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節 蛻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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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經進入盛夏了,天氣愈發顯得悶熱,但朱允炆卻感覺到渾身的輕鬆,不知道德暄大師做了什麽,但是自己似乎扔掉了一個包袱,夢中的事情感覺越來越淡,但夢中所知道的東西卻越發的清晰,自己的恐懼感和急迫感一下子小了很多,自己也能夠客觀的考慮一些問題了。

    下山後,到了拴馬的地方,朱允炆正要上馬,忽然旁邊衝過來一個人,張鐵立刻上去攔住,那個人並不往前走,而是跪在地上:“殿下,王子中大人派我來給殿下送一封信。”

    王度的信?朱允炆讓人把信拿過來,拆開來看了一遍,打量了眼前這個人,雖然看起來是個書生,但是腰杆筆直,個子不高,瘦瘦的,但是一雙眼睛卻銳利逼人,就向他招招手:“你近前來,你叫什麽名字?”

    “回殿下,卑職是武學學員譚遠,字望之,現被王大人選入參謀室任職。”

    “你是監生,現任作戰參謀?”

    “是的。”

    “好的,孤知道了,辛苦你了,回去和王大人說:‘孤收到信了,他的意思孤明白了,再過幾天孤會去武學看看進展。’”

    “是,卑職明白。”說完,譚遠向朱允炆施禮,然後騎馬遠去了。

    張鐵看著譚遠幹淨利索的樣子,不由得說:“殿下,這個書生不錯啊,能文能武的,做事情幹淨利索,回答問題簡明扼要,是個人才。”

    朱允炆看了一眼張鐵:“張鐵,你可有字?”

    “卑職還沒有。”張鐵不由得臉紅,有些尷尬。

    “孤賜你一個吧,叫國鋼如何?為大明朝的鋼鐵長城,你可願意?”

    “謝殿下賜字。”張鐵激動萬分,跪下施禮。張鐵出身貧寒,因武藝精湛才被分配到朱允炆身邊做護衛,這次朱允炆賜字,不由得熱淚盈眶:“殿下對國鋼天高地厚之恩,國鋼必以死相報。”說這話,頻頻磕頭。

    朱允炆趕緊扶起張鐵:“男子漢大丈夫,流血流汗不流淚,別哭了,讓人看到了笑話。”

    張鐵擦了擦眼淚,點了點頭,退到旁邊。其他幾個護衛不由得豔羨,殿下賜字,多麽榮耀的事情啊,等將來殿下做了皇帝,那就是天子賜字啊,是值得寫到祠堂族譜的大事啊。

    一行人上了馬,朱允炆想著王度的信件,裏麵提到的一些事情,包括文臣對武學不明顯的抵製如三國公出京,頻繁視察,幹擾武學教學等;武學這邊學員精神振奮,訓練效果不錯;還有就是參謀室組建順利,目前挑選了30多人,其中監生20人左右,其他在勳貴子弟和衛所將士中選擇,正在進行培訓,等待殿下蒞臨檢查;另外武學的教員如瞿能、何福和沐晟都較為用心,其中沐晟也比較年輕,對參謀室比較感興趣,經常往參謀室跑。

    朱允炆一路沉思著,隨從也不敢亂說話,不到半個時辰,就到了宮城,朱允炆沒有回端本宮,直接就來到了乾清宮,和長福說了一下,等待朱元璋的召見。朱元璋正在批閱奏折,聽了長福的話,遲疑了一下,沒有讓朱允炆立刻進來,而是繼續批閱奏章,讓朱允炆繼續候著。

    朱允炆正在門口的台階下等著,看到長福從裏麵出來,下意識要往裏麵走,長福趕緊攔住他:“殿下,請留步,皇上正在批閱奏折,讓殿下在這裏等候。”

    朱允炆楞了一下,趕緊停步,遲疑了一下,道:“哦,那有勞長總管了,允炆就在這裏等著。”

    長福忙道:“殿下,小的就在這邊,有什麽事情招呼一下。”

    朱允炆笑了笑:“有勞長總管了。”轉身走到路邊,站立等候。

    這個時候仍然有官員進宮,看到旁邊的皇太孫,趕緊下跪施禮,朱允炆一一點頭微笑,讓他們去忙他們的事情。

    天氣慢慢暗下來,氣溫仍然潮熱,允炆站在路邊,額頭的汗慢慢流了下來,四周開始盤旋著一些蚊子,嗡嗡叫的讓人難受,但是朱允炆仍然一動不動......

    快掌燈了,朱元璋看著剩下的那一摞奏折,用手擦了擦眼睛,站起來,道:“長福,六部那裏還有什麽重要的奏折朕沒有看嗎?”

    “沒有了,陛下,這一摞是經過學士看過,稍微不那麽重要的。”

    “恩,那就好,對了,朕餓了,傳膳吧。”

    “好的,對了,皇上,”長福走到朱元璋近前,低聲的說:“皇太孫殿下還在外麵呢,已經等了兩個時辰了。”

    “啊?允炆一直在外麵等?”朱元璋拍了一下腦袋:“朕忙著就給忘了,”抬腳走到門口,看到了在台階下的朱允炆,朱允炆仍然很恭敬的站著,旁邊的燈籠照在他的臉上,沉靜無比,沒有一絲不耐煩的表情。朱元璋滿意的坐回桌案上,讓長福叫皇太孫進來。

    過了一會兒,朱允炆走了進來,對朱元璋三拜九叩:“孫臣給皇爺爺請安,多日不見皇爺爺,皇爺爺更加清減了,請皇爺爺保重龍體。”

    朱元璋看著跪著的朱允炆,沉默不語,他發現朱允炆在雞鳴寺待著這十天,有很大變化,性情上沉穩了很多,以前感覺是個小孩子,竟然在自己麵前撒嬌,這次請安,自己沒有這種感覺了,這讓朱元璋既高興又心酸,知道朱允炆向一個合格的帝王邁進了一步,但是自己那個乖巧的孫兒卻漸漸遠去了......

    過了好久,朱允炆聽到朱元璋在說:“允炆,朕剛才讓你在外麵候著,你可對朕有什麽不滿?”

    “孫兒不敢,孫兒知道這是皇爺爺對孫兒的磨練,要磨練孫兒輕佻的性子,孫兒感謝皇爺爺。”

    朱元璋歎了口氣,道:“你明白就好,起來吧,坐下,陪朕說說話。”

    朱元璋仔細打量了一下朱允炆,發現朱允炆有一種君子溫潤如玉的感覺,不像以前那麽鋒芒畢露,似乎和昏倒之前比較像,但是也有一些不同,那時候的幼稚青澀幾乎消失不見了。

    “看來,你這幾天在雞鳴寺收獲不小啊。”

    “托皇爺爺的洪福,孫兒上午念誦《地藏經》,下午讀書,間或和溥洽大師談論佛法,最後見過德暄大師,受益匪淺,不過德暄大師已經圓寂了。”

    “恩,這個朕已經知道了,明天你去雞鳴寺代表朕去為德暄大師上封號,封號朕想著叫‘大成廣慧智深覺遠禪師’,既然德暄大師對你有恩,你也順便去上柱香,表達一下謝意。”

    “孫兒,遵旨。”朱允炆跪下領旨。

    “允炆,說說你有什麽收獲?”

    “皇爺爺,自從孫兒成為皇太孫以來,行事急躁,不懂得喜怒不形於色,對群臣愛憎過於分明,這不是一國儲君應有的素質。另外孫臣過於看重軍事,執意創建武學,導致群臣離心,屬於本末倒置。自先秦以來,治國以儒家為主,法家為輔,講究因地製宜,亂世用重典,平亂思良將,治平依文臣,在任何時代都要文武兼資,而且要以文為主,國家太平,百姓富饒,自然國用充足,才能滅敵於域外,如漢武帝靠漢朝七十餘年的休養生息,才能擊破匈奴;唐太宗雖依靠李靖等名將降服突厥,但是還是靠貞觀之治才穩定了天可汗的局麵。所以孫兒認為,大明目前已無大的外患,要以休養生息為主,提高官員的效率,降低大明子民的負擔,滿足他們安居樂業的願望;對於武事,要從兩個方麵提高,一個是提高軍隊的素質,再者是提高軍事裝備的水平,如戰馬、兵器等,但不能盲目加大對軍隊的投入,沒有戰事加大農民的負擔,毫無意義。”

    朱元璋聽了孫兒的話,想了一下,道:“允炆,看來這次靜思對你有很大的幫助,你的看法是正確的,馬上能取天下,但是馬上不能治天下,對於武事要重視,是沒有錯的,但是要切記,治國最重要的是讓百姓安居樂業,雖然依賴文臣,但是也要小心文臣。曆來文臣就兩極化,有殺身成仁、舍身取義的,但皇爺爺戎馬一生,從元末大亂到今天,這樣的人還是很少的,大部分文臣當兵臨城下時,投降的居多,都沒什麽氣節,甚至三姓家奴都不少。”

    朱元璋到了這裏,歎了口氣說:“允炆,其實大臣的氣節從先秦以來,就每況愈下,漢有蘇武牧羊二十年,張謇出使西域十九年,但以後就非常少了,皇爺爺也很困惑,殺了不少人,但是沒什麽用處,新上來的人也是一樣的。”

    朱允炆聽到這裏,接口道:“唐以前傳播知識主要用竹簡,先秦時知識主要王室和貴族間傳播,那時候貴族是要臉麵的,因為每個人都會影響其家族的聲譽,所以家風很嚴,所以有氣節的人很多,如誌士不飲盜泉之水、士為知己者死、舍生取義等等。孔子是第一個有教無類的教育家,慢慢知識從家傳變成了師傳,丟老師的臉,老師也拿你沒辦法,所以氣節水平就下降了。當然在南北朝到隋唐,家傳和師傳結合形成了門閥,但是在均田製和科舉的雙重打擊下,慢慢就崩潰了。如今的讀書人,獲取知識要容易的多,紙張和毛筆更容易使用,因此,讀書人越來越多,但朝廷的位置有限,朝廷三年科舉一次,選士多則上百,少則幾十,但一個進士至少能為官三十年,三十年間國家的進士恐怕要上千,朝廷沒有那麽多位置安排。因此必然會出現鑽營,在生存的壓力下,氣節就談不上了。而且讀書人多是貧苦人出身,驟然獲得官身,有幾人能守住本心,甘心清貧,為民做主,更多的往往會以權謀私,如投獻、濫用職權、欺壓良善等等;還有就是文臣得官,往往不知感恩,認為是自己十年寒窗苦讀應得的,所以上任之後搜刮民財,作為回報。所以如今文臣之氣節,遠不如古人就可以理解了。”

    朱元璋聽著朱允炆的話,似乎也有所觸動:“是啊,允炆你說的很對,朕也明白此理,所以朕為防止官官相護,啟用錦衣衛,采用嚴刑酷法懲治貪官,設立十三省監察禦史,但是貪官就像稻田裏的草,永遠殺不幹淨,殺了一批還有一批,朕都殺的累了,但是還是解決不了。後世君王肯定做不到朕這樣,那時候,唉,大明就危險了啊。”

    朱允炆看著朱元璋,能夠感覺到他的痛苦,是啊,朱元璋應該是古今經營最成功的農民,細心嗬護每一棵莊稼,精心照料每一頭牛羊,對牧羊人、偷羊的強盜都嚴厲打擊,把自己的兒子都派到最前線去了,但是沒有用。因為他有無限的權力,所以能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但是他控製不了人心,也控製不了人的貪欲。

    朱允炆跪倒在地:“皇爺爺,請節哀,允炆一定會努力解決這些問題,讓我大明長治久安。”

    “你起來,允炆。”

    “是,皇爺爺。”

    “你打算怎麽解決這個問題?”

    “回皇爺爺,允炆打算想辦法提高糧食產量,增加農民的財富,然後逐步提高官員的俸祿,這樣有可能會降低一些貪腐的問題。”

    “嗬嗬,”朱元璋笑了起來:“允炆,提高糧食產量談何容易,另外提高官員俸祿必然會增加農民負擔,這個不可取。不過你的想法還是不錯的,主要看能不能做到,如果能做到,當然可以考慮提高俸祿,否則隻能按照目前的法子。”

    朱允炆低頭想了想,道:“皇爺爺說的有道理,孫兒會召集工部的官員研究一下,看有沒有好辦法。允炆不會魯莽行事,待有了成果之後再向皇爺爺匯報。”

    “好的,允炆,朕會讓工部配合你。”

    ......

    朱允炆從乾清宮走出來,已經很晚了,回頭看了看乾清宮的燈光,這個燈光一般要亮到子時,皇爺爺真辛苦啊,也許這就是權力的魅力吧。朱允炆帶著護衛在皇宮中走著,似乎感覺到皇宮到處都彌漫著朱元璋的威嚴。朱允炆回頭望向乾清宮,那裏住著大明帝國的主人,雖然他有諸多缺點,但仍然受萬民愛戴,但是他濫殺功臣,苛待文臣,所以其在曆史上的名聲並不好,也許這就是一種無奈,但更是一種曆史的必然吧。元末大亂選擇了朱元璋,那麽之後的承平歲月也會籠罩在他的陰影之下,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第二天早上,朱允炆給呂氏請安之後,就在長福的陪同下,到雞鳴寺為德暄法師上封號,並任命溥觀為新的主持。雖然昨天才從這裏下山,但是朱允炆有了不同的感受,如果說上次上山時內心是惶恐不安的,那麽這次卻是帶著滿腔的感激和淡淡的憂傷,附帶一種破繭重生的喜悅,對待未來的態度也已經由惶恐變為淡然,努力去做,自己占有大義名分,沒有道理不贏,而且自己要做的事情很多,燕王叔隻不過是第一道坎而已。

    到了雞鳴寺,僧眾擺下香案,長福宣讀聖旨,眾僧拜謝。禮畢之後,長福就告別了,溥觀、溥洽請朱允炆到內堂飲茶,寒暄了幾句,溥觀就出去招待觀禮的人了,朱允炆隨之讓所有人退下,內堂就隻剩下朱允炆和溥洽了。

    朱允炆站起來,朝溥洽大師長稽到地:“多謝大師,讓允炆如獲重生。”

    “殿下,溥洽不敢受,先師的期望隻是希望大明有一位明君,如此便是百姓蒼生之福了,先師年事已高,能幫到殿下也是含笑九泉,請不要多禮。另外此事不會有第三人知曉,請殿下放心。”

    朱允炆不由得鬆了口氣,他也不希望自己的秘密被人發現,否則禍福難料。

    溥洽大師接著道:“不過殿下最好是常念誦《心經》,堅持打坐為佳。”

    “謝謝大師教誨。”

    兩個人聊了一會兒,朱允炆起身,溥洽相送。朱允炆突然低語:“請大師這幾年不要離開京師,可否?”

    溥洽腳步如常,神色不變:“當然,溥洽這幾年都會在雞鳴寺研讀佛經,不會離開雞鳴寺。”

    “如此,甚好。”