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10:爺爺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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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是多麽的可愛,多麽的賞心悅目啊!薛世祺沒有想過,就在他的生命快走到了盡頭的時候,他才有這樣的心情與時間來欣賞這個世界。
以往,他總是重視享受於感觀感覺到物質上的一切,錦衣玉食,美女如雲,他這一輩子,吃過太過的宴席,捧過好多美女的場,掙過太多的錢,路過太多的風景,但他仿佛就如過客一樣,匆匆,太匆匆,直到現在,才發覺,他竟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的,靜臥在病床上,看著窗外,那棵高大的白楊樹。
他住在五樓,那棵白楊樹的樹冠美麗而婆娑的,他頭一次知道一棵樹也可以這麽的美,當沒有人,他會一個人慢慢的走到窗子邊上,望著它,樹上偶爾會落上幾隻麻雀,嘰嘰喳喳的叫幾聲,天氣熱的時候,也有知了,以往聽著煩燥的一切,現在,都覺得動聽至極,他細心的聽著這個世界上一切的音響,眼睛留戀於現在看到的一切景物。
楊樹的葉子,是那樣的大,竟有他的一隻手掌大近的,可以看到葉脈上的紋絡,那是強壯的生命的證明,每一滴葉脈裏,仿佛都有血液在流淌,那是活生生的生命,風吹來,樹葉沙沙響,綠綠的葉子,反襯著陽光,仿佛發著光,深線淺綠中,白色的有著黑色樹節的樹幹,堅挺著,挺拔著,那是生命啊,薛世祺看著它,會想起自己來,它們是欣欣向榮,而自己是苟餘殘喘。
他低頭望了下自己手,不過兩個多月,他竟已經瘦得脫了像,醫生說,還會再瘦下去,醫生開始的時候,還有騙他,會好的,他笑道:“我知道我好不了了,求你告訴我,到底還有多少的日子可過,這沒有什麽,我這輩子也不虧了,什麽都經曆過了,我想得開的”
醫生以為他說的真心話,想著他的名氣與財氣,應該是真的看透了吧,醫生說,多則一年半載,少則三兩個月
薛世祺笑著謝謝人家,回到病房裏,他險些暈倒了,他知道自己的生命也許比醫生說的期限還要短的。
接受了這樣的事實,他不允許自己沒有尊嚴的,他對醫生說,隻求死得舒服一點,他不會強求挽求生命的,順其自然吧,隻要能不讓他太疼就好。
他開始來的時候,因為病房緊缺的關係,住到了普通病房裏,四個人一間,別人的床前,兒女成群,或是,夫妻相伴,唯他這裏,是苦哈哈,冷清清的。
偶爾來人看他,也是他的下屬,向著他匯報工作。
後來,薛晨楓薛晨宇姐弟知道了,薛晨楓來了,他不忍心讓大女兒難過,就笑著說自己沒什麽,她那麽忙,就不用經常過來的,他還說,他在吃最新的抗癌藥,醫生說效果明顯的,薛晨楓不置可否,隻點點頭,她的電話響,她說有事,就離開了。
薛世祺知道自己的這個女兒的,太過能幹了,也太過堅強的,她還在恨自己的,是自己毀了這個孩子了。他不恨女兒對自己無情的。
薛晨宇比姐姐要動情一些,一米八幾的漢子,眼圈都紅了,護士來叫他做檢查,薛晨宇匆忙的幫護士把爸爸扶進輪椅,然後,一路推著爸爸過去。
住了半個月了,都是相識的病友了,那些人問他,這是你兒子啊,薛世祺驕傲的點點頭,是啊,這是我兒子。
但薛晨宇也忙的,何況他是個男生,對於護理上,並沒有太多的經驗,多數時,隻能來了陪著父親說說話。
“爸,我告訴唐蜜姐了”這天,薛晨宇說道。
薛世祺正喝著粥,聽到了,手一抖,湯匙竟然拿不住,落到碗底,濺起粥水到他的臉上,他抖著手,竟沒有擦到,太狼狽了,他笑話自己也有今天。
“她,她怎麽說”薛世祺問道。
“沒說什麽”薛晨宇說道。
“噢,噢”薛世祺笑了下,繼續喝著粥:“你有事,就走吧,我這也沒什麽事,別耽擱了你的工作”
兒子走了,薛世祺放下碗,唐蜜也知道了,她竟沒有來看他,不過,他不怨她的,畢竟自己一天都沒有盡到一個父親的義務。
過了兩天,他又去做個檢查,特護將他推到檢查室,被人叫去取化驗單,檢查室裏的醫生叫到了他的名字,薛世祺隻有自己轉著輪椅過去,不想,那門前地麵上有個小小的凸起,是用硬塑包起的電線槽,他沒有想到,自己有生之年,會連這個小障礙也過不去,特護還沒有回來,裏麵的醫生又重複了一遍他的名字,他尷尬起來,嘴裏應著,頭上急出了汗,還是推不過去。
就在這時,突然感覺輪椅一輕,輕易的就過去了,有人幫了他一下,他放鬆的回頭,習慣性的說了句“謝謝”
然後他就呆住了,是唐蜜,是他怎麽也想不到,會見到的一個人。
裏麵的醫生又叫他的名字,他都忘了應了,倒是唐蜜答應了一句來了,將他推了進去。
“你是什麽人?”醫生見並不是平時的那個特護,就問了句。
“我是他女兒!”唐蜜平靜的說道。
“噢,好的,幫他把上衣脫了!”醫生說道,走到裏麵去調儀器。
唐蜜低下頭來,幫著薛世祺來解衣服,薛世祺難堪的說道:“我,我自己來就可以”可是,手卻那樣的發抖,唐蜜沒有理會他,幫他脫下上衣,又按醫生說的,將他推進內室去,再走出來。
唐蜜站在走廊裏,忍不住流淚,她聽到晨宇告訴她消息後,她沒有見到,總是不知道,剛剛遠遠的,看著薛世祺那樣艱難的推著輪椅卻無可奈何的樣子,她感覺到心裏卻開始為著他而疼痛了。
剛剛給他脫衣服,他竟那樣的局促,而且瘦骨嶙峋,不過一兩個月不見,他竟瘦到如此。
唐蜜的心終究是太軟了,到現在,她已經無法去恨這樣一個老人了,不過一會兒,聽到裏麵的人喊道:“薛世祺家屬,薛世祺家屬”
她忙著應了聲,裏麵的人說道:“檢查完了,推回病房吧!”
唐蜜走過去,將薛世祺推了出來。
“唐蜜,謝謝你!”薛世祺說道,有些難堪的,他自病後,從沒有為自己這樣的虛弱而慚愧過,現在,卻太難為情了,他不是一個好父親,卻不想讓兒女看到自己這樣羸弱的一麵。
唐蜜沒有說話,她怕自己一說話,就會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的,她想不到薛世祺竟病到這樣的程度了,在她來之前,想象著的,還是那個硬朗瀟灑的薛世祺,還記得第一次見他,他英俊風流不輸於少年,不想,竟已經病到這樣。
特護趕過來,知道唐蜜是薛世祺的女兒後,很是欣然,唐蜜幫著她把薛世祺扶到床上,倚著床頭躺好,特護笑著說:“聽薛老說了,他有個特別能幹的女兒,就是您了吧?”
唐蜜搖著頭,薛世祺在一邊忙著說道:“這是我的小女兒,也很能幹的!”
“看出來了,薛老,您的女兒真漂亮!”特護笑道,交待唐蜜一些事情,她就走了出去。
病房裏隻剩得唐蜜與薛世祺了,薛世祺看著唐蜜倒著水,兩個杯子倒了一會兒,才捧過來給自己:“薛叔叔,吃藥吧!”
她一直叫自己薛叔叔的,薛世祺很是感動的,她叫自己什麽不重要,隻要她能來看自己一眼,自己死也瞑目了,他喝過了藥,想了想,說道:“對不起,唐蜜,我一直想和你說的,你認不認我都沒有關係,叔叔很高興,你能來看看我,我就知足了,你還有孩子要照顧,叔叔很開心,你能過來看我一眼”
唐蜜沒有說話,她不知道如何說,薛世祺問道:“孩子還好?”
“很好”唐蜜說。
“噢,噢,浩辰是不是很忙”薛世祺問道。
“是,他很忙,晚一點,他會過來看您!”唐蜜說道。
“不用,不用,我這兒也沒什麽事,你們都好好的,我就放心了,嗬嗬,我也沒什麽事,能看著你們都平安幸福,我就實足的!”薛世祺說道。
這時,特護進來,給薛世祺掛藥水,唐蜜看了看就告辭離開了。
薛世祺見唐蜜走了,才流出淚來,他以為,這個女兒是與他來告別來了,他以為到死也不會被原諒,今天,能親眼的看到她,已經讓他很高興了。
不想,接下來的幾天,唐蜜都有出現在病房裏,有時一待就是半天,還有喂薛世祺吃飯,在特護的教導下學會了拔針,還有給他清洗手臉,薛世祺感動不己,連聲說謝謝,唐蜜側過頭去,默然的抹淚水。
日子就這樣的過去了一個月,薛世祺的身子更弱了,化療讓他的頭發都掉光了,臉上滿是斑點,更瘦了,骨瘦如柴也差不多了。
再過半個月,隻能進食流食,唐蜜做得粥什麽的,再好吃,也難以咽下去,說話也有些吃力,他還曉得羞愧,對於把唐蜜給他喂下去的食物吐出來,他感覺很難為情,一個勁的說對不起,當然,也是含糊不清的。
唐蜜放下碗,走出病房去,靠在牆上流淚。
再遠一點,薛晨楓站在走廊裏,看著流淚的唐蜜,她也想哭,卻發覺眼睛幹澀,卻是連哭都哭不出來的。
她們都是可憐的人。
薛晨楓現在才明白唐蜜,才覺得自己之前有多麽的可惡,她竟會害過這樣一個善良的女人,她還是自己的妹妹,她聽到病房裏按鈴,聽到特護在喊,唐小姐,唐小姐,看到唐蜜匆忙的抹掉眼淚,咳了下,才答道好的,我在這裏,看到她匆匆的走進去,薛晨楓慢慢的走過去。
病房的門開著,她湊近去看,看到唐蜜正幫著特護將薛世祺抱到另一張床上,然後兩個人換床單,她的爸爸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了,她原是那樣的恨著他的,現在,卻感覺到這樣的可悲。
有人將手搭到她的肩上來。
薛晨楓回過頭去,是弟弟薛晨宇,她哽咽著抱住弟弟:“晨宇,他不行了”
薛晨宇從姐姐的肩頭看進去,也看到了裏麵的情形,他的心也好痛,“我們進去吧”
薛晨楓想說不,她不想見這樣的父親,也不知道要該做些什麽,她一抬頭,卻見到薑浩辰站在後麵,懷裏抱著他的女兒。
那個小女孩子更漂亮了,穿著漂亮的牛仔背帶裙,頭發長了,梳成童花頭,帶著粉色的發夾,頭頂是一個粉色的蝴蝶結,最美是一雙眼睛,有著母親的水靈,她自己特有的慧黠,臉蛋胖乎乎的,看到薛晨楓看她,她竟咧嘴一笑,帶著一點她父親的無所畏懼,她不知道這裏是醫院,也不知道大人們為什麽一個個都看上去有些怪怪的,但她習慣了之後,就成了這一片的女皇了,這裏是重病區,好多出出進進的人,看到這樣可愛的小孩子,不由得向她露出微笑來。
她是新的希望與期待。
“你們怎麽也過來了”薛晨楓控製好自己的情緒說道。
薛晨宇說道:“唐蜜姐說,醫院給發了病危通知書,她想讓爸爸看看雅靜”
薛晨楓點點頭,向著薑浩辰點頭示意。
三個人推開門走進去。
薛世祺已經換好了衣物躺在新的床褥上,他虛弱的笑著,又一次為自己給唐蜜添了麻煩而說著謝謝,然後,那三個走進來,還抱著唐蜜的女兒,他看著雅靜,臉上露出笑容。
薑浩辰抱著雅靜,走到前麵來,唐蜜抱著女兒,給薛世祺看,她說:“雅靜,叫爺爺”
雅靜已經能說一些話了,一歲半多的她,各個生理指標都非常的正常,趴在床邊,對著病榻上的老人好奇著,也有點恐懼的,因為薛世祺太瘦了,他還衝著雅靜在笑,爸爸在耳邊提醒她:“雅靜,你最喜歡的芭比,就是這個爺爺給你買的喲!”
雅靜笑了,她好喜歡那一套芭比的,有房子,有遊泳池,還有小狗,她總是給她們換衣服,“爺爺好”她奶聲奶氣的說道。
薛世祺老淚縱橫,無力應承,但手卻輕輕的動了動,雅靜看到了,她胖胖的小手伸過去,握住了薛世祺幹瘦的右手食指,笑著說:“芭比,芭比,雅靜喜歡芭比”
世界這一刻對於薛世祺來說,是圓滿的,他滿身的罪惡,在看到這個孩子純碎的眼睛時,他仿佛看到天堂也在他的近前一樣,他想抱一抱這個親外孫,想親一親那胖胖的小臉,他總是遺憾的,沒能親眼見到孩子媽媽的成長,但這些日子,他感覺到了女兒已經諒解了他,這是他最好的福音與福報了,那隻小手是那樣的有勁,軟軟的,他的心頭也軟軟的,頭一掃看到窗外,那顆白楊樹,他這樣的躺著,隻能看到零星的樹頂,有幾片葉子,已經泛黃了,他想著,秋天到了,他竟熬到了秋天,可是,他累了,世界這時是這樣的可愛,這樣的賞心悅目,他感覺得到,一生享受榮華,到臨死來,他才知道,之前所追求的不過是過眼雲煙,這一刻,他終於看到平日所看不到的,一花,一草之珍貴,一沙一粟之浩瀚,但終是過去了,他欣慰的笑了出來,聽到有人在耳邊,哽咽的叫著爸爸,他竟看不到什麽,隻聽到這聲爸爸,他隱隱的分辯著,有大女兒薛晨楓的聲音,也有兒子薛晨宇的聲音,他再努努力,終於讓他聽到了,唐蜜的聲音,女兒,你終於原諒我了,是嗎?他笑了笑,眼睛望不見什麽,隻有那棵樹,春去秋來,日生月息,生而複始,那幾片葉子,終會泛黃落下,如他已經落幕的人生。
“爸,爸”唐蜜終於叫出口,在生與死的麵前,什麽恩恩怨怨早已不在了,薑浩辰摟住她:“好了,唐蜜,別難過了,該做的,你已經做到了”女兒歪著頭看著她,抹著她的眼淚:“媽媽,爺爺睡著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