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師爺帶上二十幾名受傷的師爺，繼續前行。眼見不過短短數裏的路，竟也花費了小半個時辰，方才到達。他們尋了個寬敞點的驛站，將馬匹栓了，自顧自分頭尋找食肆，補給、飲茶去了。

    像他們這般多人，四方山的茶肆和驛館均不能單獨容下。所以，也隻有分散開來，自行料理食宿。

    遊師爺留下十幾位機靈的師爺，也好照顧安華城那些傷重不能自理的人。於是，眨了個眼，他的身邊便沒幾個人了。

    等到將那些受傷的師爺安頓好，天已黑盡。為表謝意，那些並無大礙的安華城師爺，硬要拉上遊師爺他們，就著這山野小店，準備好吃好喝一頓。

    他們一路過來，茫茫的未名森林，前不著村後不靠店。雖然生活艱苦，但身上的盤纏還是有的。遊師爺他們推辭不過，也隻好欣然應允。這樣一來，一家小小的客棧，就硬是被他們占據了五六席。

    客棧雖小，但能吃上別處難以吃到的鄉野風味。另外，好酒也不缺。一眾師爺似乎忘記了來路艱險，紛紛痛飲起來。酒至半酣，索性敞開心扉，聊起了細常。

    同遊師爺一桌的，包括他在內，有六人：其中兩位，是隨他門下的護排，一位不用過多介紹，正是林華甚；而另一位，是遊師爺四年前從北通鎮回來後，隨之追隨於他的：東郭師爺。

    東郭師爺原名東郭雁，個子高大微胖，麵相憨厚。別看他憨厚老實的模樣，戰場上卻是勇不可當，跟著遊都慰混跡四年，在碧海城已是小有名氣。

    另外三人則是：遊無痕、安華城的兩位師爺。經過交談得知，那兩位安華城的師爺中有一位，是這夥人的護排。

    護排師爺姓“萬”，而立之年，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這人看起來神采奕奕，雖說身上也有傷，卻見不到他有半點頹勢。

    還有一位師爺，也姓萬。正是之前，懇求遊師爺幫助的那位。聽他的口氣，他與萬護排是同一個地方的人，這人歲數與桓公鏡相仿，著實年輕。

    一桌人一邊飲酒、一邊交談，漸漸也就熟絡起來。那兩位萬師爺，在戰場上互相扶持，關係不一般。回想起同行的師爺們大多戰死沙場，不禁唏噓不已。

    說著說著，萬護排突然起身而立，雙手捧杯遙敬一圈。感慨道:“遊都慰和碧海城的師爺們，此番大力相助我等，萬某感激不盡！想咱們一行人，從前線撤回來，路途遙遠。加之所有人都有傷在身，實在是難以照顧兄弟們的周全。一路過來，坐騎、醫療之物均消耗殆盡。

    有時候，好不容易碰著個小寨驛館，眾所周知，這種世道，物資也是奇缺。想尋求過往師爺隊伍的幫助，亦是漠然置之……

    於是，就這般眼睜睜看著幾位隨行的兄弟，全因舟車勞頓，加之傷勢過重，就……哎！此話不多說，既然今兒個碰著了遊都慰和各位英雄，想來接下來的路程，就沒問題了！

    承蒙各位的恩情，萬某無以為報，隻能敬上一杯薄酒，略表心意。但求日後有用得著我等的，隻要不牽涉到碧海城與和珍國的政事，萬某等定將肝腦塗地、萬所不辭！”

    說完，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安華城的其餘師爺，也都態度真摯地隨他起身，一一敬過遊師爺他們。

    遊師爺連忙起身，接過話頭笑嗬嗬道:“多個朋友多條退路。以後若是在別處碰到，能再續緣分，均屬今日造化！萬師爺言重了。

    其實天下本一家人，何必將關係搞得那麽僵？如果人人都能像你們一般，將無辜蒼生置於心間。那麽這世道，也就沒那麽多爭端了。”

    客套了幾句，眾人收起拘謹，繼續談笑風生。眼看宴已過半，此時，卻突然聽得樓下一下子亂哄哄地。

    這家客棧是老式樓閣，分上下兩層，樓板、四牆均以木板隔就。樓下是櫃台和幾張茶桌，以及後麵的灶間。遊師爺他們，則在樓上享用膳食。這樓底下一鬧騰，樓上是清晰可聞。

    隻聽得下麵，似是老掌櫃的聲音:“哎呀，貴客們，不好意思啊……剛才小二也說了，鄙人店麵實在是狹隘。現今，樓上又有客人包席，是碧海城來的師爺。這實在是容不下您這麽多人了！嘿嘿……您看～要不換個地方？從這兒出門右轉七十步……有一家大的……”

    話還沒說完，就被一道不耐煩的話音所打斷:“我說掌櫃的，你這開門不做生意，豈有此理？要我說多少次，你才聽得懂？我等奉洪城主之命，前往千渡河支援陣地，這才剛撤下來。這些兄弟都走了一兩天了，也都累了，就是再多走十步，也走不動了！

    你怕我們沒錢是吧？告訴你，今天‘關都慰’的人到這兒，就偏要在這兒用膳了！甭管樓上是何人包席，即刻叫他們滾！價錢我們翻倍！”語焉不善，一聽此人就不是什麽善茬。

    樓上一眾師爺聽得是臉色一沉，聽得樓下的動靜，他們的人數的確不少。樓閣內空間不廣，如今己方二十多位師爺，就占據了五六席，怕還真容不下更多人了。隻是沒想到，就普普通通吃一頓飯，竟也能遇到如此蠻不講理的人。

    樓下並未就此打住，隻聽那不講理之人繼續嚷嚷道:“你們不去是吧？那好，我自己去！”說完，也不顧底下掌櫃的和小二如何勸阻，隻聽得一陣雜亂的“咚咚”上樓聲。稍時，便有十數位師爺出現在樓道口、眾目睽睽之下。

    那為首之人，看起來很年輕，不過神情卻是囂張至極。他裝模作樣般瞧了眾人一眼，隨即故作大聲的吆喝道:“喲……我道是哪路來的英雄人物，這不就是碧海城的遊都慰麽？！

    掌櫃的，既然是遊都慰，這話可就好說了。你與他們溝通溝通，咱們十幾位兄弟都走累了，不妨與他們擠一擠，歇歇可好？”

    說完，那幫師爺中已有幾個，真就大大咧咧的，坐在了遊師爺一行的空位上。掌櫃的好不容易擠開人群，見著這陣仗，早已是擰成了苦瓜臉。

    他有些為難的朝那帶頭的師爺說到:“這……恐怕不好吧～這些碧海城的師爺，先來一步……再者，他們也快用完膳了。要不，您再等等？”

    很明顯對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他還是得盡力打著圓場。哪成想，那一路人並不領情。那為首之人身邊的另一位師爺，朝前者眼珠一瞪:“你沒聽見胡大哥說的話不是！還不快下去備酒菜？！”

    這一下，氣氛已凝至冰點。那掌櫃的見形勢不對，當下走也不是、站也不是：伏魔師爺都是難惹的茬，心裏想著，該不會是這兩夥人結怨已深，想要在此來個了斷吧……

    反觀遊師爺一行人，都慰沒說話，其餘師爺也就隱忍不發。那遊師爺，自顧自飲了一口茶，麵無表情，連正眼都沒有瞧對方一下。

    不過，此時卻是心緒萬變:縱觀碧海城、安華城看似和平一氣，城主之間平常打交道，也都是嬉皮笑臉的。可私底下，卻是衝突不斷。

    兩城間看似表麵平靜，實則暗流湧動，這已是世人皆知。這些自稱是“關都慰”手底下的師爺，想來也是在樓下聽得掌櫃說，他們是碧海城的師爺，這才堂而皇之的闖將上來。

    不過這些後生，隻是逞杖有和珍國在背後撐腰罷了。今天在這兒，也許隻是想耍耍威風，打發便是。

    想至此處，遊師爺放下筷子，心平氣和的說到:“掌櫃的，您先下去吧，這裏沒事，咱們隻是想敘敘舊而已。要真發生了什麽事，隻要遊某在此，定會與你個說法的。”

    那掌櫃的懷著忐忑的心情，隻好順著遊師爺的台階，拉著小二下去了。

    還未等遊師爺繼續說話，那為首的“胡師爺”，又故作驚歎地拍拍掌:“嘖嘖！沒想到遊師爺轉向碧海城，在梁鳴荼手底下，混得可是風生水起呀。說話就是不一樣！後生佩服……”

    話畢，全然不顧碧海城師爺的臉色，已和剛才嗬斥掌櫃的那師爺，一屁股坐在了遊師爺的對麵。遊師爺他們坐的是八仙桌，加之他們兩人，剛好坐滿。這樣一來，就顯得空間有些局促。

    好巧不巧，這胡師爺，恰好就坐在了東郭雁的旁邊。後者的身軀本就魁梧，這下，一根板凳更是再無空處。

    東郭雁追隨了遊都慰多年，好歹也是堂堂碧海城的“護排”，加上他的脾氣本就急，哪裏忍受得了這般挑撥。隻見後者緊咬著牙關，連握在手中的酒杯，也都“咯吱”作響。

    要不是看在遊都慰的份上，隻怕東郭師爺早就跳起來，和這家夥打起來了。不待遊師爺回話，他身旁的林華甚起身，輕輕拍了拍東郭師爺的手背，複又斜眼看向那所謂的胡師爺。

    隻聽其不痛不癢的說道:“這位師爺，我想我們之間～也許是有什麽誤會吧？我看這樣，既然今兒個大家都有要緊事處理，不如飲下這杯薄酒，小事化了。咱們做個朋友，以後就萬事不提了，好不好？”

    說完，自顧自斟滿一杯酒，推至胡師爺的麵前。不料，後者卻看也不看，直愣愣地看著遊師爺的眼睛。陰測一笑:“剛才我說了，今天這二樓由我們包了！你們出多少，我們照付雙倍！我見爾等怕也吃得差不多了，趁小爺現在心情還好，你們快滾吧……”

    話音未落，遊師爺手邊有一人卻突然拍案而起:“師父已經夠給你麵子了，休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一聲厲喝下，所有人均是聞聲而動，紛紛砸杯而起。連帶著胡師爺的手下，也“嗆”地一聲抽出了各自的武器。

    這一下，氣氛頓時變得劍拔弩張。沒想到，那最先拍案而起之人，竟然是遊無痕！隻見他漲紅了一張臉，怒目圓瞪，似是氣極。

    連他對麵的東郭雁，也沉不住氣站了起來，隻一手按著胡師爺的肩膀。大有對方再敢胡言亂語一句，下一刻就要擰斷他脖子的意味。

    全場最淡然的，恐怕隻有遊師爺、林華甚、兩位萬師爺和這位胡師爺了。後者陰沉著一張臉，看向身旁仿佛都要遮住其全部視線的高大身影。

    隻聽他冷聲道:“這可是你們自己先動的手啊，休怪小爺不給你們麵子！遊都慰，你以為就憑你們這些老弱殘兵，真就能和我們一決高下了？”

    話語是越來越過分，直聽得遊師爺也是心頭一陣火起。但他還是盡力克製著情緒，冷冷道:“如今，李玄禮與各方勢力簽署了條約，難道你們敢無視禁令麽？再說了，這打得過與打不過，可不是你一人說了算！”

    卻聽胡師爺手邊那師爺嗤笑了一聲，道:“你不過是和珍國的一個叛徒罷了，隻不過現在做了梁鳴荼的走狗，就鹹魚翻身了是吧？你有什麽資格，提及聖上的名諱？！”

    “大膽！”“住口！”實在是忍無可忍，碧海城眾師爺紛紛怒吼出聲。身形一動，就要撲上去與他們一決高下。

    千鈞一發之際，一直一言不發的兩位萬師爺，連忙起身打圓場:“各位碧海城的師爺，稍安勿躁！且讓萬某與他們說說。”

    萬護排走至胡師爺麵前，義正言辭的說道:“想必，這位胡師爺便是‘關都慰’手底下的護排:‘胡雋沢’師爺吧！冤家宜解不宜結，還望看在在下薄麵，就此收手罷。當今局勢下，理應萬眾一心對抗異族，都是同門之人，何必出言不遜。”

    反觀胡雋沢，看了萬護排半晌，方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遂語氣古怪的反問道:“如我所料不錯的話，你可是咱城裏的護排:‘萬鼎郅’萬師爺？嘖嘖……沒想到哇，你竟然與這些碧海城的師爺沆瀣一氣！叛國之罪，你可擔當得起？”

    萬護排懶得同他較理，而是正色道:“我等從前線歸來，路遇困難。幸虧遇到遊都慰大力相助，才得以走至這兒。胡師爺，有些話你可別亂說！我等為安華城肝腦塗地，日月可鑒。豈能由你在此大放厥詞！”

    胡雋沢聞言，不怒反笑:“哈哈……事實擺於麵前，任你舌綻蓮花，自己回去同洪城主解釋吧！兄弟們，給我上！先將這萬鼎郅抓起來，其餘碧海城的師爺，生—死—勿—論！”

    語畢，他的屬下身影一動，快速就往遊師爺這一桌包抄過來了！眼見彼方竟說動手就動手，此刻還抓著胡雋沢肩膀的東郭雁冷哼一聲:“哼！看來你還真不將我等放眼裏了！”說話間，手中不禁寸寸加力。

    哪成想，前者看也未看，肩膀隻巧妙一縮，竟一下子就從後者的大掌間溜開了。東郭師爺手下一空，一時猝不及防。等他反應過來時，隻聽得身前勁風肆掠！

    不遠處，遊師爺冷喝一聲:“東郭老弟，小心！”聽得都慰發話，東郭雁也是福至心靈，知道定是那小子趁機偷襲自己。當下想也沒想，依舊張大了蒲扇般的大手往前一推，隻聽得“砰”地一聲悶響，後者隨即爆發內勁！

    剛將這些做完，隻聽得對麵也是一聲悶響，冷不丁就是一掌印了回來！兩掌相印，東郭師爺卻突然間感覺到，一陣排山倒海之力撲麵而來！方一接觸，頓時引起一陣地動山搖，連麵前的桌子，都被勁風給震翻了！

    一擊過後，胡雋沢身形未動，反觀東郭師爺，竟連連後退。要不是身旁的師爺眼疾手快之下拉住他，後者差點就從樓梯口跌了下去！

    待得他穩住身形，這才發覺手臂發麻、指間無力。他有些驚訝的看著前者，看來，對方果真有幾把刷子！不待遊都慰下令，碧海城其餘的師爺紛紛怒吼道:“他奶奶的，你們別欺人太甚！兄弟們，他們都動手了，咱們上！”

    隻是誰都沒發覺的是，胡雋沢這邊的一位師爺，悄悄將手伸進了袖子……

    遊師爺虛眯著眼睛看著胡雋沢，冷笑一聲道:“雖說遊某素來與人無爭，但遇到敬酒不吃吃罰酒的人，可不會手軟！”

    說完，全身衣袍無風自動。伴隨著一聲炸響，前者瞬間爆發了內勁！與此同時，他的身影猶如離弦之箭，直指胡雋沢而去！

    胡師爺瞳孔一縮:好快的速度！沒想到，這江湖中聲名遠播的“老好人”，對敵之時竟一點兒都不含糊。似是激起了他的好勝心，當下也是腳下發力，一個箭步迎了上去……

    這種事情，遊無痕還無力插手，隻得躲在萬師爺的背後，無奈的看著這突然亂成一鍋粥的“戰場”。沒想到，兩撥人最終還是打了起來……

    觀四麵八方，勁風亂舞。僅有的五六張桌子，也盡數被掀翻，滾至牆角。

    場中人影晃動，這小小的客棧二樓，就有三四十名師爺打成一片，那動靜可想而知。連樓板似乎都受不了這般折騰，搖晃不已。

    遊無痕將目光放至場中，那裏是師父與胡雋沢的戰圈。沒想到對方那口出狂言的護排，還當真不簡單，與這碧海城的都慰戰鬥了這麽久，竟絲毫不落下風！

    正在凝神掃視四周的時候，卻突聞耳旁傳來萬師爺的驚呼:“遊小師爺，當心！”遊無痕一個激靈，忙將目光看向萬師爺。

    就在這一瞬間，前者隻見萬師爺做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動作:他將手中的弑神刀，極力往身側虛空處猛得一劈！刀鋒過處，卻隻聽得前者口中急呼一句:“該死！”

    這一下，遊無痕是看得分明，那刀鋒夾角處，有一道細不可聞的寒光，一閃而逝！看來，萬師爺沒有成功攔住，依舊讓那小玩意兒直直朝他飛了過來！

    沒由得，遊無痕寒毛乍豎。憑直覺，那是一道不明的暗器。他明白，就算他躲得再快，此刻恐怕也是來不及了！

    千鈞一發之際，卻見另一道寒光，從樓梯口的位置閃了過來，直直撞上了那道暗器！兩物相碰，沒發出丁點兒聲音。隻在遊無痕身後的柱子上，突然綻起一抹碎屑，隨後連根沒入。

    所有人，都沒發覺出這邊的一絲異常，隻有遊無痕眨巴了一下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樓梯口。

    果然，過了半晌，隻聽得那處傳來一道蒼老的笑聲:“嘿嘿！這裏可真熱鬧！各位師爺有話好好說嘛～老朽隻為討口酒喝，怎的突然就打起來了？”

    眾人聞言，不約而同的停下了手裏的動作，均看向那方。頓了頓，隻聽樓梯口處又傳來那道聲音:“嘖嘖……現在的年輕人啊～真不知好歹！怎麽跟著那姓華的老小兒，都變成了這副德行？！連老朽都實在是看不過去了……”

    說話間，隻見一道白發蒼蒼的身影，便出現在眾人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