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愈發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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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麗陽城的街頭,自此便多了兩個身影。女孩在前麵嘰嘰喳喳的說這話,男孩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麵,卻隻是看著自己的腳尖不發一語。他隻是每天把她送回家,卻也從來不會問為什麽紀家的司機不來接她。她也隻會讓他跟在後麵聽她說一些趣聞,隻是在他不說話時,會撅著嘴瞪他。

    白天,她依舊是學堂裏的開心果,他還是那個不發一言的透明人。芫徽有時候會帶班裏的同窗回家吃飯,他也從不去,隻是每日背了他破布包身姿筆直的走出去。而每日兩個人一起走回家,似乎是兩個人最大的秘密。

    這年冬天,芫徽的祖母過世了,以至於緊接著的年,也沒了新意。紀家家業大,這一番下來,城裏一小半的都戴了孝。

    這是芫徽第一次看見真真實實的死人,活生生的前日還殷殷笑著遞給她點心的祖母,如今被梳洗幹淨,蒼白著臉躺在那裏,沒有了生氣。芫徽記得深秋的葉子,被風雨吹到地上,枯黃的支楞在地上,被車輪碾成四碎的粉末。

    人死如燈滅,大抵就是如此。芫徽也哭了許久,兩眼通紅。紀聿封憐惜小女兒,怕她太難過心情太壓抑,要她請了那幾個小姐妹來作陪,芫徽拒絕了,想起正當年關,學堂裏可是有不少戰爭遺孤和清貧人家的孩子,怕是吃不上飯,要父親邀了他們過來,又請了白先生。

    那天雲雲總總來了不少人,雖然紀家可以隱瞞,下人的嘴可沒閑住,沒一會功夫,外麵的人都誇紀家好心,都舉著大拇指誇紀家。

    芫徽沒想到的是,第二日竟有個買菜的婆子來跟她說,外麵有個男娃娃找她。

    芫徽便穿了衣服出門。她在家一向隨便,穿了藕粉繡了花的綢子短襖,圓滾滾的似一隻湯圓子,挪到走到門口定睛一看,卻是林靖航來尋她。他站在門口,穿了一件有些破舊的襖,蒼白的臉已經被風吹的通紅。

    芫徽也不知道怎麽了,就咧著嘴笑起來。

    林靖航卻是上前幾步打量著她的臉,看她精神懨懨,臉色卻是很好,提著的心也放下了,隻看她對著自己傻乎乎的笑,也便肅著臉問:“你笑什麽?”

    你管我!”芫徽嗔他一句,拉著他往屋裏去:“進來吧,外麵冷。”

    林靖航不著痕跡的脫開她拉自己的手:“我自己走……”

    芫徽也不惹他:“好,你自己走。”蹦蹦跳跳的領著他進了裏屋。又轉頭要廚房的人給收拾菜。林靖航有幾分局促,坐在一旁的桌子上拾起了芫徽翻的那本書。芫徽也不拆穿他,問他找她做什麽。

    哦,也沒什麽事,”林靖航囁嚅“聽說你祖母去了,我來看看你。”

    芫徽就靜下來,臉上有了幾分傷心的神色。

    林靖航看了,有了幾分後悔,遲疑著該說些什麽,卻見有家裏傭人的小女兒跑進來:“小姐小姐,先生太太回來了。”果然,話音剛落,紀聿封攜了芫徽的母親已大步流星的走進來。

    芫徽給了小丫頭幾塊麥芽糖,打發她出去,那小丫頭也機靈,從側門悄悄跑了出去。

    紀聿封和紀太太就瞧著林靖航,目光透出一絲詢問。芫徽起身扶了母親坐下,介紹道:“這是我的同窗,林靖航。”

    紀太太看他臉色蒼白,似有幾分病弱,偏一張臉棱廓分明,顯的他氣宇軒昂,又看他舉手投足之間有規有矩,心裏喜歡,忍不住問道:“你姓林?不知道是哪戶林家?”

    林靖航麵色不變:“我是從東北方來麗陽城的,不是麗陽本地人,怕是太太沒有聽過。”

    哦,原來如此。”紀太太點點頭,轉頭看女兒有些著急的向著自己搖頭,知道有內情,就住了嘴,吩咐家裏人擺飯。

    林靖航隻覺得像回到了小時候的那段日子一般,父親下了班回來會把他高高的舉起來,然後在母親似真似假的抱怨聲裏,訕訕的坐下吃飯,卻在母親看不見的地方,向他調皮的擠眼。母親是省城大戶家的小姐,卻從來不用人做菜,每次都親自給他做他愛吃的菜,林林總總的給他夾到碗裏,帶著笑看著他吃的香甜,他記得母親嘴角的梨渦,似是浸了蜜一般。他不願意想父親死後母親多久沒笑了,因為一回想,他就覺得自己也離那個溫暖的家更遠了。

    林靖航!”他聽見芫徽叫他,聲音裏帶了幾分驚慌失措“你怎麽了,怎麽哭了。”

    他摸了摸臉,思緒回籠,抬眼見紀聿封和紀太太都在看他,便扯起嘴角:“是哦,怎麽哭了呢……”

    你跟我上樓。”芫徽正皺著眉頭看他“你可得跟我說清楚。”

    紀聿封就看著女兒把林靖航拉上了樓,砰的一聲關了門。他詢問是的看了眼太太,見她無奈的搖搖頭,也就歎了口氣,拾起了一旁的報紙。

    芫徽其實是有些窘迫,一時擔心林靖航,卻忘了自己被子沒疊,書和衣服扔了一屋子。好在她屋子大,倒也不是看不過去。芫徽就小心的斜眱了他一眼,看他老神在在,並沒有注意到這些。

    林靖航,”芫徽捏了捏他的衣袖“你怎麽哭了,告訴我好不好……”她打量著他的神色“我保證我誰都不說!”

    林靖航就笑了:“真的沒事,我隻是想家了。”他瞅著芫徽撅著嘴一臉不信任,心情莫名好起來“芫徽,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好不好。”

    他第一次叫她名字,與平時的聲音不同,他今日難得的語調溫柔。芫徽怔怔的看著他深沉的眼,像是受了蠱惑一般,點了點頭。

    芫徽後來還記得那個冬夜,天氣很冷,有個穿著棉服的高瘦少年,和她倚在窗台,看著門外的萬家燈火,和她講起自己的父親。雪落在他的黑發上,他嘴角因為笑而若隱若現的酒窩,像是在吸引著她繼續靠近。

    林靖航的秘密很簡單。他父親是滿洲政府成立初期統治下的警局局長,為了解救抗日戰士,被日本人當靶子活活刺死。父親死了,幾個舅舅對他和母親避如蛇蠍,他無可奈何,隻得帶了母親南下投靠姑姑。姑父已死去多年,他和表兄姑姑母親過的清貧,好在互相有依靠。他自己也不清楚怎麽就有人把自己的英雄父親當成軍閥走狗,可是他也辯不得,他怕母親姑姑不安生。至於打罵,時間長了,也便麻木了。

    自那以後,芫徽時常帶了林靖航回家,會給他拿紀太太做的桂花糕讓他帶回去嚐,也會跟著他去那個以前她絕不會踏足的巷子去看他的母親。林太太似乎很喜歡她,采了家裏種的花給她染指甲。她就笑嗬嗬的把桔色的指甲給林靖航看,逼他誇自己好看。

    一九三七年七月,日本發動全麵侵華戰爭,很快突破防線,向著麗陽城的方向氣勢洶洶而來。

    紀家把東西裝滿了車,又雇了人幫學堂和白先生搬家。兵荒馬亂一路逃難,母親竟然也倒下了。

    芫徽記得那是個七月的暑天,她看著母親被推進手術室,醫生搖著頭對父親說希望不大,從來沒有絕望過的父親喃喃的坐到地上,嘴裏道:“紀家要完了……”

    芫徽又急又氣,站在醫院的門口,眼淚已經順著臉滑落。淚眼婆娑間,她看見林靖航跑進來,擔憂的看著她。

    林靖航,”芫徽哭的更厲害:“我該怎麽辦,林靖航……”

    芫徽記得有雙手把她拉起來抱在懷裏,她的頭就貼著他的衣服,聽著他心跳如鼓聲一般,咚咚作響。

    芫徽,你是一向是個聰慧的。”林靖航的手一下一下的撫著她的長發,“很抱歉我不能陪你一起了,但你一向聰明,我相信你可以……”

    你什麽意思。!”芫徽已經一把推開他,赤紅著眼睛看他“你要去哪?”

    芫徽……”林靖航去拉她“我報了軍校,在雲南。”

    芫徽冷笑:“你來看我做什麽,做好決定走便是。”

    遠方的轟炸的聲音隆隆作響,芫徽看著林靖航,她怎麽不明白林靖航心中所想,可是她在這樣的情況下,他怎麽能這樣離開自己!

    林靖航,”她終於站起來看著他的眼睛:“你真的要走?你沒想想看,這些年我是為了什麽對你這般好嗎?”

    醫院裏忙亂的很,慘叫聲哭泣聲把這裏兩個人低壓的氛圍襯得更為異樣。林靖航苦笑著看著她:“多謝紀大小姐多年的救助。”

    好,好,”芫徽盯著他“你非得這樣作賤自己,我有什麽辦法,那你就走吧,以後你怕是不需要我的救助了,咱們也不需要繼續聯係了。”

    她轉過身淚又滑下來,可她沒回頭,芫徽就這樣進了病房,連頭都沒回一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