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ThemeOfBuns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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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我跟你一起去嗎?”楚銘靠立在一邊,紀千羽掛斷電話,垂下手,他也隨之站直,聲音來得很低沉。紀千羽轉動眼珠看向他,這個動作她做得很僵硬,瞳孔在濃重的暗光下泛出一種玻璃般堅硬脆裂的灰色,像是隔了幾秒才反應過來楚銘說了什麽。
“路加不喜歡和陌生人接觸。”紀千羽慢慢地搖了搖頭,卻又向楚銘伸出了一隻手。
“給我一杯冰水,借我一樣東西。”她說。
楚銘依言照做,目送她喝完了冰水,將東西貼身放好,推開藍調的門,走出周遭的繁華與暖燈,融進望不到盡頭的夜色。
冰冷的水與凜冽的冬將她的五髒六腑都凍住,而後用力地胡亂絞在一起。十二月的北風從街上穿過,周遭燈紅酒綠,依然無可避免帶著料峭的孤冷。身上的衣服很快被寒風吹透,浸滿黏膩的陰冷,被她用力裹緊,像是已經無法感知基本的溫度,對一切都來得無動於衷。
路加給的地址離這裏不遠,想到他一直在離自己極盡的地方蟄伏,暗中謀劃著一舉一動,紀千羽唇角寡淡地一勾。這種感覺來得何其熟悉,這十幾年來他們一直就像這樣,同住一個屋簷下,卻對彼此帶著挫骨揚灰猶不能解的恨意,為了達成這一目的,也算使盡千方百計。
以往這個時候,她是有些興奮的。博弈雖然有輸有贏,不過壓上賭注的那一刻往往足夠刺激,在乏善可陳的人生裏也算是一件值得放上注意力的大事。這也是她頗為自傲的一個本事:在這個家她雖然一直處於劣勢,不過唯有在賭命的博弈上,她從來不輸穩贏。
畢竟她除了自己的命,也沒什麽能作為賭注的東西,像是個輸紅了眼的瘋狂賭徒,為了翻盤已經失去了理智,什麽都不怕,什麽都敢賭。
這樣的日子哪一天結束,未來究竟如何發展,她也許曾經無望地祈願,又或者根本從來未曾想過。
而現在一個選擇終於無可抑製地到來。
她還沒有蟄伏到驚天翻盤,將所有人都踩在腳下的那天,已經先贏回了自己的一點賭資。她無所依憑時不管不顧慣了,如今終於開始觸底反彈,卻已經不願將好不容易擁有的一點希望都押在上頭。
當一個人開始賭不起的時候,或許就是即將一敗塗地的時候。
但是她輸不起。紀千羽路過傅遇風的小區時繞進去看了看。她熟悉的那扇窗戶如今安靜沉默地和夜色暗成一片,她仰起頭看了一會兒,在冷風中瑟縮著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這一盞燈的光芒來得昏暗微弱,卻是她在人間擁有的全部萬家燈火。
她未曾奢求過,卻僥幸曾經擁有。如今有人想將這些從她身邊奪走——
這感受果然比她想象的來得更加折磨,卻也給了她勇氣,讓她抗爭到底。
路加的棲身之處在附近的一家茶樓三樓,坐落在繁華的商業街一側,不知道是他買下的還是來自康尼的臨時征用。紀千羽推門進去時向裏麵掃了一眼,古色古香的竹塌木桌,雕花屏風,泛著歲月的古舊色,在凜冽的冬日裏從腳底泛出陰森的涼意。金發碧眼的美少年沒個正形地坐在當中,顯得極為突兀。
他身前擺著喝茶用的小幾,紀千羽在對麵坐下,抬起茶杯漫不經心地淺淺啜了一口。茶水冒出的熱氣模糊了兩人肖似的眉目與劍拔弩張的氣氛,路加單手撐著額頭,勾著唇一派溫良地看著她。他這麽看著人時太過有欺騙性,明澈純淨得如同孩子。但本質終究無從掩飾,從眼中玩味地泄露出些許。
“你瘦了,狄安娜。”他說,視線在她身上慢慢滑過,像一條吐著猩紅信子的毒蛇。如同被陰冷地舔舐一遍,紀千羽將茶杯放回到小幾上,開門見山地看向他。
“傅遇風呢?”她心平氣和地問。路加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歪著頭看她一會兒,饒有興味地笑了。
“我要是不說呢?”他勾著唇,似笑非笑地抱怨,“狄安娜,我不太喜歡他,你能不能換一個我看著順眼些的男朋友?”
“看來你是不想說了。”紀千羽朝他笑笑,手伸進大衣口袋裏,平靜地掏出了她向楚銘要來的東西。
一把鋒利的長匕首。
“我們上次見麵時,我這麽跟你說過。”紀千羽垂著眼睛,慢條斯理地褪下刀鞘,抽出一抹開了刃的雪亮刀鋒。她盯著刀尖上的銳光看了一會兒,輕描淡寫地重複了一遍上次臨別前她說過的話。
“他要是出了什麽事,我就拿你陪葬。至於我能不能做得到,你可以拿命來試。”
“路加。”她抬起頭,朝他唇角一揚,露出個冰涼的笑來。
“現在你既然弄出了這樣的事來,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你做好了死的覺悟?”
“不,我很怕死的。”路加笑了起來,輕描淡寫地隨手也扔了一把刀在桌上。這是把菱形的軍刺,刀鋒不反光,血槽暗沉沉地隱藏在鐵刃的身後。路加慢條斯理地拿起軍刺,指尖在刀柄上輕輕摩挲,出口的聲音低柔得令人毛骨悚然。
“一定要找他嗎?”
“一定。”
“他和紀秋馥呢,你選誰?”
“不用你管。”
“你這麽在意他,他又有多在意你呢?”
“關你屁事。”
“倒是不關我什麽事。”路加慢條斯理地拿到軍刺,淡淡地笑了。
“但是……我想試試。”
怎麽試?紀千羽為他的話短暫地愣了一瞬,腦海中瞬間警鈴大作,然而路加的軍刺已經帶著風直直朝她刺了過來。起身躲開已經來不及,紀千羽咬著牙盡力偏頭,手裏的長匕首不閃不避地朝路加揮了出去。
匕首揮到肉的觸感清晰地留在刀鋒上,身上卻沒傳來想象中的痛感。紀千羽一瞬間毫無來由地心跳如擂鼓,視線顫動,不受控製地朝旁邊看了過去。
一隻手擋在她的臉頰旁邊,替她攔下了路加的軍刺。軍刺上的血槽往下滴著血,將她的衣袖慢慢染成暗色的一片。
她熟悉的手。
傅遇風的手。
紀千羽像是沒法接受這樣的現實般怔愣了片刻,隨即整個人劇烈地顫抖起來。她帶著無限驚惶與恐懼猛地站起身,踉蹌著後退兩步,下一秒卻又撲了上來,瑟縮著去碰傅遇風的手,卻又沒有觸碰的勇氣,手在他掌心與刀柄的上空哆嗦得不成樣子。
“別過來。”傅遇風向後退了兩步,看著她,下意識將鮮血淋漓的手藏在身後。他的臉因疼痛顯得蒼白無比,嘴唇沒有絲毫血色,定了定神,朝她露出個安撫的笑來。
“我……沒事。你怎麽樣?”
“遇風……遇風?”她渾然不覺地僵硬站著,像是被傅遇風退後的兩步刺痛了眼睛,抓著心口用力地急促喘息,眼中的恐懼已經積聚到崩潰邊緣。她呆呆地看著傅遇風的手,像是不明白為什麽一柄刀會將血色浸滿他修長的指尖,臉上的神色怔忡而恍惚。
這是一雙鋼琴家的手,修長有力,骨節分明,能在黑白琴鍵上張開十二個跨度,指尖稍硬,掌心幹燥暖和。她喜歡去牽他的手,被十指交纏地握住的時候,像是被這個人細密溫柔地保護著。
而現在它這般鮮血淋漓的樣子,從身體到心都排斥得厲害。紀千羽狼狽地彎下腰,近乎聲嘶力竭地幹嘔著,她今晚之前已經吐過一次,現在絞成一團又被人大力撕扯的胃實在不堪重負,已經連綠色的膽汁都嘔出了一些。傅遇風不忍地低歎,朝她伸出手,猛然聽見旁邊傳來幾下零落的掌聲。
“我還以為綁著你手的繩子已經足夠結實了?”路加在一旁稍稍揚眉,饒有興致地抬手鼓了兩下掌。他的胳膊也被紀千羽的匕首劃傷了一道,正往外冒著殷紅的血,整個人卻像是毫無察覺般若無其事。
“沒想到被掙脫了啊,時機剛好,拿一隻手救了狄安娜一命,太值了。”
紀千羽彎著腰,雙眼在一片猛然湧上的水霧中陷入白茫茫一片,像是五官也被這片水霧完全封閉起來,整個人虛弱無力地跌坐在地上。傅遇風轉頭朝路加看了一眼,疼到一片慘白的臉上忽而浮起一個寡淡遼遠的笑。
“我以為你隻堵住了我的嘴,綁了我的雙手,將我扔到後麵無人看守,就是為了讓我能及時掙脫束縛衝出來,替千羽擋這一下。”他輕描淡寫地說,平靜地看著路加微變的臉色,“在刺過來之前,我正對著你,注意到你臨到刺傷前還稍稍調整了一下角度和方向。”
“路加溫斯特。”他無波無瀾地說,道破一個事實。
“你從一開始就不是想殺千羽,是想折我的手吧。”
“但是……讓我有機會護了她一下,我還是挺高興的。”
在路加猛然陰冷下來的臉色中,傅遇風將視線從路加身上收了回來,抬步向紀千羽走過去。短短幾步路,他走得很慢,紀千羽狼狽地蹲在地上機械地不住幹嘔,眼淚流了一臉,整個人都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傅遇風蹲下手,完好的那隻胳膊抬起,輕輕環住紀千羽的肩。
“沒事了,千羽。”他溫和地說,像是在給驚恐倦極的孩子講一個輕柔的晚安故事。
“我們回家。”
像是被一個熟悉的溫度喚回了些許理智,紀千羽眼睛機械地動了幾下,僵硬地抬頭看著他,視線在不小心掃到傅遇風鮮血淋漓的手時頓時反射般劇烈地抽動一下。傅遇風環住她的肩,帶著她慢慢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向門口走去。
血滴隨著腳步一路蜿蜒至門口,在路加的注視中,傅遇風打開門,將紀千羽帶離了這個令她此後數年都將倉皇轉醒、難以安眠的噩夢之地。
而一切也隨之開始。
他們誰都沒有說話,在夜色中無聲地結伴走了一段。紀千羽精神恍惚,傅遇風疼痛難忍,兩人走得跌跌撞撞,步履維艱,在某一處終至無力前行,虛弱地停了下來。
“我好像出了點問題。”傅遇風慢慢抬起手,盯著刀的視線自己也有些怔忡,像是有什麽微弱的火光漸漸熄滅,眼中泛起一絲頹敗空洞的灰色。他遲來地身形稍晃,臉色蒼白地跌跌撞撞前行幾步,無力地靠在牆邊,慢慢滑坐下去。
傅遇風定了定神,視線轉向依然在不自覺顫抖的紀千羽,朝她無力地笑笑。
“千羽,可能要麻煩你幫我聯係一下醫院……然後叫楚銘過來處理剩下的事。我拿到了你母親的大致地址,你現在動身的話,也許還能在校慶之前趕回來,到時候帶著你母親來看你的畫,讓她看看這麽多年過去,她的狄安娜如今也已經長成了這麽好的姑娘。”
“我不去,遇風,我不要找她了,我留下來陪你……”紀千羽蹲在他身前看他,流著淚用力搖頭,搖搖晃晃地便要站起身,“對,打電話,聯係醫院……我馬上去聯係,你等我一下,我很快……”
“別這樣,千羽。”傅遇風低眸,抬起完好的那隻手溫柔地摸摸她被淚水浸滿的臉頰。
“去吧。”傅遇風輕聲說,帶著無限掙紮深深凝視著她,在徹底失去意識之前,疲憊地說出了最後兩句話。在紀千羽臉上血色盡失的蒼白頹敗中,疲憊地閉上了眼。
“千羽,我沒有怪你。”
“隻是大概,永遠也沒辦法原諒我自己……”
曾經掙紮著堅持的一切。
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