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灰蒙蒙的光線裏，來自大浴河畔幾十位國語教師坐在教室的後麵，她們臀下的板凳是特訓班姑娘們從老鄉家裏借來的。姑娘們不知道什麽鬼子的奴化教育到底是什麽，但是都知道月正元是她們的最優秀的國語教師，不管他上什麽怎麽上大家都願意配合。

    一群棉衣還裸著棉絮、亂蓬蓬頭發裏還夾著灰土、草葉的姑娘們麵前，三尺土台上擺放著兩套課本，一套是日偽編印的漢奸課本隻放在課桌上應付日偽人員檢查；另一套是月正元、月氏族長、望天楊根據月氏族長甲午戰爭之時的教材組織編印，犧牲了月正元近一周的晚上油印的抗日課本，對學生進行氣節教育，培養學生及青少年民族氣節，師生組織起來與群眾，家長打成一片的愛國、抗日宣傳。

    預備鈴聲響過，門外響起皮靴叩擊地麵的聲響。姑娘們把目光集中在門外的泉香楊身上，更令人驚奇的是泉香楊像天仙一樣漂亮……

    所有評委、聽課者、姑娘們都帶著疑惑的眼神……

    他們在想什麽？月正元來不及多想，很鎮靜地微笑著走上講台，令全教室的人十分驚訝：泉香楊本是特訓班不起眼的一名學生，卻當上了日語課的教師。誰也沒有想到她像那些日本教官、教員和翻譯一樣，除了擔任日語課教學向學生灌輸東亞共榮之外，還有一個特別神秘的任務直接監視像月正元等中國教員的言行。

    而月正元是裝糊塗還是沒把泉香楊看在眼裏，他模仿著普通話說：“今天來聽課的所有老師都是三聖縣城縣有名的專家。專家走到我們教室來，說明楊樹灣的學生是最棒的。同學們，上課！”姑娘們在班長一聲“起立”之後齊刷刷站起來，給月正元、給聽課者施禮之後坐下。月正元從他們的眼神和緊抿的嘴唇，已猜到他們對新知的渴望至深。

    月正元先用柔順的、慈祥的目光看著姑娘們，再用溫和的、柔美的、那時稍有的普通話，開始進行第一環節的題解。他對作者的介紹和時代背景的闡述，讓在座的人如醉如癡：那甜甜的笑容就像河邊、山坡上那些叫不出名的野花般燦爛；那流暢優美的語言恰似嘩嘩流動的波浪，還有幾隻白鷺緩緩從河麵上飛翔。

    姑娘們認真地聽講，他們的課桌課凳全是用厚厚的楊柳木板放在石頭上的，稍一動，就發出“吱吱呀呀”的響聲。黑板既寬又長，幾乎占了東麵的一麵牆。

    “這篇課文，我想同學們都預習過了，誰能講述這個故事？”月正元用溫和的目光期待著大家。

    預習？講述故事？楊樹灣的姑娘們還是第一次聽老師這樣講課。在這之前，他們一直在“先生講，學生聽”的課堂中接受灌輸，現在讓學生自己講述故事就覺得十分新奇。

    教室裏一片沉寂，靜得能分辨出野兔、野雞的叫聲，能聽見大浴河冰麵下流水的潺潺聲，“唰、唰唰、唰、唰唰……”像有誰在指揮似地，齊整而動聽。

    同學們仍然端端正正坐著。

    月正元靜靜看著他們，看著這是些純樸厚道河邊長大的孩子，他們的眼神仿佛在敘述大浴河畔的每一個故事。

    “同學們，誰能講起老楊樹和大浴河的故事？”月正元想從家鄉的故事引導姑娘們再去講述書裏的故事。

    “我講老楊樹的傳說。”

    “我講大浴河的故事。”

    ……

    月正元被感動了！他想姑娘們不知道預習，不會講課文裏的故事，錯，不在他們。他們從生下來，也沒離開過大浴河，還是從課本上認識了汽車、火車、輪船，他們從小就跟著父母在牛背上踏遍了大浴河畔，並熟識河岸的每一條路，能叫得出每一種魚蝦、樹木和野草、野鳥的名稱，真是些“小老山”！心中不由升起一份愛憐，我看著他們……他們多麽需要走出大浴河了解更大的世界啊！

    泉靈楊的眼睛濕潤了，不由自主地將輪椅靠近講台，慌忙擦掉漩在眼眶裏的淚。月正元的心頭一陣酸熱，在黑板上寫下“請同學們學著用講《老楊樹的傳說》的方法講述課文裏的故事！”，字寫得很大很工整。

    一陣鈴聲響過，同學們見老師們走出教室才知道第一節課下了。

    誰知道一下課泉香楊就跑了過來，一再向月正元建議為了特訓班學生和教師的安全在特殊環境下務必遵守日偽教育的章程。月正元並非懷疑泉香楊，而是覺得他們已經在來的路上了。

    上課了，月正元進行那種令人反感的教育。帶著姑娘們經過“元神殿”前即供“天照大神”的地方必須立定行九十度脫帽“最敬禮”，說什麽“日本天皇萬世一係”，日本要實現“八紘一宇”，全靠天照大神的“唯神之道”。

    姑娘們互相遞個眼神，“吱呀呀，吱吱呀呀……”輕微的響動聲之後，立刻又恢複了安靜。姑娘們端端正正地坐著，漠然地朝月正元微笑。

    月正元心頭又一次發熱，他覺得他和姑娘們相互間的距離在逐漸縮短。有這些愛國的姑娘們的配合，還怕什麽日偽的檢查嗎？他重新拾起抗日課本，在講述課文之後，進入範讀全文，講解字詞，讓學生劃出表現人物性格、品質的句子，教師在課堂上列出人物性格表；然後和同學們一道分析課文。

    神道上響起急促的馬蹄聲，柳仙客跑進教室門口輕敲了一下房門，都知道鬼子來了！於是教室裏嘩然一片桌麵上換上了漢奸課本。

    柳邊在漢奸泉金楊和浪泉等八個鬼子的陪同下走進了教室。“誰上來背誦‘一剛淳互感’？”月正元那溫和的、柔美的聲音又蕩漾在教室裏。

    “我？”

    同學們在“咯咯”地偷笑。

    月正元向發出聲音的方向看去——楊燕手托著大辮子衝月正元縮縮脖，吐吐舌頭。

    “楊夫人會嗎？”全班都在為楊燕擔心，因為她入學最晚的一個。

    “吱吱呀呀”桌凳的扭動聲、“噓噓”的議論聲、“咯咯”的嬉笑聲、還有到黑板上填表同學的跑步聲，交織成一張撕不開、理不清的混響網。

    楊燕跑上了講台流利地背誦：“我們的校訓是‘一德一心，剛健不屈，淳原樸實，互敬互愛，感恩戴德。’”為了記牢這些東西，月正元把校訓頭一個字編在一起，讓同學們死死地記住了每句的頭一個字。

    透過灰暗的光線，讓聽課的老師們看到了飛揚的塵埃，它們多像跳動的音符啊！——

    幾十雙眼睛充滿著天真、充滿著希望……坐在窗台下聽課的月氏族長情不自禁打開窗子——深深吸了一口包含著泥土香氣的空氣——仿佛看見漫山遍野的山花盛開，像一盞盞太陽燈照亮了灰暗的教室，照亮了老師們的心，仿佛看見一個個夢的天使，帶著理想的翅膀在開滿花朵的小河邊、山坡上飛翔！

    楊燕繞過了月正元的背後跑了下來。

    “來！大家齊背誦一遍！”月正元說。於是姑娘們毫不情願地齊聲呼喊：“一德一心，剛健不屈……”

    柳邊也舉起大拇指稱讚月正元的教學。然而浪泉盯住了一個漂亮姑娘，他想摸一把她的臉蛋被她的手拒絕了。惱羞成怒的浪泉用生硬的中國話喊道：“背誦反省的‘五條’！”

    那姑娘怎麽也不起來！浪泉瞪著一雙狼眼盯著她，刀抽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