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6章 歌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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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俠眼睛的餘光看到了那個包間裏東倒西歪群魔亂舞的一群人, 雖然裏邊燈光昏暗, 但他還是碰巧看清了其中一個人的臉:雲健。

    那放肆而滿含惡意的笑聲裏也有柳俠熟悉的聲音,這讓他確信自己沒有看錯。

    跟柳俠相撞的人幾乎和柳俠同時開口, 也在模糊不清地說著“對不起”, 然後兩個人都無視了對方,一個跌跌撞撞往出口的方向跑, 一個伸出手,推開了即將關閉的門。

    “幹嘛?你誰啊?”離門口最近的人幾乎是跑到了柳俠麵前,伸手就把他往外推。

    這人比柳俠矮大半個頭,卻一下把柳俠推得後退了一步,而他後麵有兩個人也已經到了柳俠麵前,同時伸出手推他:“看什麽呢?你走錯地方了。”

    柳俠抵抗著三個人的推搡, 指著一個一邊大笑一邊瘋狂地扭動身體搖晃腦袋的人說:“我找他,雲健,雲健。”他說著, 就大喊了一聲。

    “嗯, 誰啊?”

    “我操,這誰?”

    “艸他媽,幹什麽呢?”

    “誰這麽討厭啊,嚇死人家啦。”

    ……

    房間裏一陣混亂,所有的人都扭頭看向門口。

    柳俠看著對麵好像還在做夢一樣的雲健, 一陣寒意從腳底升起:“雲健?”

    雲健直愣愣地看著柳俠,至少三四秒鍾才開口:“你,你, 七兒?”

    一個半躺在沙發上摟著個女孩子嘴對嘴喝酒的黃頭發男人突然坐起來,對門口還推著柳俠的三個人吼:“他媽看什麽呢?關門呐。”

    三個人“哦哦哦”地放開柳俠,一起伸手關門,但因為柳俠站的位置,門關不上。

    第一個來推柳俠的人問:“你進不進來?”

    柳俠右手推著門不讓關上:“我不進,雲健你出來。”

    雲健跟喝懵了似的往柳俠跟前走。

    黃頭發突然跳起來,一把拉住雲健:“幹嘛?你特麽這樣想去哪兒?”

    柳俠一腳把門跺得打開,完全靠在後邊的牆上,衝過去就拉雲健:“雲健,快出來。”

    雲健衝拉他的黃頭發說:“這是我同學,我跟他……”

    “誰你也不能出去。”雲健沒說完就被黃頭發打斷了,然後黃頭發又語氣惡劣地衝柳俠說,“這是我開的包間,你要找雲健改天吧,今兒我們有事。”

    柳俠推開過來拉扯他的人,十分強硬地說:“雲健是你的犯人嗎?你說不能出去他就不能出去?”

    黃頭發十分驕橫地說:“對,我說不準他出去他就不能出去,怎麽著?你特麽誰啊?來我地盤上耍橫?”

    柳俠冷笑:“你不怕牛皮吹太多炸了自己的嘴?哪兒是你的地盤?是這個歌廳還是京都?哎我操,去你媽的。”他突然抬腿,一腳踹向站在他左手的人。

    那兩個人突然動手,合力把他往外推,同時還想把門關起來,被柳俠一腳踹出去一個後,另一個瑟縮了一下,站在門口不知所措。

    柳俠上前兩步,扯著雲健的肩膀上的衣服就往外拖:“走。”

    可同時,他聽到身後的“咣”地一聲,回頭看,門被關上了,剛才拉扯他的小個子靠在門上,表情慌亂中透著決絕。

    柳俠鬆開雲健,走回門口按下一個開關,屋子裏有了正常的亮度,滿屋子的齷齪狼藉一覽無餘。

    煙霧繚繞,茶幾上和茶幾周圍都是煙頭、啤酒罐和幹果殼,沙發上的女孩子一頭紅發,過於濃重的眼影和口紅太紮眼,讓人無法看清她的麵容,超短的毛衣和低腰牛仔褲讓她身體中間部分完全暴露在外麵,白花花一片。

    包括雲健在內的七個人,頭發的顏色和發型沒有一個是正常的,雲健紮起來垂到肩下的樣子已經是最好的了。

    但這並不是柳俠最在意的,他在意的,是除了黃頭發和那個女孩子,其他幾個人明明處於靜止狀態卻還在微微搖動的頭。

    柳俠兩天前才在郭麗萍墊三輪車的報紙上看到過“搖.頭.丸”這個東西,柳岸今天早上反複交待他到歌廳不要點飲料和泡好的茶,也是出於這一類的考慮。

    柳俠深吸一口氣,用正常的語氣對黃頭發說:“抱歉,我馬上要離開京都了,找雲健有點急事,我們現在必須出去談談。”

    然後,他不等黃頭發的回答,再次衝雲健伸出手:“走吧。”

    “我說了雲健今兒現在不能走。”黃頭發走過來擋在了柳俠麵前,非常強硬地說,“兄弟,我不管你是誰,今兒這兒我說了算,你想找雲健改天隨便,今天不行。”

    “老舵,我沒事,我……”

    “我說了不行就不行。”雲健的話再次被黃頭發打斷,他轉身盯著雲健,那表情要居高臨下就有多居高臨下。

    剛剛被柳俠強按下去的怒火再次噴薄而出,柳俠一把抓住老舵的後脖領把他甩到了沙發上:“去你媽的,你以為你誰啊?光天化日你還想搞綁架?”

    他說著,抓起了雲健的胳膊,拉著他就走。這個房間是個中包,沒多大,他們幾步就走到了門口。

    可他們沒能走出去,老舵跟個瘋子一樣撲上來,從後麵抱住了雲健,嘴裏還破口大罵:“雲健,我.操.你媽,你就是想害死我們。”

    柳俠鬆開雲健,再次揪住了黃頭發,可這次,他沒能把他甩出去,黃頭發死死地抱著雲健,瞪著柳俠的目光瘋狂而恐懼。

    柳俠反而冷靜了下來:“放手,雲健是我兄弟,我隻帶走他;你們跟我沒關係,要死要活我管不著,所以我不會報警。”

    黃頭發眼神狂亂:“你特麽不用報警,雲健現在一出去,自然有人報。”

    柳俠知道,跟這人好說好商量是不可能解決問題的,他眯起了眼睛:“我再說一遍,放手。”

    老舵不但沒放,還一用力,把雲健給甩到了電視機跟前:“滾你媽的蛋,你算老幾,你說讓放老子就得放?”

    柳俠沒再看老舵,他看著趴在電視機上的雲健。

    雲健好像被電視機硌著了,他捂著肚子對柳俠說:“七兒,柳俠,你走吧,改天我去找你。”

    柳俠勃然大怒:“放屁,你特麽會去嗎?你一直都知道我在京都,這麽多年你去了嗎?”

    雲健捶了一下電視,忽然一禿嚕坐在了地上:“我去找你幹什麽?讓你笑話嗎?你,老黑,毛建勇,老大,你們一個個都春風得意腰纏萬貫,是不是天天都想找到我跟我炫耀?炫耀你們特麽雖然出身貧賤卻青雲直上,就我特麽一事無成混成了個癟三?”

    柳俠踢飛了一個被老舵帶過來的啤酒罐,一把把企圖過來阻攔他的老舵甩到牆上,徑直走到雲健跟前,拽起他一條胳膊就往外拖,同時對著堵門的小個子吼:“滾,再敢擋路我他媽一腳踹死你。”

    小個子的頭不停地搖擺著,卻沒有走開,反而伸平了胳膊去擋門。

    柳俠這次沒心軟,他拖著不停“哎哎”亂叫的雲健過來,拽著小個子的頭發一把將他甩開,在老舵撲上來之前,打開門走了出來。

    老舵不甘心,這次衝著柳俠撲上來:“我.操.你媽你想害死老子。”

    柳俠把雲健扔到牆邊,掄起拳頭砸在了老舵的臉上:“你再給我罵,你再給我罵,你再給我罵……”

    “哎哎,哎哎,你怎麽打人呢……,啊——,打人啦,打架啦,快來人呐……”

    一個領著孩子正好從對麵包間出來的年輕女子看見老舵滿臉的血,嚇得大叫了起來。

    昏暗的走廊裏除了他們幾個,沒有其他人,歌廳的包間隔音是特別加強過的,裏邊又都開著音樂在唱歌,沒人聽到女子的呼叫聲,隻有對麵包間的人從門縫裏正好看見,嘩啦啦全都跑了出來。

    有人跑到走廊拐角處打開了照明的大燈。

    柳俠還在按著老舵在打:“你再給我罵,你再給我罵……”

    年輕女子領的小男孩大哭了起來:“爸爸……”

    可能是孩子爸爸的男人和另一個個頭高大的男人走到柳俠身邊,但他們搞不清楚狀況,沒敢硬拉,隻是拍著柳俠的肩膀勸他:“哎兄弟兄弟,消消氣,再打這哥們兒就不行了。”

    柳俠氣昏了頭,理也不理繼續掄著拳頭揍:“你再給我罵,你再給我罵……”

    又有一個包間有人偶然出來,看到這一幕喊了自己的朋友,柳俠他們被圍了起來。

    兩個個頭比一般人高壯的男子互相看了看,一起過來拉住了柳俠:“哎,兄弟,差不多行了,有什麽事不能說呢?打出人命多不值啊,是不是?”

    柳俠被兩個彪形大漢架巴著,不得不起來,可他不解氣,起身時又死命地跺了老舵兩腳:“他媽垃圾,人渣。”

    老舵抹著臉上的血,惡狠狠地瞪著柳俠:“你特麽等著,一個外地癟三,看老子不找人弄死你。”

    “艸你媽你來啊。”剛剛準備去拉起雲健的柳俠猛然轉身,一腳又跺在了老舵的肚子上,然後就收不住了,一腳跟一腳的跺,“你來啊,來弄死我啊,來啊……”

    “哎哎,怎麽又打啊。”

    “我.操.兄弟,還打啊?”

    “哎呀,這小孩兒長得這麽秀氣,怎麽這麽凶啊,這是想把人打死啊。”

    “這是多大仇啊。”

    “是不是給帶綠帽子了啊?別的事不能這麽大仇吧?”

    “那個也夠嘴賤的,打不過還不知道閉嘴。”

    “哎,那個怎麽頭一直有點晃,不會是吃……”

    “啊,不會吧,這家歌廳賣——”

    “可是你看他真的很像,報紙雜誌上最近一直在說這個。”

    ……

    柳俠再次被那兩個大漢給拽住,也有點理智回籠了,他喘著粗氣去拉雲健:“起來,跟我走。”

    雲健抱著頭靠在牆上:“你走吧,別管我了,我就這樣了。”

    柳俠瞪眼:“什麽?你再說一遍,你什麽樣了?”

    “就是你剛才說的唄,垃圾,人渣。”雲健頭靠在牆上,吹著眼皮子說。

    柳俠氣結,噎了兩三秒才說出話:“雲健,你特麽跟這種人渣混在一起還有理了是吧?”

    雲健說:“物以類聚,我們這種失敗者,在你們眼裏不都是人渣嗎?”

    柳俠腦子有點空,他大喘著氣找不出話:“我,我,我……我操……,雲健,你特麽八十年代重點大學的畢業生,出國留學幾年,你特麽跟我說你是失敗者?”

    “不是嗎?在你們眼裏不是嗎?”雲健伸長了腿,徹底禿嚕成一幅街頭無賴的模樣,翻著眼看柳俠:“你恐怕在心裏嘲笑了我無數次吧?京都人,在你們麵前一直高高在上,現在你們一個個都是百萬富翁億萬富翁了,而我狗屁不是,沒有事業沒有房子沒有車子,找不到事做甚至沒有錢上交生活費,所以連自己爸媽都嫌棄。

    你每年都給我爸打電話問我的情況對吧?他告訴過你嗎?沒有吧?嗬嗬,知道為什麽嗎?他嫌我丟人,我出國花光了家裏所有的積蓄,現在狗屁不是,我親娘老子都嫌我丟人,知道嗎?”

    柳俠看著雲健熟悉的臉,忽然像在看一個陌生人,他怎麽都沒辦法把眼前這個蒼白消瘦冷漠頹喪的人和219那個活力四射的雲健聯係在一起。

    雲健曲起雙腿,把臉埋在手上笑了起來,笑完了,抬頭看柳俠:“沒什麽說的了吧?嗬嗬,好了,你走吧,我這樣的癟三不配和你這樣的成功者站在一起,平白辱沒了你榜樣一般的勵誌人生。”

    雲健說著,扶著地就想站起來,可他滑了好幾下,最後又禿嚕了下去。

    柳俠沒去拉他,而是冷笑了兩聲,惡狠狠地一腳踹在他臉上,在幾個女子的尖叫驚呼聲中,蹲在了雲健跟前,手指直接戳在他臉上:“你表演完了嗎?難得有這麽多人看,我覺得你應該再多表演一會兒。”

    雲健被他那一腳踹懵了,茫然地看著他,頭還在不停地顫抖。

    柳俠又狠狠地戳了他一指頭:“你特麽去美國不是學舞蹈的嗎?怎麽改行學演戲了?看來學的還不錯啊,剛才那一段多經典,你不是從那些無病呻.吟的爛小說爛電影電視裏跑出來的主角吧?接下來你是不是還要眼神悲涼地訴說你的內心多麽孤獨寂寞,全世界都沒人理解你內心的苦悶?”

    他忽然揚手一巴掌摔在了雲健的頭上:“你別特麽矯情了行不行?你失敗?你癟三?你特麽十年前重點大學畢業,你在那麽多人連火車都沒坐過的時候去世界上最發達富裕的國家留學,到現在你連給自己爹媽個生活費都沒有錢,你還有臉矯情埋怨父母無情?我特麽要是你爸爸我一泡尿咕嘟死你了,還會讓你有機會在這裏賣弄寂寞痛苦?”

    正好一個服務生端著茶盤擠進來,可能是要看看發生了什麽事,柳俠劈手拉過他,拽到了雲健臉前:“你看看,這小孩兒最多十**歲,你跟你那群垃圾朋友在歌廳醉生夢死抱怨全世界的時候,他在一趟一趟端著茶水伺候你們,他沒有你們那些狗屁理想和情懷,可他會按月給父母寄生活費,所以他不會被父母嫌棄。

    他可能隻有初中或高中畢業,他沒有上過大學更沒有出過國,他甚至都不知道二十六個英文字母,可在我心裏,在我的朋友們心裏,他跟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所謂成功者一樣,也是成功者。

    而你,雲健,現在,你在我心裏,真他媽狗屁不是。”

    一個人抱住了柳俠的肩膀:“小叔,別這麽說,雲健叔叔他隻是一時受挫,有點難受。”

    同時,有兩個人一左一右站在了雲健身邊,一人一支胳膊把他往起拉:“你可真長本事了啊,會在公眾場合撒潑了。”

    雲健抬起頭,嘴唇動了動,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懷琛和冬燕笑著勸圍觀的人:“哎呀,同學多年不見,開玩笑呢,各位都回去吧,房間可是按時收費的。”

    可圍觀的人隻是退後了些,並沒有散去,相反,又有幾個包間的人聽到消息湧了出來,加入圍觀的行列。

    看到雲健,一些觀察力敏銳的馬上發現了問題。

    “這個人是不是吃搖.頭.丸了?”

    “好像是。”

    “應該是。”

    “那那幾個人還管他,這種人就讓他去死。”

    ……

    柳俠對被他拉過來當臨時配角的服務生說:“抱歉,耽誤你工作了。”

    服務生有點靦腆地笑著說:“沒有,謝謝您剛才的誇獎!”

    “昂?”柳俠一愣。

    服務生很職業地點頭微笑:“先生再見,我要去給218的客人送茶了。”說著,從微觀的人群中擠出去走了。

    柳俠又楞了楞。

    柳葳拍拍他:“小叔,咱回去吧。”

    柳俠看雲健,雲健已經被黒德清和毛建勇拖了起來,兩個人推著他也正要擠過人群往他們的包間走。

    柳俠又回頭看,發現老舵居然還在,而且他身邊站著個人,這人個頭兒不高,三十五歲左右,麵貌平常,麵容溫和,但是,這個人一隻腳是踩在老舵的右大腿上的,也是因為這隻腳,老舵才到現在都沒動。

    柳俠看那人,那人也看柳俠,對他露出個很……酷的微笑。

    柳俠:“您是……”

    那人隨意地擺擺手:“沒你的事了,唱歌去吧。”

    圍觀的人也都看到了這一幕,本來看著雲健離開,也隨之準備離開的這些人又都停住了。

    柳俠心裏有疑惑,還想再問一下,卻見靠近走廊口那邊一個身材高大、麵目有點凶的男人忽然拍了拍巴掌:“不好意思各位,今兒歌廳出了點意外,讓各位受驚了,為了表示歉意,今天各位的消費全部打五折,好了,現在事情已經過去了,請各位回到自己的包間去,我們要做一點後續的處理。”

    凶惡的人說話有分量,懷琛和冬燕勸了半天都不肯離開的人群,這會兒半分鍾不到就消失了。

    而踩著老舵的人再次對柳俠擺手:“沒你什麽事,你們也快回去吧。”

    柳葳對那人說了句:“謝謝!”拉起柳俠就走。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