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1章 照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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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樣,這回的全家福,還是以窯洞為背景,全家人麵南背北根據輩分和個兒頭分成兩排,第一排的都坐著,後麵一排都站著。

    隻是這次坐在中間的柳長青、孫嫦娥、柳長春抱著的小家夥又換了人,正中間的柳長青抱著小萱,他右邊的孫嫦娥抱著柳萊,左邊的柳長春抱著柳若虹。

    柳岸指著孫嫦娥懷裏的小家夥問:“這是柳萊?看著咋有點德國味兒咧?”

    柳俠說:“這貨有點返祖,像他太奶奶,眼是藍色兒哩,可明顯,不過也可漂亮,跟個皮娃娃樣。”

    真哩呀?”柳岸驚奇:“那脾氣咋樣?鬧人不鬧人?”

    不鬧人,”柳俠搖頭,“至少比柳若虹乖,都是自己抱著奶瓶兒喝水,可待見您奶奶跟您娘,回來三天,都不咋叫您六叔跟您六嬸兒抱了,您六叔天天說他沒良心,說要給他送給您娘當孩兒,您娘說不要,她說她想要妮兒,一群光蛋孩兒,沒意思。”

    柳岸笑:“俺娘想妮兒都想魔障了。”

    柳俠想到秀梅每每說起如果有個女兒的時候那不勝神往的樣子,也笑了起來:“柳若虹跟萌萌現在哩裙子都是論堆兒咧,您娘看見漂亮哩就想買。”

    柳岸指尖點著柳若虹的左臉頰:“哎,厲害妮兒這兒是咋著了?”

    一說起柳若虹,柳俠一陣無奈:“淘力了唄,上樹掏小蟲兒窩,叫樹枝掛哩,您奶奶提起她就發愁,怕長大找不到婆家。”

    柳岸無語:“俺奶奶可真是哦,孩兒才幾歲,就開始發愁找婆家了,掛哩狠不狠?不會落疤吧?”

    不會,可淺一道,就是出了點血。”柳俠肯定地說,“萌萌說她是往上爬哩時候掛住哩,她還堅持給那一窩兒小蟲兒蛋掏完才下來,小雲用唾沫給她抹了兩下就沒事了,我離開家哩時候這些痂已經掉完了。”

    柳岸感歎:“明明是小妮兒,咋會比孩兒還野咧?要是跟小萱換換就好了。”

    柳俠連連搖頭:“可別,小萱現在也不省心,我來之前您伯還因為他賠了牛福春家五十塊錢。”

    不是吧?”柳岸驚訝,“我知這貨沒有看起來恁老實,不過也不像戳大禍哩樣兒啊。”五十塊錢在外麵的世界不算什麽,在柳家嶺很多人家,現在還是一大筆錢。

    才不是,這貨膽兒正著咧。”柳俠說,“牛福春你還記得吧?牛金寶家東隔壁,頭發成年不洗,跟老鴰窩樣那個。”

    貓兒說:“想起來了,他咋了?”

    柳俠說:“他想給他死了男人哩妹子介紹給您伯,您伯拒絕了,牛福春可能提前已經跟別人吹過牛了,您伯一不願意,他覺得老丟人,惱羞成怒,到處跟人說,是您伯先對他妹子有意思的,是他找人算了您伯哩八字,說您伯就是光棍兒命,是他們家主動不願意咱呢。

    牛福春哩小孩兒跟小萱一班,可能聽大人說得多了,他也跟著胡溜,說您伯是個老光棍兒,小萱聽見了,也不吭聲,小雷愛瞎搗鼓,您三叔給他買了一瓶膠水,還剩半瓶,小萱拿到學校,偷偷倒到那孩兒哩茶缸裏……”

    柳岸嚇了一跳:“沒出事兒吧?”膠水如果喝進去,後果可就嚴重了。

    沒,”柳俠說:“膠水不溶解於水你忘了?那孩兒喝了一口水,覺得味兒不對,趕緊往外吐,結果正好吐到他同桌哩腳上,同桌那妮兒可厲害,對著牛福春哩孩兒就又嚼又罵,還端起他哩茶缸潑到他身上,最後那膠水,就弄到腿上跟鞋上了。”

    腳跟鞋粘一塊,鞋脫不下來了?”貓兒問。

    柳俠笑:“可不是嘛,那時候是九月幾號吧,天還熱著咧,都穿得薄,那孩兒穿個破背心跟褲頭,胳膊上也甩上了一點,咋都洗不掉,難受得要死。”

    柳岸扶額:“小萱這貨咋想哩呀,咋會想起來倒膠水?”

    柳俠說:“回到家審訊他,他可有理,說那孩兒好胡說八道,就該給他哩嘴粘起來。”

    那,最後咋弄了?”貓兒覺得,雖然最後沒鬧出大事,柳長青也不可能就賠點錢就算完,就算牛福春不追著鬧,家裏也得管教小萱。

    柳俠說:“這事兒,不修理小萱肯定不中,要不他以後給人下毒i藥倒硫酸咋弄?可修理狠了大家又都舍不得,尤其是您大伯,他現在慣孩兒慣哩不行,小雲小雷跟萌萌又跟狼羔子樣護著小萱,誰都不讓說一句,您大爺爺想了半晌,最後叫給您五叔打了電話。”

    柳淩回到柳家嶺,馬上就去了學校,然後帶著小萱一起去了牛福春家。

    牛福春其實和牛三妮兒的本質很像,背後嚼人時利嘴如刀,當麵對陣立馬慫成一灘屎,柳茂去他家賠錢的時候,就小萱倒膠水的事道了歉,可同時也很不客氣地警告牛福春,讓他以後管著自己的嘴。

    牛福春麵對柳茂都倒不過個兒來,更何況麵對柳淩?

    柳淩牽著小萱的手一出現在他家的坡口,牛福春就萎了,塌腰縮肩,吭吭哧哧一句囫圇話不敢說,拽著他婆娘的袖子,讓女人去應付。

    柳淩把一袋子水果和滋養品交給諾諾不敢語的女人,問她孩子在哪裏,他想帶孩子到榮澤或原城醫院去看看。

    女人暈頭漲腦地說,不用去醫院,小孩兒沒啥事,就是有膠水的地方發緊,不舒服,還有就是鞋子脫不下來,腳難受,不過柳成賓和關淑萍說了,不用管,過幾天自己就能好。

    柳淩也知道,人體不停地進行著新陳代謝,膠水會隨著代謝的細胞慢慢脫落。不過,他還是進了屋,把那個死活不肯再去上學的孩子叫出來,讓女人燒了點熱水,用自己帶來的洗滌液混合成了半盆溫水,指導著讓那個孩子清洗沾著膠水的皮膚,最後再用水泡和鞋子粘在一起的腳。

    他說:“每天都這樣泡兩次,同時用手輕輕地摳粘著的地方,慢點摳,別摳流血,過幾天,膠水就會掉光了。”

    比街頭小叫花還像小叫花的孩子臉漲得通紅,隻會小雞啄米似的點頭,手忙腳亂地按柳淩說的洗著自己。

    除了夏天去鳳戲河裏玩水,他還沒有真正地洗過一次腳呢。

    小萱從看到牛福春開始,就撅著嘴,一聲不吭地拿白眼珠剜他,看到那個孩子,倒是有點扭捏。

    爸爸告訴他,膠水是有毒的,即便沒有毒,如果人喝進去,嘴巴和食道被粘住了,人沒準就被餓死了。

    柳淩拉過小萱的手,說:“來,給牛永健道歉。”

    小萱就不太情願地看著別的地方說:“對不起,我不該往你茶缸裏倒膠水。”

    牛永健紅著臉不知道該怎麽辦,雖然老師教過,別人說“對不起”的時候,自己應該說“沒關係”,可是,他說不出來,他覺得那是課文裏的城裏人才會說的話。

    柳淩說:“那,牛永健,俺走了,明兒我跟小萱再來看你。”

    牛永健點了個亂七八糟的的頭,算是知道了,從頭到尾,他一句話也沒說過。

    走到坡口,小萱忽然回頭說:“我不該給你倒膠水,可你嚼俺二伯也不對,下一回你要是再嚼俺家裏哩人,我不給你倒膠水,我,我打你。”

    柳淩哭笑不得地抱起了忿忿不平的小家夥,對不自在地扭著手送他們離開的女人說:“嫂子,別送了,俺走了。”

    柳淩帶著小萱,連續去了牛福春家五天,第五天,柳淩送了他一個很漂亮的文具盒,牛永健的鞋子也終於脫掉了,。

    他們離開時走到坡口,小萱依然不情不願地回頭說:“牛永健,文具盒是俺爸爸擱京都買哩,可貴,你明兒去學可放好哦,別叫丟了。”

    柳萱倒膠水事件到此結束。

    柳岸笑著問:“小萱到現在都還在惦記那個文具盒吧?”

    柳俠說:“嗯,您伯說哩,牛永健現在都快叫小萱給盯出毛病了,老怕碰著磕著那個文具盒,又不敢放家裏不往學校帶,那小萱就會說他把文具盒丟了,得跟他去家裏檢查。”

    貓兒笑得仰倒在床上:“惹著小萱這種肉糙兒哩貨,牛永健也是活該倒黴啊。”

    柳俠跟著躺下:“咦,小萱還覺得自己虧了呢,不說那五十塊錢跟那一大袋子吃食和文具盒,您五叔就回來幾天,時間恁寶貴,還得天天去看牛永健,這才是小萱最不情願哩。”

    柳岸偏過頭,用額頭輕輕碰了碰柳俠的臉:“是啊,這才是最虧哩。”

    兩天就著躺著的姿勢,繼續看相片。

    柳岸指著後排正中間最高的兩個人:“平常也不覺得,為啥一照相,俺六叔跟小葳哥看著這麽像咧?”

    柳俠嗬嗬笑:“倆傻大個兒。”

    嗯~,”柳岸搖頭,“不光個兒像,臉也像,除了俺六叔那個齙牙。”

    柳俠往貓兒身邊靠了靠:“你再看看,除了他倆,還有誰越來越像?”

    柳岸指了指站在照片上站在柳俠右側的柳魁,又指了指柳長青:“大伯跟大爺爺。”

    嘿嘿嘿,”柳俠傻樂起來,“真奇怪哦,我小時候可多人說您大伯長得像您奶奶多點,我也那麽覺得,現在一照相,他這臉哩輪廓,還有表情,簡直就跟您大爺爺一個模子裏刻出來哩樣,以前哩照片都沒這麽明顯啊。”

    柳岸說:“我聽人說,父子兄弟,可多都會越長越像,連聲音都會變得慢慢可一樣。”

    哎呀真哩,”柳俠興奮地說,“前幾天,我黃昏跟小雲小雷他倆耍哩時間有點長了,清早睡了個懶覺,您大伯喊我起來吃飯,他走到咱那窗戶底下先咳嗽了一聲,我以為是您大爺爺咧,還有一回,是您三叔咳嗽,我還以為是您大伯咧。

    現在要是隔著牆看不見人,您大爺爺、大伯、三叔他仨,隻說一兩句話哩話,我經常弄錯。”

    我咋覺得三叔好像瘦了咧?”柳岸指著穿著夏季警服的柳川,“好像還有點黑。”

    柳俠把照片拉近點,仔細看了看:“就是唦,您三叔前一段不是去黨校學習了麽,軍事化訓練,每天晌午走正步練軍姿,下午文化課,培訓結束後正趕上該收秋,他又跟人換了班,回家掰蜀黍出紅薯,幹了好幾天,曬得狠了。”

    貓兒問了一句:“俺三叔那商店今年生意咋樣?”

    柳俠說:“可好,他東邊那個賣化妝品哩生意不中,給門麵轉租給他了,他就代理了個小家電品牌,冬陽,上個月,光冬陽豆漿機就賣了四百多個,電風扇也賣哩可好。哎,你看您三嬸兒這穿戴,就該知店裏生意好不好,您娘跟您四嬸兒穿哩套裙,也是您三嬸兒買哩。”

    照片上的曉慧,穿的是一件墨綠色重磅真絲連衣裙,一千多塊,不過曉慧皮膚白,穿上這件衣服特別趁。

    秀梅和玉芳穿的是同質同款同花型的套裙,秀梅的是深紅花墨綠葉子,玉芳的是黃花淺綠葉子。

    玉芳一直覺得這裙子太花太洋氣,不好意思穿,照相這天被眾人逼著才穿上的,所以看起來有點不自然。

    秀梅在腦後鬆鬆地挽了個傳統型的發髻,這是經過她自己略略改良的現在榮澤中青年婦女中最流行的發型,穿著花色雍容的套裙,收腹挺胸,麵帶微笑,比玉芳自信多了,顯得她的衣服都比玉芳高了一個檔次。

    貓兒說:“我咋覺得俺娘看著比我擱家時候還年輕咧?”

    柳俠說:“俺都這麽覺得,您娘現在可是領導望寧大街女性時尚潮流的人物,對麵那個照相館哩老板娘現在都跟著她學搭配衣裳咧,你沒看出來,您娘還擦了口紅咧。”

    貓兒翻身,趴在床上,仔細看照片:“哎,真哩呀。”

    柳俠也翻過來趴著:“您小葳哥、我、您六叔,俺幾個按著她,您小蕤哥給她畫哩。”

    其實,小蕤當時還要給秀梅塗眼影和睫毛膏的,被秀梅擰著臉蛋兒給罵了一頓,最後小蕤隻好在比較開放的曉慧臉上試了試,因為睫毛膏質量不怎麽樣,曉慧眨巴了幾下眼睛,就在眼睛下弄了一片黑,被眾人集體給否決。

    貓兒說:“俺娘要是生到城市,能當大明星。”

    柳俠伸手拉過放相片的小紙箱,扒拉著翻了一會兒,抽出一張照片:“給,看這張。”然後繼續扒拉。

    貓兒接過一看,眼睛立馬睜得溜圓:“咦,小叔,俺娘這是要翻天哎。”

    這是一張柳葳拉著秀梅跳舞的照片。

    高大俊朗的柳葳穿著筆挺的白襯衫黑西褲,頭發三七開,抿得油光鋥亮蒼蠅拄著拐杖都站不住腳;

    秀梅這次穿的是件花色穩重低調華麗的旗袍,依然是原來的發型,隻是梳理得精細緊致了很多,口紅這次也更明顯一點,還帶了個珍珠樣的耳墜和看上去像是一套的珍珠項鏈。

    兩個人擺的是個正在跳交誼舞的姿勢,秀梅的左手搭在柳葳肩頭,右手搭在他左手,眼眸微垂,一派高貴冷豔。

    柳岸讚歎:“喔,這要不是後頭哩背景是鳳戲山跟老柿樹,俺娘這簡直是豪門貴婦麽,小叔,這旗袍哪兒來哩?”

    柳俠往貓兒跟前放了兩張照片:“您小蕤哥買人家影樓淘汰下來的舊的,耳墜啥哩是擱馬鞍橋市場批發哩,塑料哩,一百塊錢一堆。”

    貓兒說:“俺小蕤哥眼光不錯啊。”

    柳俠說:“看相片背麵。”

    貓兒把照片翻過來,見上麵寫著兩行字:貓兒,娘好看不好看?像不像電影明星?

    貓兒遺憾:“唉,本來打算拿出去跟同學顯擺一下咧,這下不中了。話說,俺小葳哥這油頭滑麵哩形象真經典啊。”

    柳俠說:“都是您小蕤哥哩手筆,他本來是想給您小葳哥中分哩,您娘不願意,說她不跟漢奸跳舞。”

    貓兒又拿起一隻照片:“喂小叔,俺小蕤哥這是拍了一套搞笑民國專輯嗎?”

    柳俠說:“這張是您三嬸兒想出來哩。”

    這是一張秀梅、曉慧和丹秋的合影,三個人都是穿著旗袍,挽著一樣的發髻,畫著一樣稍顯濃豔的妝,櫻桃紅唇的那種,而且這次不但帶了耳墜和項鏈,還有手鐲,腳上都是繡花鞋。

    三個人都看上去特別的端莊溫婉,一派賢淑,很像是貓兒看過的一張油畫,人物的民國味道特別濃。

    可惜,三個人都是坐在柳家大院的大樹疙瘩上,背後的景色是鳳戲山和大柿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