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陰差陽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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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蕙蘭殿裏眾秀女坐在各自座上,大殿裏氣氛詭異,已少有人安心讀典,而是三三兩兩聚頭議論紛紛。

    午間膳堂裏的事,一傳十,十傳百,把一個秀女得神仙寶物的事傳的神乎其神。本來這些秀女多出自民間,識字不多,但從小耳濡目染聽著上一輩的鬼神故事長大,不由不信。眾人談鬼說神很是盡興,不知不覺都過了半個時辰了,還不見兩個嬤嬤的身影。

    這時,中間兩排起了喧嘩,不少秀女驚叫著躲到一邊。上午還春風得意、最早背出《女誡》的兩個秀女,一個臉腫脹成皮球,一個臉像從泥漿裏拎出來一樣,又黑又青。許是痛癢的原由,兩人不停地撓著臉,抓出血跡。兩個秀女對看著,又哭又鬧。

    幾個宮女聞訊跑過來,也是束手無策。有宮女便催促:“快去請嬤嬤。”一個宮女轉身跑出大殿。

    隔著出事秀女兩排座位,有四個秀女並排坐在一起,她們神情異常嚴峻地盯著那兩個出事秀女。

    菱歌終於忍不住,捂住臉,“我受不了,我不幹了。”

    其他三人相互對視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幹的?”拂衣冷冷地問道。

    秋月把手指向綠竹:“是她。”

    “是我,我緊張失了手,多放了一顆。”綠竹哭喪著臉,麵帶愧疚地承認道,“不過,翠微姑姑說了,過個月把便會好,頂多留個疤。”

    三人一起瞪著她。“我就說嘛,她定是嫉妒人家比她聰明,才多下了顆。”拂衣一臉厭棄地說道。

    秋月拍拍菱歌道:“那小丫頭,還是交給你吧,省的她一失手,放進去三顆。”

    “好。”菱歌咬咬牙,“那小丫頭我挺喜歡的,能不能隻放半顆?”

    “不行。”三人同時答道。

    突然,大殿外一聲咳嗽。四個宮女緩緩走進來分列兩旁,楊嬤嬤和陳嬤嬤一前一後走進來。隻是今日兩人模樣甚是古怪,全然沒有了往日的威儀。楊嬤嬤不停地扭動著脖子,聳著鼻子;陳嬤嬤一隻手一直伸在背後不停地撓著,臉上一副欲罷不能的表情。此時陳嬤嬤顧不上禮儀,一隻手伸進袖筒裏抓撓起來。

    座上的眾秀女終於忍俊不禁,失聲笑起來,笑聲會傳染,接著整個大殿一陣哄堂大笑。

    “放肆……”楊嬤嬤氣急敗壞地拿起戒尺,大喝一聲,“誰再笑?”

    大殿裏瞬間寂靜下來,眾秀女垂下頭,有的捂住嘴,有的幹脆抱住頭。

    陳嬤嬤走到楊嬤嬤麵前,指著背道:“姐姐,你幫幫我,我總覺得背上爬進了幾條蟲子,你幫我看看。”

    “成何體統。”楊嬤嬤臉上陰晴不定的變幻著,她強忍著身上不適說道,“聽宮女說,又有兩個秀女臉上浮腫,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難道咱倆也是水土不服?”陳嬤嬤想起管事太監的話。

    “呸,”楊嬤嬤緊皺眉頭,“在宮裏吃了半輩子飯了,水土不服個屁。”

    “姐姐,我不行了,”陳嬤嬤擠眉弄眼,身體忍不住顛起來,“姐姐,我得找個地方脫去衣服,看看裏麵是不是有蟲子,太癢了,癢……”陳嬤嬤說著,一邊顛著跑出大殿。

    經陳嬤嬤一說,楊嬤嬤也感覺背上爬滿蟲子,她已無心再管這些秀女,強忍著不適大聲說道:“聖上旨意,秀女學習《女誡》,是女子以柔弱為美,以恭順為德,大道有陰陽,世人分男女,男以強為貴,女以弱為美。做到貞靜清閑,行已有恥,秉承此典精義,你們要謹記,此典你們可都能背詠?”

    明箏向冬梅眨了下眼,大聲道:“能背詠。”

    眾秀女也跟著明箏大聲道:“能背詠。”

    “好……太好了……”楊嬤嬤身上火燒火燎,已全無心思,再顧不上其他,轉身便向殿外跑去。一邊跑一邊叮囑身邊的宮女,“你在大殿看著,不許秀女亂跑,我去去就回。”

    楊嬤嬤跑到軒逸閣,路上已把比甲脫下,手不停的撓著脖子,但是越想越覺得事情蹊蹺,心裏越發慌亂。近來萬安宮怪事連連,前兩日有兩個宮女臉部腫脹,管事太監說的水土不服,喝了幾天灶心土也不管用,如今又有兩名秀女臉腫脹起來,比前兩位還厲害,一個都潰爛了。想到此她嚇出一身冷汗,身上更癢了。看來再不能瞞下去了,秀女一事事關國體,豈是她一個小小尚儀局女官能擔待的?

    楊嬤嬤拔腿就去找高昌波。高昌波是司禮監王振手下隨堂,專聽候王振差事,此事定要向他討個示下。

    楊嬤嬤剛走到司禮監側門,便看見小順子懷抱一摞衣袍走過來。楊嬤嬤叫住他:“小順子,你這是去哪兒?”

    “回嬤嬤,剛從浣衣局過來。”小順子看著楊嬤嬤一臉火急火燎的樣子便問道,“嬤嬤有何吩咐?”

    “快,引我見高公公,有急事。”楊嬤嬤一邊說著,忍不住用手撓著脖子,也顧不得小順子驚訝的眼神,腮幫上已撓出幾個血印子。

    “爺跟寧大人在正堂說話,這會兒子不知道寧大人走了沒有。”小順子說著,引著楊嬤嬤從側門走進一處偏殿後的幾間廂房前。從一間堂屋裏傳來高昌波洪亮的笑聲,聽見腳步聲,高昌波叫了一聲:“小順子?”

    “唉,爺,是我回來了。”小順子答應著,緊走幾步到門前,“萬安宮的楊嬤嬤來了,說是有急事要見爺。”

    堂屋裏靜默了片刻,高昌波應了一聲:“進來吧。”

    楊嬤嬤急忙掀門簾走進去,卻見裏麵八仙桌旁坐著高昌波和寧騎城,兩個放下茶盞看著她。楊嬤嬤一看寧指揮使也在,逐上前施禮,道:“奴婢見過高公公,見過寧大人。”

    “嬤嬤此時不在蕙蘭殿,跑我這裏所為何事?”高長昌波說著,看見楊嬤嬤臉上血跡,不由一驚,“你這臉上,可是與人撕打過?”

    寧騎城冷眼瞥了下楊嬤嬤,看見她臉上抓痕和渾身難耐的難受勁心裏已了然,沒想到他那瓶‘半步顛’還真被用上了,他忍住笑,十分誇張地道:“誰這麽放肆,敢對嬤嬤下手。”

    “奴婢失禮了,實在是……”楊嬤嬤說著,心裏的委屈泛上來,眼淚在眼眶裏打轉,“高公公,奴婢不敢再相瞞,萬安宮這幾天接連出現怪事,那天失火已查清,犯事宮女已受到重罰。可這兩天又出事了,已有二名秀女臉部腫脹,十分可怕,本以為的水土不服,可是喝過灶心土也不管用。今日這兩名秀女症狀更凶險,奴婢心裏惶恐的很,高公公你要為奴婢做主呀?”

    高昌波站起身,臉上也是驚魂不定的樣子,在屋裏來回踱了幾步。

    “不會是有人下毒吧?”寧騎城雙目如炬,“呼”地站起身,“此次選秀,我幹爹可是擔了大責的。”寧騎城說著,腦子卻想到別處,他今日進宮專門來見高昌波,並帶來了重禮,一斛珍珠,一座紅珊瑚盆景,還有一張鑫福通的銀票。高昌波見此二話不說,已答應放明箏走,還沒商議出怎麽個走法,楊嬤嬤半路殺了進來,萬安宮裏如此不太平,看來此事宜早不宜晚。他看了眼高昌波問道,“膳房裏可否有可疑人?”

    “這……”楊嬤嬤為難地道,“萬安宮裏的太監和宮女都是臨時從四處調撥來的,哪個宮裏的都有,毫無頭緒呀。”

    “寧大人,不如你陪我去膳房看看。”高昌波向寧騎城遞個眼色,寧騎城點點頭,他正有意想去萬安宮見見明箏,便說道,“好,去看看能否查出點端倪?”

    “這個時辰,也該用膳了。”楊嬤嬤滿心歡喜,能叫上這兩位過宮裏去,最起碼也有個震懾的作用,便急急跑前麵帶路去了。

    膳房裏一片喧嘩,一排排案幾前坐滿秀女,大家有說有笑,一改前幾日的陰鬱和不安。原以為下午兩個嬤嬤會逐個查看背詠《女誡》,這一關不好過,沒想到會是如此歡喜結局。

    一下午,兩個嬤嬤不見蹤跡,幾個宮女站在大殿,她們哪裏能鎮住這些秀女呀,大家撒歡過了一個歡樂的下午,用膳時間不到,秀女們便早早跑進膳房,吆喝著肚饑直等著開飯。

    菱歌在進膳房時,被秋月推到明箏身後,她隨著明箏走進來,坐在一處。明箏左手邊是冬梅,右手邊是菱歌。晚膳很簡單,一碗粥,一塊餅。各自領取後坐在矮桌前用膳,隻聽周圍一片呼嚕嚕喝粥的聲音。

    菱歌從脖頸上的護身符裏取出藥丸捏在手心,汗已濕了藥丸,還找不到下手的機會。一旁矮桌前拂衣、綠竹和秋月虎視眈眈地盯著菱歌。菱歌在淩厲的眼神攻擊下抬不起頭來,她越發緊張了。

    明箏側頭突然看見菱歌脖頸上的護身符,吃一驚,似是在哪裏見過。雖然這個護身符很細小,更加精致,但形體很眼熟。她好奇地靠近菱歌,小聲問道:“這位姐姐,可以讓我看看你脖子上掛的香囊嗎?”

    菱歌正愁沒機會接近明箏,一聽此話,莞爾一笑,道:“是娘親留給我的。”

    明箏伸手捏住那個物件,這是一塊被磨得光可鑒人的烏木,散發著一股奇香,像個小盒子,上麵刻著一隻狐狸頭,四周鑲著四顆五彩的石子,奇巧精致,明箏讚歎道:“真漂亮,姐姐,你是狐族人?”

    菱歌身體一僵,眼神愣怔著,失聲問道:“你如何得知?”

    明箏指著她脖子裏的物件,壓低聲音道:“這種護身符,隻有狐族人有,而且每人都有一個,是出生時大祭司給的。”

    菱歌更是驚異,她眼神閃亮壓低聲音問道:“你可是認得狐山君王?”

    明箏搖搖頭,但是她從《天門山錄》中知道,狐山君王是狐族少王,老狐王所立。

    菱歌更加起疑,問道:“你如何知道狐族護身符?”

    明箏一皺眉,暗暗自責多嘴,她不能提那本奇書,隻能敷衍道:“是從一個朋友處得知。”

    “請問妹妹的名字,以後也好多多來往。”菱歌一笑問道。

    “喊我香兒即可。”明箏為了防止這個秀女再問其他問題,急忙端起粥碗,先堵住自己的嘴巴,咕嘟咕嘟喝起來。

    菱歌斜眼看著明箏喝下粥,心裏一陣可惜,如此秀麗的少女喝下那稀奇古怪的百香轉筋散不知會變化成何種模樣。雖然她的直覺告訴她,這個香兒很有可能是她們要找的人。不過,她心裏還是有些忐忑,她為何叫香兒?

    她一抬頭,看見一旁那三個秀女心滿意足地望著她,菱歌氣不打一處來,不過想到君王的重托得以完成,便也徒然輕鬆起來,端起粥碗一氣把涼粥喝完,幾口吞下餅子,摸了下肚子,似乎沒吃一樣,便嘟囔起來:“進了宮,連飯都吃不飽。”

    菱歌扭頭四下張望,這才發現膳堂已空了大半,不僅身邊的那個秀女不見了,連一旁那三位一直監視她的狐女也不見了,菱歌罵了句土話,也跑了出去。

    用過晚膳,離回寢殿就寢,還有半個時辰。秀女們三五成群在花園裏閑逛。明箏和冬梅也走了出去,一想到今晚不用“提鈴”,明箏就想出萬安宮到其他地方逛逛,對冬梅一說,冬梅臉都白了。

    “香兒,這裏可是宮裏,不能隨便走動的。”

    “不能隨便走動?那我進宮來做什麽?”明箏撅著嘴,硬拉冬梅走向宮門,看見門前站著幾個太監,大門已上了鎖。看來根本出不去,明箏悶悶不樂地往回走,怪不得好些人家都不願送女兒進宮,原來宮裏的日子如此難熬。

    明箏有些懊悔自己的任性和魯莽,一賭氣跑進宮裏,但是想出宮恐怕不容易。她搓著臉頰,總覺得臉上沾了米粒,又癢又漲。一旁的冬梅一把拽住她的手,驚愕地叫道:“香兒,你的臉?”

    明箏也覺得很不舒服,看見冬梅發慌的眼神,忙安慰道:“沒事,可能讓蚊子咬了。”

    “二月裏哪來的蚊子,”冬梅叫起來,“媽呀,香兒,你的臉也腫起來了……”

    明箏捂住臉,想想那幾個秀女的可怕模樣,心裏一慌,丟下冬梅向花園裏水池跑去。蓮花池裏的冰在午後的日頭下融化了大半,明箏跪在池邊,看見水裏晃動的倒影:一個完全陌生的麵孔十分恐怖的呈現在水中,臉腫得變了形,眼睛被擠成一條縫。明箏嚇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心想:這下好了,仇還沒報,容先毀了。

    突然,水池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明箏沒有回頭,她怕嚇住冬梅,叫道:“你快走開呀……”

    “這位妹妹,”明箏聽見不是冬梅的聲音,一回頭,看見一位陌生的宮女,她看上去頂多有二十歲,眼睛下方有一顆痣,很是瘦弱。她突然跪下來,對明箏道,“妹妹,我是這裏一名宮女,求你一件事,不知妹妹是否應允?”

    “何事?”明箏急忙扶起她問道。

    “你若有機會出宮,勞煩替我送一封家書好嗎?”宮女眼睛一紅,眼淚順著臉頰掉下來。

    “你如何知道我能出宮?”明箏問道。

    “你是秀女,如今出現病症,定是不能留下的。”宮女再次跪下,哀求道,“我進宮八年,日日思念家中親人,即便不得相見,向他們報一聲平安也是好的。”

    “好。”明箏最是見不得別人難過,她扶她起來,“我若出宮,定會跑這一趟。”

    宮女哆嗦著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布囊,抖著手塞進明箏手裏,轉身跑了。

    明箏大致一看,布囊上有字,便急忙塞進自己貼身的衣服裏,捂著半張臉向寢殿跑去。路上遇見幾個秀女,明箏低著頭躲過去。

    “明箏……”一個低沉卻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明箏嚇一跳,她瞬間便分辨出是誰,這個人真是陰魂不散,雖說他的‘半步顛’幫了她,但是他卻以報恩相要挾,好女不跟男鬥她抱定了主意。

    她沒有回頭,隻聽見沉重的靴子踏在石板上,一個高大的身影攔在身前,寧騎城眯起雙眼打量著她,她看出他倒吸一口涼氣,他發現認錯了人,後退了一步,但並沒有走開。

    明箏心裏感歎真是禍兮福所倚呀,逐放了心,向他緩緩施了一禮,寧騎城再狡猾,此時也定然認不出自己了,明箏淡然一笑,大搖大擺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