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尋尋覓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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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昌波手拿拂塵,沿著長長的甬道向萬安宮走來。他身後跟著小通子和小順子,小通子比小順子長兩歲,從小在宮中長大,舞勺之年卻已是個老太監了,對宮中規矩很熟絡,深得高昌波的喜愛。

    小順子還跟個潑皮孩子似得,一般高昌波不願帶他出來,感覺丟人,到現在都拖著兩桶鼻涕,不論見誰都是一通磕頭,有時候見個位卑的宮女都跪下磕頭。

    此時陽光暖洋洋地灑在甬道裏,高昌波微閉著眼睛愜意的走著,受夠了一個冬季的西北風,如今享受著開春的這股暖意,渾身都很舒暢。就在這時眼前突然一黑,一股陰冷的風撲到麵門,一個高大的身影擋在他麵前。

    “高公公……”

    高昌波一愣,抬頭看見寧騎城一身甲胄站在他麵前,腰佩繡春刀,一臉風塵仆仆。

    “高公公要去何處?”寧騎城拱手一揖道。

    “寧大人,”高昌波咧嘴一笑,看著麵前這個威風凜凜的錦衣衛指揮使忙躬身還了一禮,道,“此番去萬安宮,大人這是……”

    “哦,下了早朝。”寧騎城恭恭敬敬地說道。

    高昌波看寧騎城一改往日飛揚跋扈的強勢做派倒讓自己有些不適應。以往他在宮裏也經常遇見寧騎城,但他很少同他打招呼,根本無視他的存在。今日的遭遇讓高昌波心裏有些忐忑,於是靠前一步,說道:“寧大人,那日之事,多有得罪,我看那明箏姑娘是鐵了心要進宮,依老身看,她是想攀高枝變鳳凰。”

    “是嗎?”寧騎城漆黑的眸子深不見底,他幹笑了兩聲,突然轉變了話題,“高公公,我近日辦差,得一寶貝,今日專門帶來孝敬你老,”寧騎城說著從懷裏取出一個紅綢麵的匣子,伸手緩緩放到高昌波麵前。

    高昌波那雙混濁的眼睛登時閃起亮光,寧騎城手指一按機括,匣子彈開,裏麵是一顆有鵪鶉蛋大小的珍珠,經太陽光一照,通體晶瑩通透。高昌波喜歡地嘴巴都合不住了,涎水差點掉下來,耳邊隻聽寧騎城說道:“剛才高公公說,那個明箏姑娘想當鳳凰,依下官看,沒有高公公首肯她當不成,你說呢高公公?”

    “當不成,當不成。”高昌波順著寧騎城的話說著,伸手接過紅綢匣子,眼睛樂成一條線,他把匣子揣進衣袖裏,湊近寧騎城壓低聲音道,“老身也看出來了,你對那丫頭有意。”

    寧騎城露出一個笑容,道:“拜托公公了,讓那個丫頭早點淘汰出局,我必會重謝公公。”

    “老身知道了,寧大人放心吧。”高昌波笑著一甩拂塵,然後向寧騎城告辭。

    寧騎城一走遠,小順子和小通子就圍上來:“爺,讓小子瞧瞧寶貝唄。”兩個小太監一個抱胳膊一個抱腰。

    “滾,你們兩個小崽子,邊上去,吵什麽吵,就怕別人不知道嗎?”高昌波嚷了幾句。一隻手揣著寶貝,一邊尋思起來,能讓寧騎城對自己如此俯首帖耳還是第一次,看來這個明箏姑娘還真不能小覷。高昌波嗬嗬一樂,隻要有她在手裏,還會缺寶貝?高昌波正美滋滋地樂著,小通子一把拽住他衣袖,大聲叫道:“爺,你看那是什麽?”

    高昌波一抬頭,發現一股黑煙正從萬安宮竄上半空。

    “我的奶奶呀,著火了。”高昌波驚懼地瞪大眼睛,此處偏僻,連禁衛巡邏都繞著走,他急的頓時出了身大汗,一腳踢向小通子,又一腳踹向小順子,大叫道,“還不快跑去叫人,去喊人救火……”

    小通子和小順子連滾帶爬跑去喊人了。

    高昌波揣著肥胖的肚子呼哧呼哧向萬安宮跑去,在門口遇到前來接他的陳嬤嬤,兩人顧不上寒暄,急忙向院子裏跑去,一邊跑一邊說著話。

    “陳嬤嬤,出了何事?”

    “不知道呀,我出來接你,也是剛看見冒黑煙,天呀,要是秀女們出了事,我這條老命怕是不保呀?”

    “行啦,冒一股黑煙,能出什麽大事?”

    兩人跑向蕙蘭殿,看見秀女們全跑出來了,宮裏一片大亂。一些宮女太監端盆提桶跑去滅火,失火的不是秀女的房間而是文書閣,裏麵隻有書籍、雜物,平日用於兩個嬤嬤的休息之所。

    楊嬤嬤一頭大汗,正指揮著眾宮女和太監滅火,看見陳嬤嬤領著高昌波走過來,臉上一陣尷尬,此時出差池於她臉麵上極不好看。高昌波一看火勢已控住,也沒多言,隻是問了人員的傷情,聽到無人受傷,也便放心了。楊嬤嬤和陳嬤嬤誠惶誠恐地差人搬來椅子讓高昌波坐下,高昌波剛落座,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兩位嬤嬤,秀女名冊可在此處?”

    楊嬤嬤和陳嬤嬤一聽此話,心下一驚,可不是嗎,秀女名冊正在此間文書閣裏,楊嬤嬤和陳嬤嬤不由一陣麵麵相覷。

    蕙蘭殿外的空地上站滿秀女,她們一個個無比開心,像一群久困林中的山雀,逮著機會終於飛上天空。一片嘰嘰喳喳,暫時忘卻了身邊的煩惱。

    綠竹和菱歌一跑出大殿就在秀女堆裏找拂衣,可怎麽也不見她的人影。

    “她不會是跑去看秋月了吧?”菱歌推測道。

    “不管她了,”綠竹說道,既然自己被選出做四人的頭人,定要把事做好,“反正也見到她們了,如今機會難得,趁亂趕緊把君王委托的事辦了,找明箏姑娘,咱倆分頭去找。”

    “如何找?”菱歌問道。

    “沒別的法子,一個個問吧。”綠竹冷靜地回答。

    綠竹和菱歌商量好,就此分開,一個往東麵,一個往西麵而去。

    這時,人群裏還有一個身影悄悄離開眾人,跑過花壇,躲到回廊裏,然後沿著回廊向宮門跑去。跑到宮門前,看見宮門大敞著,一個人影都沒有,她停下來,嗬嗬一笑:“皇宮,不過如此。”

    正是明箏,她跑出宮門,看見一條長長的甬道,她想起來時見前麵是一處禦花園,憑印象向左邊一路疾走。

    果然不遠處看見一片假山奇石,初春的日頭照下來,一些幹枝上冒出青嫩的芽子,水塘裏冰雪已融化,水麵在陽光下泛著漣漪。明箏走在石子鋪的碎石小徑上,終於呼吸了一口自由自在的空氣。

    想到進宮這些日子如噩夢一般,盤亙在心頭揮之不去。每次她都咬牙挺著,想到自己如海般深仇,她便不再抱怨,如若能親手刺死仇人,她受再大的苦都值得,即使想到姨母,她也覺得沒有辜負她。

    正胡思亂想,迎麵撞見一個小太監正往嘴裏塞東西,可能明箏出現的太突然,小太監張嘴愣住,嘴裏的豆子劈裏啪啦往下掉,兩桶清鼻涕溜到嘴邊,小太監二話不說撲通倒地就磕頭。

    “你別怕,你叫什麽名字?”明箏扶起他,看著他還是個孩子。

    “小順子。”小太監急忙囫圇吞棗咽下豆子,又一吸溜鼻子,收起兩桶鼻涕,他看明箏也是一愣,見她身上所穿衣裳即不是宮女的裝扮,也不是嬪妃的衣飾,不知該如何稱呼,隻得又跪下,“請娘娘恕罪。”

    “我不是娘娘。”

    “公主?”

    “也不是公主,叫我秀女姐姐吧。”明箏看他如此瘦弱,問道,“你吃不飽嗎?”

    “不,吃得飽,”小順子一笑,“有時候辦錯差,就沒飯吃,早上我睡過了點,爺罰我,不過挨到中午就有得吃了,秀女姐姐,我得趕緊過萬安宮去,不然,爺又該罰我了。”

    突然,從明箏身後伸出一隻手臂拎著小順子的衣領提到半空中,“大將軍饒命呀。”小順子悶聲哀求著。

    明箏一後頭,看見寧騎城拎著小順子,小順子臉被憋得煞白。

    “你這人真是陰魂不散,”明箏伸手去奪小順子,“你欺負一個孩子,算什麽本事?”

    “他可不是孩子,不好好當差,跑這裏偷懶,我教訓他是為他好。”寧騎城盯著明箏道。

    小順子低頭看見寧騎城腰間的金牌,早嚇得魂不守舍,渾身抖著,哀求道:“奴才知錯了,求爺繞過這一次。”

    “小順子,別怕他,隻會虛張聲勢,”明箏奪下小順子,安慰他道,“姐姐可是武林高手,他不敢打你,你快去當差吧。”

    小順子從來沒有被人這麽疼過,臉上眼淚鼻涕一起流下來。明箏鼻子一酸,看見他就像看見自己剛離京時的樣子,孤苦無依,任人欺辱。她從身上拿出帕子,幫小順子擦去兩桶鼻涕。小順子一把搶過帕子,道:“姐姐,我洗淨還你。”說完就跑了。

    “喂,武林高手,你不在蕙蘭殿背詠《女誡》跑出來幹什麽?”寧騎城雙手抱臂,饒有興致地望著她。

    明箏也不答話,轉身便走。但寧騎城快她一步,攔到身前。明箏賭氣向另一邊走,又被寧騎城快一步攔住。

    “寧騎城,你想幹什麽?”

    “對呀,這話該我問你,”寧騎城收斂起笑容,沉下臉道,“你以為這是你家菜園子,這是禦花園,不是什麽人都能來逛的,你進宮多日怎麽一點沒有長進……”寧騎城臉色驟然一變,一把抓住明箏拎著她快步躲到假山後麵。盞茶功夫,一隊宮女和太監舉著宮扇華蓋烏泱泱走過來,中間一乘八抬鑾輿,遠遠望去珠翠錦袍一片炫目。

    “你也想有一天坐到那上麵去?”寧騎城壓低聲音問一旁的明箏。

    “呸,我才不要坐到那上麵。”明箏皺起眉頭。

    “那你為何進宮?”寧騎城看似漫不經心地問道。

    明箏警惕地向一旁挪了一步,沒好氣地道:“我為何要告訴你?”

    “你我緣分不淺,別忘了我還是你的恩公。”寧騎城看著明箏,“或許我可以幫到你呢?”

    “哦?”明箏腦子飛快地轉了起來,她瞥了他一眼,既然他主動說可以幫她,那就給他找點事做,最好把他嚇跑,省的他再跑來纏住自己,“好呀,”明箏點了下頭,“我想狠狠整治那兩個嬤嬤,你能幫我嗎?”

    “什麽?”寧騎城緊繃著的臉一顫,“為何?”

    “怕了吧,”明箏嘲諷地撇了下嘴,然後一臉怒容地開始控訴,“這兩個嬤嬤可惡至極,她逼我們背《女誡》,什麽狗屁文章,我隻看了一眼,就看不下去了,你讀過嗎?你聽聽給評評理,上麵說:古者生女三日,臥之床下,弄之瓦磚,而齋告焉。臥之床下,明其卑微,主下人也。弄之瓦磚,明其習勞,主執勤也……你聽聽,憑什麽女子生下要睡地下,難道女子不是人?我父親在世時,便隻讓我讀四書五經,從未聽聞有什麽《女誡》。”

    “這是你看一眼記下的?”寧騎城眼眸深邃地望著明箏,顯然想到別處去了。

    “還多了去了,我不說了,總之肺都要氣炸了,我才不去背詠它,不背……”明箏氣鼓鼓地說道。

    “以前,東塘胡同李府,原工部尚書李漢江有一獨女,名李如意,五歲即過目能詳,你可聽說過她?”寧騎城突然問道。

    明箏一驚,乍然從寧騎城口中聽到父親和自己的名字,不由愣怔,眼神裏一片恍惚,方知自己失言,片刻後故作輕鬆地笑著搖頭道:“不,不知道。”

    寧騎城嘴角擠出一個似是而非的笑容,陰陽怪氣地說道:“姑娘,依你這性子,在宮裏活下去實屬不易,非被嬤嬤整死不可。”

    “所以呀,在她們整我前,我先整整她們。”明箏咬牙道。

    寧騎城搓著雙手,問道:“你說說看,怎麽個整法?”

    “往狠裏整。”明箏說道。

    “怎麽個狠法?”寧騎城又湊近一步問道。

    明箏皺起眉頭,思忖片刻,終於下了決心:“我聽說有一種藥粉,沾到身上奇癢無比。”

    “就這……”寧騎城忍住笑,不由想到自己詔獄十八般酷刑,真不知她過目後會如何評說?“這種藥粉還真有,叫‘半步顛’,沾到身上走出半步就癢痛發作,又痛又癢。”

    “會不會死人?”明箏急忙問道。

    “不會,你聽說過有癢死人的嗎?”寧騎城忍不住笑起來。

    “你也會笑?”明箏看著眼前這個一身甲胄的男人,笑得像個孩子似得,發現他去下偽裝,竟是個異常英俊的男子,不由開心地說道,“你長這麽俊,幹嘛天天繃著臉?”

    寧騎城第一次聽到有人居然敢當著他的麵誇他俊,臉上一片陰晴不定,正待要發作,明箏突然道:“喂,算我沒說。”

    “‘半步顛’你要還是不要?”寧騎城陰著臉問道。

    “要。”明箏略一思考,“夜裏送來,我很好找。”

    “為何?”寧騎城一愣。

    “我被嬤嬤罰‘提鈴’。”明箏道。

    這一句,又把寧騎城生生給逗樂了,“‘提鈴’?”寧騎城笑起來,“怪不得你要‘半步顛’,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