天色:“有一個時辰了吧,高公公該來了吧?”
“姐姐,我去迎一下。”陳嬤嬤說道。
“好,去吧。”楊嬤嬤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