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2章 照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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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岸看得十分無語:“這對比……真藝術,俺三嬸兒還真是有想法啊!”

    柳俠又遞給他一張:“那張不算啥,看這張,達西先生們,每個人脖子裏頭纏三斤重哩緞子圍巾。”

    啊?”柳岸接過來,隨即大笑起來,“啊哈哈哈,還興這樣啊?”

    照片上柳魁正身站在中間,柳川和柳鈺分站在他左右,仨人都是歐洲十九世紀早期男人的打扮,黑色燕尾服白襯衫,如柳俠所說,每個人脖子裏還纏了一堆雪白好像還帶蕾絲花邊的頸飾,黑褲子,黑禮帽,眼神溫和中有著不動聲色的傲慢,隻是,柳鈺好像沒忍住,有點笑場。

    而這次身後的背景,是柳家窯洞以堂屋為中心的那幾間,門上都有褪色的對子,牆上是一串串已經剝去了包衣、黃橙橙的玉米穗,還有幾串紅辣椒和兩隻風幹的兔子,牆下幾棵指甲草開得正豔。

    柳俠說:“您四叔不中,光笑,拍了半天才拍成。”

    柳岸說:“為啥你跟六叔不上?”他沒問柳淩,這種有點搞怪的事情,他覺得好像跟五叔不搭界。

    柳俠說:“就三套衣裳,你知不知孩兒?照相館裏這東西真都是樣子貨,你看您大伯他們穿可排場吧?其實,後頭連縫都沒縫。”

    為啥?”貓兒奇怪。

    方便唄,”柳俠說,他把右手盡量張開比劃了一大拃,“您四叔穿這件,後頭用書夾子夾起來這麽寬,您小蕤哥說,三百八十斤的大胖子照樣能穿,後頭開半尺寬的縫,反正照出來也看不見脊梁,前頭人五人六就妥了。”

    貓兒發自肺腑地感歎道:“咱國家哩人還真是有創意啊。”

    你看看這一張。”柳俠又拿出一張。

    貓兒捏了個角和柳俠一起看。

    這是一張室內的照片,民國風格。

    柳鈺一家四口坐在炕上,柳鈺的頭抿得油光,穿著紅色帶團花圖案的長袍,外麵罩著一件黑色對襟小褂;玉芳穿和他長袍同色同質的裙裝,挽著發髻,帶著珍珠樣的塑料耳環和項鏈,也擦了口紅。

    柳鈺旁邊坐著紮著朝天小髽鬏的柳若虹,玉芳旁邊坐著剛剛剃了茶壺蓋的小萱。

    柳岸說:“以前咱都說小萱跟個招財童子樣,柳若虹這一拾掇,跟小萱差不多。”

    柳俠說:“嗯,您奶奶說,他倆就是菩薩身邊那倆小童子,所以您四叔哩生意才會恁順當恁好。”

    柳鈺的廠子現在非常穩定,長年有活兒做,因為凡是和柳鈺合作過的那些客戶,都和他形成了長期的供貨關係,柳鈺之所以現在手裏沒有很多的現錢,是因為他一直在添置新機器和模具,年前還又買下了廠子後邊二十幾畝空地,蓋了幾間廠房和倉庫,掙到的錢隨即就又做了投入。

    柳岸說:“俺四叔哩閥門質量好,他又守信用,所以生意才好。”

    柳俠說:“您奶奶說,東西再好,也得有運氣,運氣不好,再好哩人跟東西都能埋沒了。”

    柳岸說:“俺奶奶說哩也有道理,咱小萱跟柳若虹確實一看就可有福。哎小叔,這是啥?咋沒挪開咧?這麽美哩畫麵,這編織袋看著有點出戲。”

    柳俠歪著頭看了看:“這是您三嬸兒擱榮澤帶回來哩舊本兒,高三的學生一考完,就跟解放了樣,可多給書本就就地扔了,不要了,還有人幹脆給書給點著燒了,這裏頭,可多本兒都隻用了一部分,有些跟新哩差不多,您三嬸兒就找了幾個比較懂事的學生,幫她把還有空白頁的本兒給收起來,回來給弄到咱那兒哩學校,叫小孩兒們隨便使。您四叔也擱望寧哩職業高中收了點,跟您三嬸兒收哩加一堆,好幾編織袋,回來先擱到咱堂屋炕邊上了,照相哩時候光顧著把炕上騰了騰,忘了下頭。”

    柳岸問:“不是說,叫石頭溝哩孩兒也去咱村兒上學哩嘛,他們去了多少?”

    柳俠搖頭:“一個都沒,吳老三不幹大隊書記後,石頭溝徹底沒人管了,現在都快成原始社會了。沒法,人要是自己往下禿嚕,誰也救不了。不過咱村去年沒有一個中途退學哩,可多人都說,反正不交錢,賴好叫孩兒都混個小學畢業,說不定能出去找個事兒幹;彎河來咱村上學哩今年也多了好幾個。”

    貓兒問:“俺四叔又擱咱村兒往他廠裏招人了?”

    柳俠說:“嗯,柳老四哩三孫兒,就是原來跟您小葳哥可好那個,關家窯哩一個妮兒,還有紅賓。”

    紅賓去俺四叔廠裏了?”貓兒有點驚訝。

    上次柳家老院那邊幾個人跟孫嫦娥說了難聽話後,柳魁和幾個兄弟商量好,堅決不再慣著柳長發那幾個糊塗蛋了,怎麽忽然又妥協了呢?

    柳俠說:“上回老院兒那幾個人跟您大爺爺您奶奶胡攪蠻纏哩時候,紅賓擱旁邊看著咧,他也恁大了,好歹念過幾年書,比他爹媽懂道理,知自己那樣,出去確實沒法弄,他就叫您成賓書給他借了初中哩書教他,學得還可刻苦咧。

    您四叔那兒正好需要人,他跟您大伯、您伯、您三叔都商量了,才叫紅賓去。

    貓兒,你發現沒?您四叔看著不靠譜,其實到大事上心裏可有底兒,他知,您大爺爺雖然為了您奶奶要給老院兒那邊幾個人點警告,可他也知,看著太爺爺擱中間夾著難受,您大爺爺自己也可難受,所以您四叔才主動提出來紅賓這事,算兩邊都給了台階;不過,也是紅賓自己長大了,知努力了。”

    紅賓就是比貓兒大兩個月,因為會說話比較早,小時候經常被柳鈺當做貓兒成長過程的參照物,老擔心貓兒有毛病的那個。

    貓兒其實和紅賓不熟悉,因為貓兒上學早,貓兒連跳帶蹦上四年級的時候,紅賓才去上學。

    不過貓兒聽到紅賓終於出來的時候,還是挺高興,他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什麽。

    不過,咱村兒哩人忽然又對上學有熱情了,這件事不是最主要哩。”柳俠說。

    那是為啥?”貓兒彈了一下照片上的小萱,“小財主樣,還挺厲害,會陰人了。”

    柳俠說:“公安局招合一批合同民警,您三叔有倆名額,叫關強他小兄弟跟琰寧去了。”

    琰寧是何家梁的小兒子,去年高考落榜,小孩兒長得精神,還懂事,高中成績也不錯,柳川知道自己有兩個名額後,第一個想起的就是他。

    柳家最艱難、何家老爹又給柳魁臉色看的時候,何家大哥二哥對柳魁非常好,力所能及的情況下經常偷偷貼補秀梅,現在有了機會,孩子又正好爭氣,柳川正好了了自己和大哥一個心願。

    沒想到,這件事對柳家嶺、彎河這些窮山溝裏的人們刺激特別大,那是公安局啊,別說是合同民警,就是臨時工他們也沒敢想過。

    不過他們也隨即聽說,能被柳川帶出去的人都是高中畢業,反正讀柳家嶺小學也不要錢,村裏的人抱著一絲絲希望,就沒有家長再跟往年一樣讓孩子退學,而這是柳長青近幾年一直都在頭疼的事。

    柳俠、柳淩、柳葳、柳岸雖然飛得更高更遠,但他們的起點讓柳家嶺其他人望而生畏。

    差距過大,不但沒有激勵作用,還讓處於後麵的人感到絕望,柳鈺和柳川帶出去的這些孩子,剛剛好,肯定有難度,但使勁跳跳,沒準兒就夠著了呢。

    陰差陽錯,歪打正著,”貓兒說,“其實,也可以說是俺大爺爺有福,遇到難題哩時候,總有人能幫他解決。”

    柳俠說:“您曾爺爺跟你說法相反,他說您大爺爺是自塑金身,自己成就的貴人,當然,也是他跟好多人命裏的貴人。”

    嗯?”貓兒想了想,“曾爺爺水平高,總結哩好,我作文小學水平,詞不達意。”

    柳俠說:“咱倆差不多。”

    貓兒指著相片說:“四叔結婚後,俺四嬸兒就一直帶著萌萌,這上邊沒她,妮兒不會難受吧?”

    柳俠搖頭道:“沒,萌萌可懂事,您四叔四嬸兒本來是跟他仨一起照哩,萌萌死活不肯,她要跟您伯一起照,您伯他倆照了好幾張,我給你找找。”

    很快,柳俠翻出好幾張有柳茂和萌萌的照片。

    第一張是萌萌自己的,小姑娘穿著一身嫩粉色帶白邊的連衣裙,梳著高高的馬尾,雙手背在身後,站在院子裏的大櫟樹前。

    十一歲的女孩子身形已經長開了,亭亭玉立,微微仰著頭,表情調皮又自信。

    柳俠說:“翻過去看看。”

    柳岸翻過來:“哥,看,我是不是長大了?”

    柳岸笑起來:“真長大了,我滿共離開家一年多,她咋一下長這麽高咧?還漂亮哩不像山裏哩妮兒。”

    柳俠說:“你不也一樣?擱機場,我都差點認不出來你,臭貓你長這麽快幹啥?我都快抱不住你了。”

    柳岸說:“誰說哩?我再長高點你也能抱住,不信來試試。”說著,他放下了照片,翻身把胳膊張開。

    柳俠哭笑不得:“我就是個比喻嘛。”不過,他還是特別開心地也張開了胳膊。

    兩個人緊緊地抱在了一起。

    柳岸好半天都沒鬆手,柳俠嘿嘿笑著拍他的背:“這麽想小叔啊孩兒?嗯?臭貓兒,你……”

    貓兒忽然鬆開胳膊跳下床,三步兩步就竄進了門口的衛生間:“看著相片老美,不想起來,憋了半天了。”

    聽著衛生間嘩啦啦的水流聲,柳俠笑道:“你個大臭貓,我還以為你是老年輕,火氣太旺了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