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曾是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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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民國一個雪後初霽的冬日,並不安靜的街頭緩緩駛出了一輛轎車。
轎車在這麗陽城並不少見,自打洋人破開中國的大門,似乎馬車這個東西,已經在這個城市裏絕了跡。路上的行人大都臉色陰鬱,膚色是因為長時間的動蕩而不自覺出現的幹黃饑瘦。
坐在車裏的是紀家的大小姐芫徽,她今年十二三歲的年紀,一張小巧素淨的臉上正好嵌了一雙大大的眼睛。芫徽長了一張好看的臉,其韻便在這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上。此刻,芫徽那張還帶了嬰兒肥的臉卻是轉向窗外,向著雪後也並不明快的天。
紀家是這麗陽城裏商會的頭兒。主要賣米麵糧油,其他的像時新的胭脂水粉,洋人的洋氣玩意兒,綾羅綢緞,紀家也都有。如今掌管紀家的,正是芫徽的父親紀聿封。此刻,麗陽城商會的會長紀家的掌門人紀聿封坐在車裏,看著自己的大女兒,卻是一臉的小心翼翼。
芫徽正生著氣。她今年該上中學了,可是紀聿封給她尋得學校,並不是麗陽城其他小姐們上的貴族學校,而是隨處可見的普通中學。她真真不願意離了平日裏關係好的那幾個小姐妹,可是父親不可置否,任她在家又哭又鬧,父親也沒鬆口。
芫徽,今天第一天上學,你可收拾好了書本?”紀聿封思慮了半晌,有些訕訕的看著女兒的小臉,開口卻帶了幾分諂媚。前麵的司機開著車,瞄了一眼後視鏡,又做出一副沒看見的樣子。早就聽說這個紀家大小姐被紀家千嬌萬寵,卻沒想到紀聿封這個在麗陽城呼風喚雨的大人物,卻對著自己的女兒露了這副討好的神色。
芫徽依舊看著窗外,聽見紀聿封的話,她連頭都未動,在紀聿封角度,他隻能看見芫徽披散著的鴉青的長發,因為保養的極好帶著緞子般的光滑。“父親何必這麽問,明明知道女兒就算不滿意也不會不知進退。”芫徽聲音裏帶了幾分江南的吳儂軟語的味道,這是她跟母親長大的原因,雖然在北方的麗陽城長大,她卻帶了南方女子的精致小巧,連說麗陽的粗獷當地話都柔和了許多。
紀聿封更是尷尬,但他明白這女兒一向如此。車裏的氣氛倒是冷了些許,好在車頭一轉,轎車已經穩穩的停在了學校門口。
芫徽頓了頓,氣鼓鼓的拖過她的書包下了車。隻見這中學隱在一片青瓦房中,並不起眼。仔細一瞧,卻是看見裏麵的二層小樓建的十分精致。
紀聿封在她身後開了車窗:“囡囡,相信爹,保管不會坑你。”未等芫徽回頭看他,他已悠悠搖上窗,車轉了個頭跑了老遠,待芫徽回過神,隻有汽車尾氣嗆得她一陣咳嗽。
芫徽沒看走眼,這小樓確實建的不錯,一路走來,隻見青瓦百牆,配了飛簷翹角,好看的緊。這層小樓有三層,一層便是一年級,二層是二年級,如此類推。芫徽推開那扇掛著一年級一班木牌的門,發自內心的皺了皺眉。
屋子裏的課桌瞧著很新,卻隱隱透了一副粗製濫造的樣子,不是芫徽嫌棄這些擺設,在紀家,下人屋裏的擺件也是上號的木頭做的,她家裏擺的那幾張待客的黃梨木的椅子,聽說不知道是哪位名人留下的古董。這樣的桌子,她紀芫徽還真是瞧不上。而台下的同學似乎並不嫌棄,一個個的搖頭晃腦的讀著英語。見她進來,倒是都靜下來,有幾個小姑娘的眼裏明顯有了豔羨,而後排的幾個男生也露出些呆滯。對於他們的反應,芫徽實在是見慣不怪了,她向著台上正授課的年輕男人鞠了一躬,叫了一聲白先生。
姓白的男人點了點頭,他膚色白皙,氣質儒雅,說話也是透了文人書生的雅致:“芫徽嗎?今日可是來遲了些,明日可趕早。”見紀芫徽乖巧的點頭,他微笑道:“前排已經沒位置了,你先且去最後一排坐了,過幾日閑暇了我再重新給你們排座位。”
芫徽抬頭打量自己的座位,是南邊靠窗的位置,此刻陽光正好,洋洋灑灑的透過窗欞,撒在她座位旁邊的男孩子的身上,印出男孩的輪廓。
他穿了一件呢子大衣,看款式很是陳舊。這個年紀正是長身體的年紀,這件大衣穿在他身上,已經緊繃了不少。這個男生生的極好,剪了短短的寸頭,竟是一點沒蓋住那張臉上精致的五官。他的臉是不太健康的蒼白,倒把他的唇襯得異於旁人的紅,仿佛上過胭脂一般。偏偏他幽深的眸子上方生了一雙濃黑的劍眉,生生地壓下幾分女氣,倒顯得他氣宇軒昂。他鼻子很挺,就連芫徽見過的洋人的那挺翹的鼻子,似乎也可以一較高下。與常人不同的是,他似乎並沒有注意到教室裏多了她這一號人,依然垂著眸子,睫毛搭在眼瞼,留下濃密纖長的影兒,似乎他眨眨眼睛,那睫毛就能振翅飛起一般。
芫徽見白先生微笑著看著自己,眼裏似乎帶了幾分鼓勵,便拽著書包,盈盈的坐到了男孩身邊。
這個男生便是十四歲的林靖航。彼時,他看著手裏的課本,琥珀色的瞳孔,卻幽深的看不清情緒。
後來芫徽聽人說,林靖航的父親竟是東北軍閥的手下的得力幹將,後來出了事,林靖航便來了這小小的麗陽城。這群小孩子哪裏懂什麽世麵,一聽軍閥,那自然是覺得罪不可恕,於是爭先恐後的欺辱他,似乎這樣,被漢奸出賣,被洋人割據領土的大仇就能得報。而林靖航似乎並不在乎這些,事實上,出來白先生授課的時候他眼裏帶著的星星點點的渴望,他好像真的什麽都不在乎。
芫徽跟他同桌了一個月,兩個人也並沒有什麽交集,他無視周圍的一切,包括芫徽,而芫徽是這個班裏的開心果,她適應環境快,見的世麵廣,又出手大方,會給同學帶各式的洋氣玩意兒,所以整個班不論男女同窗,也都喜歡她。隻有一個林靖航,全班都忽視他,她也沒必要湊上去主動搭話。她倒是瞧見一次林靖航被幾個二年級的男生摁在巷子裏揍,他也不反抗,任由拳頭重重地落在他清瘦的身上。那是她上廁所時瞧見的,有女同伴低低罵了句活該,急急得拉了她走。
就這樣過了幾天,到了西方的感恩節。
芫徽備了禮物,一個個的分發下來,竟然多了一份。她考慮了半晌,臨放學時,還是塞到了林靖航的桌洞裏。她和林靖航沒有什麽過節,所以對於班裏同學的態度,她並沒有多在意。
林靖航依舊趴在桌上睡覺,似乎沒有聽到下課的鍾響。芫徽皺了皺眉,提起書包出了門。
外麵又起來了風雪,而門口,紀家的轎車始終未見蹤影。
芫徽等了沒一刻,天色已經漸漸陰下來了。芫徽心裏著急,偏偏就是沒人來接她,她冷的跺了跺腳,眼角卻看見林靖航被幾個男孩子推著進了巷子。
正是已經放了學的時間,校園裏空曠而又寂靜,那巷子裏不一會兒就穿出來幾個男孩的叫罵聲和林靖航有些壓抑的痛呼,甚至於那落在他身上的拳頭的聲音都一清二楚。
這無異於是對人性的一個巨大的考驗,芫徽明白,若是放任不管,自己是連人都不配做了。
芫徽思考了半晌,終究小心的站到了巷子口。她自然害怕,可是看見林靖航躺在地上,嘴角帶血,她也管不了那麽多了,忙跑過去扶他。
林靖航看著芫徽,呆怔著眼睛都忘了眨。那頭二年級帶頭的那個大個子一看來了一個小姑娘,眼睛瞪得老大:“你是誰?看不見老子在收拾敗類嗎?”
芫徽攥了攥拳頭,按捺住內心的害怕,盡量讓聲音不抖:“我隻知道他與你無冤無仇,過去的過錯,不該成為你這樣對他的理由。”
大個子皺著眉頭,忽然卻又笑起來:“你該不會是這個小子的相好吧?可真是走了狗屎運,這種漢奸的孩子還有女孩喜歡!”
你嘴巴放幹淨些!”確實被芫徽扶著的林靖航,他站直了身子,立在了芫徽前麵。他個子比同齡的男孩子高,此刻立在她前麵,倒把芫徽整個人都罩在了身後。“謝雲麟,你自詡是烈士之後,沒想到烈士子女的嘴巴就這般不幹淨!”
你!”謝雲麟氣的發抖,抬拳就要打他,被身後的同行的兩個同伴攔下來,那個帶了眼鏡的矮個子湊在他耳邊說了幾句,隻見他眼睛圓瞪,似乎很是震驚。悻悻然的斜了一眼林靖航,“老子下次再收拾你!”
芫徽看著那三個人完全走出巷口,才鬆了一口氣,她是閨閣小姐,平時連自家長輩都沒對她這樣急言令色過,她怎麽見過這般場麵。
林靖航仿佛事不關己一般,撫了撫身上的灰塵,他依舊穿著那件大衣,雖然款式很舊,但是料子不錯,想必當初買的時候也並不便宜。芫徽想起外麵的流言都說他是將軍的兒子,倒也並不意外。但是自己畢竟也算是救了他一次,他不說聲謝謝,連句問候都沒有?芫徽就凝了眉:“喂!林靖航。”
前麵清瘦的身影頓了頓,終究還是回過頭看她,他眼睛是純淨的琥珀色,因此看人的時候總是透了一副純粹之感。
他立在巷子口回頭看她:“怎麽?他們都避我不及,你要跟我一起?恕我直言紀小姐,遠離我你會生活的更幸福些。”
林靖航話說的很慢,他說話是純正的普通話,沒有地方口音,由於還在變聲,他嗓子很粗,但是聲音依舊低沉好聽。
芫徽依舊凝著眉看著他:“我管你是不是什麽漢奸的兒子,也不管別人怎麽看你,我隻知道你是我同窗。況且,就在剛剛,我似乎為你少挨揍出來一份力,不知道你是不是該報答我。”
林靖航還是站在那裏,風吹的他的臉幹澀的發疼,他看著對麵的女孩,一雙大眼睛似是充滿期待的看著他,因為天冷,她的聲線帶了幾分抖,林靖航想如往常一般走出去,將這個尖牙利嘴又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留在這裏,可是她的話,卻莫名讓他邁不開步子。
好啊。”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輕輕的,和這有些淩冽的風相比,帶了幾分柔和。“我該怎麽報答你?”
芫徽開始看他的表情,還以為不同意,此刻見他點頭,她笑起來,一雙眼睛笑的彎月一般,甚是好看。林靖航垂了眼簾,蝶翼般長長的睫毛垂在臉上,芫徽看不清他的神色。
很簡單。”芫徽笑眯眯的說“送我回家。”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